28、虚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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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卡瓦夏在五岁的时候拾到过一把枪。
一把破败的黑色手枪，埋在了黄沙之下，偕同生锈的子弹盒、风干的尸骨与一顶牛皮帽。他在与小伙伴们在沙堆中打滚的时候磕到了它们。
他兴冲冲地拿回去送给了母亲、姐姐，问她们：有了这个，卡提卡人是不是就不敢来了？
母亲温柔地抚摸他蓬草般的发，什么也没有说。她们走出帐篷，来到众人间。拾来的枪被无声地传递，流动在一双双充满老茧的手中。
他记得枪最后被玛戈蒂收了起来，一位年轻而勇敢的埃维金青年。
他的年龄太小，对这位名为玛戈蒂的青年印象隔着一层穿不透的纱布。仅仅记得他大概是偏棕的头发，薄嘴唇，一双笑意盈盈，会说话的蓝紫眼睛。青年有着两只羊，一台篷车，零零碎碎的茅草、碎石、砖瓦......拥有所有游牧者赖以存活的生计。之所以有印象，是因为这些也是卡卡瓦夏一家曾经拥有过的、又被抢走砸烂的事物。
玛戈蒂的性格大抵是乐观的。回忆中的青年往往滔滔不绝地说起一些从集市上听说的见闻，什么电影、音乐、艺术；他总是掏出一把破破烂烂的，不知从哪里得到的卡祖笛，吹奏起游牧的乐章；会揉着埃维金小孩的脑袋向他们描绘一个美好的未来：等他、族人们和黑衣人赶跑了卡提卡人，一定要去隔壁星系看看和茨冈尼亚有什么区别。
“有漂亮的小花吗？”
“当然。”
“有毛茸茸的小羊吗？”
“有啊。”
“有亮晶晶的石头吗？”
“肯定会有的啦。”
外面的世界存在五颜六色的花朵，可爱的小动物，色泽缤纷的石头......没有卡提卡人，没有多变的天气，没有贫穷与饥饿，没有不公，没有死亡。
玛戈蒂这么笑着说，而卡卡瓦夏只是懵懵懂懂地点头。
再一次见到那把枪，是在一个被龙卷风席卷后的午夜。
狂风、暴雨、砂石、曝晒......天灾后的狼藉世界，一如被卡提卡人摧毁的惨状。衰弱的人群寻求黑衣人的帮助、哀求母神庇护的同时，如无脚鸟一般不断地迁徙、迁徙、再迁徙，他们的每一处前方都是无止无尽的沙漠。
砰。
卡卡瓦夏在姐姐的指缝间看到了张大嘴巴的玛戈蒂。
青年蜷着身，手中握着枪柄，如未成形的胎儿般依偎在倒下的羊之间、破碎的瓦块中，喉口与后颈是开了洞的泉，鲜红的血从眼冒出来。
年长的族人匍匐向前，阖上一双本是多情的眼，口中念念。
“孩子，愿母神祝福你。”
他会得到什么样的祝福呢？
幼小的孩童不知道，他茫然地攥住了姐姐的衣角，想着：还有、为什么玛戈蒂在笑？
他不知道答案。
卡卡瓦夏再也没有见到那把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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智慧生物依赖一些获得快乐的简易途径。在远古时期，它们是性、毒品、暴力，在科技发达的年代演化为了爱情、酒与游戏。
将近第一百零七次翻滚过后，砂金有一点点厌倦动作游戏了。举枪，瞄准，射击。简单模式下的玩家不需要开动大脑思考，仅仅只要按下扳机击碎面前吞吐粘液的狡诈虫群。如草履虫蠕动一般的循环行为，与他一贯的思维模式相冲突。
在遇到不知道第几波怪物后，他擦了擦滚落的汗珠，从旁边的地面上捡起了手电筒，朝着上空的少女问：“这座信号塔能用吗？琳。”
她检查完机器后，从塔尖一跃而下，轻轻点在地面。她朝他摇摇头：“不能，零件又被吃光了。”
一无所获似乎是这款游戏的常态。砂金在将近三个小时的体验中已经习惯了，抑制着止不住的喘息，他耸耸肩膀。
“好吧。”
至少血条愈厚、机制愈发复杂的怪物表明他的游戏进程是正常的。
不远处的沙丘再次拔地而起，细密的沙瀑后是巨型的怪物，红色复眼发出诡异的荧光。
“不要害怕。”
林意的目光透过了他，冷静安抚道：“没关系的，在这里你不会死，有很多重来的机会。”
是啊，游戏中的人不会疼痛、不会颤栗，需要做的不过是动动手，点击读档。
他想着，那林意呢？
虚拟的人物同现实一般仿若看穿了他的想法，出乎意料地回答了他：“我也一样，我不会死。”
身为NPC的琳不会死，六百年前的林意也不会死。
