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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小团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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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1年的春天,孟如意出生在孟塘乡卫生院。
早产加难产,令她的出生几乎要了她母亲乔女士的命,急得卫生院的护士们恨不得连夜把人抬去大医院,却都被孟如意的奶奶死命拦了下来:“去大医院不要钱啊,你们给我掏钱呐?不许!就在这儿给我生!”
其实孟家并不缺钱,只是他们一早就做了B超,知道这一胎是女孩,不舍得罢了,否则的话,准安排乔女士去城里的大医院住着待产了。
奶奶白老师恨这胎是个女孩,更恨政策只准生一个,如今名额已经被这不值钱的孙女占了,她未来的大孙儿可该怎么办?
她最恨的,还是儿媳乔漾的固执,明知道是女孩了还不肯堕胎,活该难产!枉她为了提早知道胎儿性别四处求爷爷告奶奶地塞钱送礼,谁知一腔好心都付给了驴肝肺!
哪有这样的儿媳?!
她一时悲从中来,竟恨不得母女俩就这么死了的好。
一尸两命,死了干净,她好安排儿子再娶新媳妇,生大孙子。还想去大医院?呵,没门。
可惜,就算去不成大医院,孟如意也还是顺顺当当地出生了。折磨了母亲三天的她不仅哭声洪亮,头发也乌黑茂密,简直不像个刚出生的孩子。
医生抱在怀里啧啧称奇:“这闺女有福气,瞧这模样生得多好,我接生了这么多年,还从未见过这么稀罕的呢。”
白老师听了暗自撇嘴,心想:有个鬼的福气哦,闺女都是给别人家养的,再有福气跟他们老孟家也没有关系,平白叫人闹心。
她自认不是那刻薄的人,如果不是因为独生政策的话,也不是不能接受白养一个闺女。可如今却是万万不行了,她必须得想办法把这恼人的闺女给送出去!不能叫她挡了她好孙儿的投胎路。
只有送走了闺女,才能让乔漾收心继续给他们老孟家添孙子。
她眼珠子一转,想到了一个好方法。
趁乔漾刚生完孩子酣睡之际,白老师赶回家与老伴儿子一合计,决定将孟如意送给村头席爱华家养着。
“他婆娘不是刚生么,带把儿的,跟咱家闺女没差几天,就送给他!上到他们家户头,计生办那边要是问,就说是龙凤胎。”白老师的如意算盘打得叮当响。
她老伴孟校长猛抽一口大烟袋,说:“行是行,问题是,他们家肯答应吗?”
“嘁,只要肯给钱,哪有不答应的,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们家穷。”白老师白了孟校长一眼,说:“咱们是请人帮忙救急,又不是白占他们家便宜,一年给个千八百的,不就成了。放心,爱华是我学生,我看着长大的。他们家情况我了解,眼看婆娘月子都坐不起了,这笔钱他一定看在眼里。”
孟校长皱眉沉思良久,说了句:“有点多。”
一年千八百的,有点多了。
白老师对此自有计较:“多什么,你出少了万一人家不答应,向哪儿再找这么合适的?就当破财消灾,补贴他们家了。不然这晦气闺女砸自己手里,我看你上哪儿哭去!”
“想想你的大孙子!”她加重了语气强调。
儿子孟闻礼接到母亲的眼神示意,立刻也跟着附和:“是啊,爸。你还想不想抱孙子了啊?这闺女若是登记在咱家户头,你那孙子可就没戏了啊。”
孟校长被妻儿连番劝告,终于下定了决心,一拍桌子,说:“行!这钱,就从我退休金里出。”
母子两个闻言皆是一喜。
等乔漾再醒过来的时候,身边就没了女儿的身影,一问才知道,原来被抱去给席爱华养了。
席家那两口子她知道,日子过得比较艰难,但品性都还好,至少不是坏人,又跟孟家一个村头一个村尾的,整天低头不见抬头见,女儿放他家,她也能时常见到。
但,她有条件。
乔漾把席家嫂子刘爱青叫到跟前,对她说:“女儿小时候随你们怎么养,我不管。但大了必须跟着我回城里念书,我不放心你们的教育。”
想了想,她又加了句:“你们若是愿意,到时候叫你们家方平也一样跟着我,两个孩子一块进城,一块上最好的学校。”
席家才出生的儿子已经起好了名字,叫方平,席方平,还没来得及上户口呢。
刘爱青一听,哪有不愿意的。她本来就正为每年多出来的一千块钱窃喜,又听乔漾说儿子将来可以跟孟家闺女一起去城里上学,更是喜不自胜,就差没拽着乔漾的手喊谢天谢地了。
那可是一千块钱呐!十年就是一万,他们家要成万元户了!
不愧是孟校长家,就是财大气粗,就是有钱!她男人真是积了上辈子的造化才搭上了孟家,连带着儿子都受益。
他们两口子可没那本事把儿子送进城里念书。
她一激动,面上就情不自禁带出了万分喜色:“好妹子,我向你保证,一定好好照顾咱闺女。有方平一口,就有她一口,若敢偏心,就叫雷公收了我。”
她紧抓着乔漾的手保证,把胸脯拍得砰砰响。
乔漾强忍着心中酸涩,轻轻点了点头。
几天后席家的户口下来了,孟如意以长女的名义被安置在了第四页,在席方平的名字后头。
席爱华抚摸着崭新的户口本,冲媳妇竖起大拇指:“还是你有本事,生了个小子。他孟家再有钱又怎样,生不出儿子照样得来求我们。”
“嘁,瞧把你给能的。”刘爱青可没她男人那么轻松,多一个孩子多一倍的操心,她一手抱一个,两条胳膊又酸又疼,抖得像是得了帕金森。
席爱华并没有帮忙搭把手的觉悟,他只顾蹲在门槛上畅想每年的一千块,越想越觉得自己运气好。好巧他媳妇生了儿子,好巧孟家生了闺女,好巧两个孩子生了个前后脚,嘿!
这可不就叫他给赶上了么!
多养个孩子怕什么,给口吃的饿不死就成。瞧孟家那话里的意思,也没多在乎这个闺女,那就更好养活了。一只羊是放,两只羊也是放,他可不嫌多,怎么养方平就怎么养她不就成了。
他咂摸着嘴说:“以前那顺口溜怎么唱来着,教书匠,臭老九,穷到打提溜。想不到他孟家一帮臭老九居然这么有钱,啧,不应该啊。”
刘爱青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说:“你以为人家是普通老师啊?人家可是乡中的校长,校长懂么!从来只见穷老师,还没见过穷校长呢。更别说人乔妹子她娘家爸还是粮站的站长,一辈子就生了那一个闺女,明里暗里的肯定没少贴钱。”
她说着低头看了看睡得正香的孟如意,只见这小闺女小鼻子小嘴巴生得极整齐。是个美人胚子,可惜却没有她亲妈那样的好运气。
六亲缘薄。
“唉,命苦哦。”她发出一声叹息。
*
孟如意从小就知道自己不是亲生的。
即使她生气地堵住耳朵,身边人也会不厌其烦地将这一事实重复讲给她听。什么你妈嫌弃你是个女孩所以不要你啦,你被爷奶用一千块钱卖给席家啦,你爸妈又给你生了个小弟弟,你再也回不去啦等等。
数不胜数。
她的身世,是全村人茶余饭后的谈资,躲都躲不过去。
特别是村里的小孩,尤其爱鹦鹉学舌,向她复述从大人们那里听来的消息。只要孟如意恼羞成怒,他们必沾沾自喜。
“席如意!我奶说你爸妈家穷了,拿不出钱给席家了,你以后是不是就没地方去了啊,可怜!”
“席如意,你爷奶又领养了个小闺女你知道吗?他们宁肯养别人家的小孩都不肯养你哈哈!要不,你干脆给席方平当媳妇吧。我爸他们说看你俩还挺般配的,反正他家穷你又没地方去,那什么,简直天作之合!是吧?”