巨大的阴影逐步逼近，铺面而来。
砂金的注意力却仍然聚集在面前的人身上，他的内心像是被抽离到真空中，处于一种难以言喻的宁静。
真蛰虫薄如蝉翼的翅片顺着疾风擦过了他们的衣角，切割下了一块块碎布，一串血珠从她的脸颊处滑落，甩到了沙中。又有无数渺小的虫子从沙面钻出，蠢蠢欲动地爬向他们。
他想起来一些旅途中林意随口说出的碎片，以及一些玩笑般打趣的故事。她本身是一团未解的谜题，向他展示着粗浅的谜面，从来没有向砂金隐瞒过自己的长生，曾经不死不灭的身体，即将走向死亡的未来。
灯塔渗透的光影在少女的躯体上明明灭灭，她近乎是本能地抽出刀，走向了巨型的怪物。
砂金下意识地跟上步伐，枪柄在手中是冰冷而坚硬的触感，唤回了他游离的知觉。低俯下眉睫，所注视的这把枪与他幼年时看到的那一把隐隐约约地重合起来。翻转手腕，射出的子弹打在了真蛰虫的复眼上，他再次看到了鲜红的，如喷泉般的血流。
在虚拟的世界中，重来的代价几乎不值一提。那么，在现实中所付出的代价又是什么呢？是一次又一次的，难以真正抵达的死亡吗？
寰宇中的死亡是相当虚无且抽象的哲学概念。可以说任何生物生来是为了死亡，它在静静地等待每一个体的到来，就连星神也难逃同等的命运，陨落、湮灭、被吞并。
砂金实际上窥见过许多次，在剥皮刀下、血水中打滚了无数次才从阴影下得以逃生。他的生命与之同行，依凭幸运一次次擦肩而过。
他在恍然间听到自己的发问，带着一种来自未来的，残忍而漠然的审视。
“如果不再有重来的机会呢？”
隐约的光影中，他从中过去的林意面上窥见了一抹奇特的笑，与多年前从指缝中窥见的那一眼如此类似。
年幼的卡卡瓦夏无法理解太过浓烈复杂的情感，现时的他在现实的教导中，逐渐能够解读到了几分迷惘、疲倦与释然。
“那就没有吧。”
少女甩干了沾在刀尖的血液，轻易地接受了这个假设，一如未来的她面对死亡的坦荡。余下的低喃如同难以捕捉的风筝线，一不注意会被吹走，消散在空中。
“如果一开始就没有，就更好了。”
结束了这一段简短的对话后，他们被自愿进入了战斗。
砂金一共读档了三次，重来了三次。
第一次，他被巨型真蛰虫的毒液沾到，身体僵硬之后无法及时躲攻击。
第二次，细小的古阿米巴黏菌爬上了小腿，蚕食了血条。
第三次，没有及时找到一击致命的方法，子弹被耗尽。
游戏终究是游戏，游玩次数够多就能够寻找到规律与破解的方法。
在他将子弹送入复眼的同时，林意的刀光斩断了它最后一截蠕动的身体。他们配合默契，一同击败了嗡嗡作响的怪物，周围隐藏的其他危险也随之纷纷退去。
大战过后的沙漠变得无比平静，在灯塔星星点点的微光下好似一副漂亮的沙画，又仿若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独留数滩黑紫的粘液缀在表面。
林意背对着他，正在擦拭着刀刃。身着的略显宽松的衣物被割的破破烂烂的，动作之间露出了些许白皙的皮肤，那些在战斗中被虫子前翼割开的伤口消失得无影无踪，没有留下一丝存在过的痕迹。
这就是来自星神的力量吗？不老，不死，不灭，瞬间复原的身体。
砂金在游戏中的身体与现实中是类似的，在躲避攻击时，手臂同样被划开了一道伤口，有血珠从中缓慢地溢出。虚拟的世界里玩家感受不到疼痛，唯独能感受到有流动的液体从手臂划下。
“琳。”
林意转过身，之前划伤的脸颊同样光洁如初，她的目光锁定了他，似乎正在等待他的提问。
“你的痛觉是正常的吗？”
她眨眨眼，思考了一瞬：“不是。”
“一直都不是吗？”
林意定定地看向砂金，没有回答。他与她呼出的气体在夜晚的沙漠中凝成了细小的白雾，形成了一道无形的幕帘。少女黝黑的瞳膜此刻恍若深邃的黑洞，任何光点都无法从中逃逸。
她极其缓慢地摇头：“不……以前是正常的。我是人类，当然会感到疼痛。”
所以，是一次次的死亡磨平了她的知觉吗？
面对这个问题，林意的情绪很是平静的，没有笑容，没有悲伤，如一片沉寂的海，很难从表面的波动中读取海底深处的信息。
砂金的直觉却告诉他，大概率是所猜测的那样。正在他飞速思考着该如何进行下一次对话时，他听到她主动开口说。
“你可以回去休整一下的，卡卡瓦夏。”
她说，“这一次的探索已经足够了。”
顺着视线看去，她的眼神落在他流血的手臂上。
砂金假装不经意地将手臂倾斜地幅度更大，余光观察时发觉她的眼睫颤了好几下，弧度如蝴蝶扑闪的翅膀。
他无声地笑了起来。能够知晓游戏中的琳拥有了如此多追随者的原因——她在谈论自身的时候情绪总是浅淡，足够有距离感；关于别人时外泄的表情却更为丰富。利他主义的光辉与年轻时对自身的漠然构成了极大的反差，会让人忍不住想要探究与靠近。
可喜可贺的是，砂金认识未来的林意。
她最深处的内里是他所熟悉的，仍然足够细致与柔软。
一个想法又极快地闪过。现实中的林意如果来参与这个游戏，与过去的自己面对面，说不定会露出更加丰富的表情。
他边这么想着，边略略捂着手臂，点头。
“好，我也想要补充一些物资了——我们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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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特博格仍然矗立在沙面之下，唯一的不同是游戏的可探索范围扩大了。
林意再次转变为不可交谈的状态之后，砂金回到武器店补充了一些物资，与之前交流过的NPC再次对话，可惜没有获得新的信息。他兜兜转转又回到了那条满是赛博涂鸦的小巷子，与他有过约定的小女孩正安安静静地坐在之前的位置，听到他的脚步声后，抬起脑袋。
“你来啦！”
她像是一只活泼的小动物，嗖得一下来到砂金的跟前，棕色的马尾辫在她的肩膀上蹦蹦跳跳，格外可爱，“我来带你去爸爸那里。”
砂金猜测着，“格蕾丝？”
“对！”
小女孩弯着眼睛，在他的前方领路，“我是格蕾丝，爱丽丝还在睡觉。”
“她什么时候会醒过来？”
“晚上。”
“我可以见见她吗？”
“不太行。”
女孩转头，露出了一个腼腆而歉意的微笑，“爱丽丝很胆小，比较怕人——不过，她已经知道你的存在了呢，我有和她讲哦。”
“你们经常交流吗？”
“嗯！她知道的我都知道，我知道的她基本上也都知道。”
她领着他，拐向了一条曾经被空气墙阻挡的小路，叽叽喳喳地聊东聊西。
“贾勒格哥哥，他一直在武器店卖武器，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么执着......明明在琳来之前根本卖不出一点啊......伯特叔叔也是，在我有记忆开始就一直在卖吃食，明明大家都不怎么吃......”
“米勒爷爷？他年龄很大很大了，在我们出生前好像就在了，他和我们不太一样，总是拎着一个大烟斗说一些我听不懂的话......”
“琳？我超级喜欢琳姐姐！具体怎么喜欢呢......唔，感觉她像一颗星星一样，闪闪发光——对了，她有答应我们说，如果有机会，她会帮我们看到头顶的星空。”
格蕾丝换了一种独特的，满是希冀的语气，“我从小到大许下的愿望都是——希望每个世界能拥有繁星，艾特博格也不例外。”
砂金想起了之前被塞的宣传海报，那个小小的，仰望着繁星的背影，以及林意在联动的餐厅里说出的这句宣传语。这句话与整个游戏的主线息息相关吗？
他应了一声，陷入了思考。格蕾丝却突然一个急刹车停下脚步，看向他的眼睛闪闪发亮，“你也觉得，艾特博格的头顶上不只是虫子吧？”
作为来自虚拟世界之外的旅客，与她不在同一段时间，不在同一个空间的一名玩家，实际上无法向这位女孩保证任何事情。
但是——
他的眼前闪过了不久之前的一个片段。
巨大的飞艇升腾，越出茨冈尼亚大气层的那一刻，曾经的荒芜之地变成了一个微小的光点，与周围无数的星球聚集在一起，形成了一道流动的牛奶色银河，星星点点地镶嵌在黑色的天幕之上。
砂金俯下身体，与女孩对视，那双蓝紫色的眼睛注视着她，恍若孩童幻想中无限瑰丽的梦境。
“是啊，和格蕾丝你想得一样，外面有数不清的星星。”
女孩的眼睛扑闪扑闪：“很漂亮吧？”
砂金其实有些记不清了，他并没有特别仔细地看，仅仅还记得那道画卷般的银河是幕布般的背景。处于正中的人在平躺的座椅上安然阖眼，呼吸清浅，舷窗外的斑驳微光悄然潜入，缓缓地游弋在一双薄薄的眼皮上。
但他还是回答了。
“非常漂亮。”
他说，“你们也一定会看到的。”
作者有话说
第28章 虚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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