“席如意……”
“滚!都给我滚!!”孟如意挥舞着比她人还高的大扫把驱赶着他们。
可惜敢当面骚扰她的都是不怕她的,见状反而更加兴奋了,一个劲地冲她扮着鬼脸,鬼哭狼嚎地喊:“哎哟哎哟~我好怕怕,好怕怕哦~”
好在他们的闹剧每次都不能持续多久,席方平一来,他们准得完蛋。
不同于孟如意的雷声大雨点小,席方平是真的会下死手揍他们,哪疼揍哪,除非被听到动静赶来的大人们拉开,否则绝不停手。
那股凶狠劲儿,连大人见了都怕。他们拉着被揍到哭爹喊娘的孩子去找席爱华评理,想让他管教好自家的孬种,谁知席爱华非但不恼,反而自鸣得意:“去去去,你们不惹他,他会打你?”
这才叫男人嘛,席爱华满意地心想,知道护短,不窝里横,行!管教?管个屁!他可太懂村里这帮人了,不狠点压根立不起来,早晚叫人骑在头上拉屎。他原本还担心席方平生的又瘦又小会被人欺负了去,现在一看嘛,嘿,还真不赖。
“呸!好黑心的爷俩。”村里人拿他们没办法,只能见一回骂一回撒撒气。
席方平不仅黑心,还很聪明,要害部位碰都不碰,只拣屁股大腿这些皮糙肉厚的地方下手,打完一看,连青印子都没留一个,屁事没有,白挨了一回疼。
让人想碰他的瓷都找不到理由。
他凶名在外,村里的孩子们怕他怕的要命,却又不舍得放过孟如意,于是便只敢趁他不在的时候逮住欺负欺负,还得提防着万一被席方平知道,找他们秋后算账。
孟如意倒不是个爱告状的,尤其不会去找席方平告状,这令她感到羞耻。虽然别人总称席方平为她哥,但她知道压根不是这样,他俩一点关系也没有。她是寄人篱下,席方平可以选择护她,她却不能主动要求他这样做。
按白老师教育她的话说就是,她是个闺女,不能太拿自己当回事了。虽然她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闺女就不能拿自己当回事。
她有时候甚至会叛逆地想:如果她就拿自己当回事会怎样?
是会挨打,还是挨骂?
可她也只敢想想罢了。她不像席方平有爸有妈什么都不怕,她怕的东西可多了,最怕席家不要她。
孟家不会管她,谁也不会管她。乔女士打了五次胎才终于生下了梦寐以求的儿子,伤了身子落下了病根,整个人形容枯槁瘦得鬼一样,根本没气力管她。孟校长和白老师就更不会了,他俩去年才收养了一个弃婴,宝贝得紧,哪有心思管她。
只有席家肯为了钱收留她。
假如孟家真的拿不出钱给席家了的话,那她一定会成为一个无家可归的孤儿。
她非常害怕。
恐惧让她无师自通地学会了看人眼色。她很会讨好席爸爸,刘妈妈,甚至席方平。她很小就学会了自己穿衣,自己吃饭,刘妈妈不让她出门,她就每天乖乖呆在家里,从不乱跑,也不给他们惹麻烦。他们都很喜欢她,尤其是席方平。
可这依然不能减轻她的恐惧。
她不属于这个家,她没有家。她每晚都会做噩梦,自己把自己吓醒,久而久之,她开始害怕睡眠,因为只要她一睡着,那些令她战栗的东西就会缠上她。
她患上了入睡困难症。
更可怕的是,白老师总会时不时地找她。只要她一出现,孟如意便知道自己又要听一车轱辘的废话了。
白老师很喜欢教育别人,且永远觉得自己最正确。
她想教孟如意做一个合格的淑女。虽然这孩子眼下不在自己家,但到底还是老孟家的,不能在外头给他们丢人。每次完成自己的教育,她都会冲孟如意丢一句:“记住,你是闺女。”
是啊,我是闺女,可那又怎么了?孟如意想不明白,她是闺女和白老师教她的这些“道理”之间有什么关系,直到她开始注意席方平和她的小弟弟。
他们从来不用学这些道理。
她恍然懂了:原来,因为她是个闺女。
在弟弟席冲出生之前,席方平的童年都堪称幸福。
直到某天独生政策突然放开,只需交一部分罚款就能多生一个孩子,他爸妈瞬间就跟打了鸡血一样,马不停蹄地又造了个人出来。
八千元的罚款,全部来自孟如意的抚养费。
席方平的悲剧开始了。
他终于体会到了孟如意的苦。
但和孟如意不一样的是,他从不叫苦,而是聪明地学会了开始给自己攒钱。别人不要的雪糕棍、塑料袋、废纸片,都被他收集起来卖钱,然后偷偷地存起来,放到孟如意的床底下。只有这里才能躲过爸妈的检查。
孟如意是个女孩子,还是个别人家的女孩子,她的地盘她的东西,爸妈轻易不会动。
他还邀请孟如意每年夏天和他一起捕蝉。
无论是黑色身体透明羽翼的成蝉,还是泥巴似的刚从土里钻出来的幼蝉,都能卖了换钱。贵的时候,一只就能卖到两毛钱,比捡废品赚多了。
席方平捉得乐此不疲,专挑人少的老树林里钻。那里蝉多,他一个夏天就赚了整整一百块钱。
当然,这笔钱依然被交给了孟如意保管。
孟如意不理解,问:“你就这么喜欢赚钱?”
席方平点点头:“有钱了,就不怕了。”
这是童年的他对财富最初的理解。说不上来为什么,只有钱才能令他心安,冲淡因弟弟的出生而带来的失落。但和孟如意不一样的是,他很积极,对未来也并不恐惧。
他每天都在绞尽脑汁地想怎么赚钱,到他们被乔女士接走进城念书的时候,他已经攒下了整整四百五十块钱,实打实是一笔巨款。
长大后的孟如意再回忆起这件事时,不得不相信人与人的智力天生就有差距。席方平是真的聪明,在二人都还是懵懵懂懂的年纪,他已经先一步领悟到了钱的重要性。
再多的爱都没有钱靠得住。等孟如意真正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已经是二十年之后了。
乔女士说的让他俩进城念书并非一句空话。2001年的秋天,她终于疏通好了关系,把孟如意和席方平转进了城里最好的一所小学,南小。
孟如意带着席方平还有他的钱匣子一起来到了新的环境。
他们住在乔女士的家里,上下铺,一人一张床,地方不大,却窗明几净,比席方平家的几间黑窟窿洞的小矮房好太多。
孟如意躺在柔软的床上,想到这是她自出生以来第一次踏足亲生父母的家,不由默默滚下两行泪来。
她已经习惯了夜里无声的哭泣。
只是令她没有想到的是,原来席方平也有这个习惯。听到下铺隐约传来的抽泣声,她立马止住了眼泪,不无鄙夷地心想:什么嘛,还以为他有多厉害。
两人都知道了对方爱哭鼻子的秘密,却默契地谁也没有揭穿谁。
席方平在新的班级混得如鱼得水,如果不是因为知道了他会在半夜偷偷哭泣的秘密的话,孟如意简直要以为他是什么阳光开朗的社牛。
只是他有一点不好,乔女士送他们去少年宫学习才艺,他却在背地里跟人学会了赌棋。
孟如意不用猜就知道为什么,一定是赌棋有钱赚呗。
席方平脑子灵,下棋一学就会,没两个月水平就超过了老师,搞得少年宫的围棋老师见到他好像见到了宝,两只眼都冒着金光,极力劝说他参加专业比赛。
席方平原本不感兴趣,一听说冠军有钱拿立刻改变了主意。拿了几个冠军后,他便被人引着走上了赌棋这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