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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争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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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成文是夜半吊死在书房的。
摊开的书被风吹得呼呼作响,只有一张大宣纸被镇石压着,端端正正地搁在案上,只留了两个大字:
有愧!
潘家人没做声,连丧事都没办,举全家之力施粥赈灾,一副任人打骂的模样,百姓不晓得其中关系,只道这是天灾而非人祸,毕竟谁也想不到老天爷会降下这样的大雪,因而对着潘家其余众人,也带了点些许的疚色。
而几乎就在同一时刻,一堆人马连夜离开京城,向着河洛的方向疾驰而来。
领头的便是内阁大臣屈宣,接了圣上的旨意亲自前往,以防中原地区发生不测。
明政殿内灯火通明,各路大臣捧着刚赐的红枣姜汤,却食不下咽,一双双眼睛都看向坐在高位的景瑛,小天子不知是好玩还是贪俏,鼻梁架了个新巧的琉璃镜,微微皱眉,凝视着手里的地图,长久没有说话。
“......殿下也不必过于担忧,”户部左侍郎徐鸥进言道,“刚刚诸位也说了很多,但从古至今天灾是寻常事,历朝历代皆有,实在不必这样大的阵仗。”
“陛下爱民如子,心忧百姓,怎么是大阵仗了?”工部尚书顾近章反唇相讥,“雪厚达五尺!还被耽搁了时间,现下都不知道河洛一带成了什么模样!”
顾近章一向骨鲠脾气大,此刻顶这个黑眼圈满脸煞气,再加上他老家便是灾地一处县城,这会儿已经嘴角长泡,说话都嘶嘶地带着一股子恨劲儿。
周恪延也附和道:“说的有理,虽说天灾常见,但我朝尚未有过如此大的雪灾,实在是令人忧心忡忡。”
刚刚静默下来的明政殿,又吵吵起来。
已经讨论到夜半了,还没个定数,其实徐鸥讲得没错,天灾不是件稀罕事,拿着之前的经验往上套就行,无非是开仓济粮,收容流民,等着灾情慢慢过去即可,更何况雪灾不像水患来势汹汹,也不似干旱般叫天不应,下得再大也会有积雪消融的那一天,因而今日被急匆匆叫入宫内,很多人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听说是雪灾后都在心里出了口长气。
可讲了这么久,只派了内阁大臣屈宣奉旨出京,景瑛从头到尾听着他们七嘴八舌交谈,几乎没再说话。
他惜字如金,底下的人也不敢造次,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说,偶尔觑周悬一眼,人家倒是淡然,捧着姜汤慢慢喝,充耳不闻的模样。
终于还是周恪延忍不住了,朗声问道:“不知首辅大人意下如何?”
一时间,殿内又安静下来,齐刷刷地看向周悬。
景瑛也把眼睛从地图上拿开,望向那个人。
周悬把姜汤搁在一边,没有回应众人,却站起来朝着景瑛施礼:“陛下以为......还有多久?”
“快了,”景瑛把地图阖上,“应该也就是这两日。”
“那请陛下允诺,臣愿督军。”
顾近章嘴角带泡,说话反应却最快:“督军?周大人这是什么意思,要开战了吗?”
“北狄极有可能趁此机会出兵,”周悬答道,“蛮子不会白白放过这个机会的。”
此言一出,殿内顿时炸了锅。
“周大人为何如此肯定?已有确切消息不成?”
“即使开战又如何,我大齐建朝这些年,与北狄作战不下百次,还怕那区区蛮子!”
“就是,草原如今大雪,蛮子依靠骑兵,正是草枯马瘦的时候......”
景瑛的眼睛逡巡着群情激昂的各位大臣,又看着面色平静的周悬,终于扬了扬手中的信:“刚刚递过来的,北狄老首领乌邪真木死了,接替的是二王子阿顿珠。”
陛下坐在高位,不时拿起东西看,谁都没注意到什么时候送来的前线的折子。
“......求娶凌云公主,”景瑛补全了后面这句话,“没有兵戈相见,而是要和亲。”
周悬一怔,转瞬又恢复原来那淡漠的神情,这倏忽间的一瞬被景瑛捉住了,小陛下转过头去不再看他,而是面向诸位大臣:“众爱卿怎么看?”
怎么看?大齐从未有过和亲之例。
前朝历代和亲不是罕事,一般是宗室女出嫁外族,带着足够的财礼和诚意,由着个年长些的王爷陪着,千里迢迢地过去,换来若干年的平静。
正儿八经出身的公主和亲也是有的,这个时候往往是是外族急于休养生息,主动求公主下嫁,态度谦卑有礼,皇帝也就做个顺水人情,还能沾个“泰山”的光,而要嫁的新郎官是半百老头还是翩翩少年,就没那么重要。
大齐太/祖时,北狄也曾有过和亲之念,但当时由于一些已不可考的误会,两国闹了大矛盾,直接导致战火燃起,从那之后,仿佛说好了般,再未有过这样的想法,因而当陛下说出这两个字时,众人一时都没反应过来。
“荒谬!”周恪延高声道,“数年前屠戮我漠北六城,血仇仍在,简直无耻!”
户部尚书程习之也跟着说:“我朝并无公主外嫁的先例......”
“前朝倒是有,”徐鸥小心翼翼地接话,“灵帝八公主便是嫁与首领贴尔金,后来西南三大部落作乱,贴尔金还出兵相助......”
顾近章今日怼人上瘾,张口就道:“那也是前朝!关我大齐何事?”
“前事不忘后事之师,”不知是谁插了一句,“徐大人说的也有理。”
嘈杂声中,周悬抬眼看来:“陛下如何想?”
“你再喝点姜汤,小心凉了,”景瑛把信笺搁在一旁,“朕以为,阿顿珠有诈,不可轻信。”
周悬顺从地捧着剩下的汤水,趁着余温一饮而尽,终于露出个笑来:“微臣也是这样想的。”
“即使没有内情,也不可允诺和亲一事,”周悬轻声道,“于礼不合,自古求娶的公主皆是当朝皇帝的晚辈,宗室女居多,而凌云公主是陛下的妹妹,这便与阿顿珠同属一辈,不能彰显我大朝威仪。”
“二来阿顿珠为人心狠手辣,上位史不慎光彩,北狄十八部不一定心服口服,如若再起波澜被废除,又把公主嫁了过去,岂不折辱我朝?”
他说的有理,一时众人不再言语,仔细地各自思索。
“更何况,我堂堂大齐,不必让一小女子承担两国责任,”周悬慢悠悠地说完最后一句话,“止戈只是一时,漠北六城的仇,是要用到刀还回来的。”
这下子,像徐鸥这样的主和派也就不再说话了。
“朕与周爱卿想的一样,”景瑛微笑道,“但刚刚朕没有说完,还有第二封信。”
他站起来,略微提高了音量:“北狄的确兴兵,但不是在漠北一带,方铭的兵马几次北上都未遇见敌人,因为阿顿珠已经带兵离开,从西北,也就是甘肃......大举入侵。”
“两封信只差了一日,却同时送到朕的手里,”景瑛的眼睛在琉璃镜后闪着隐隐的光,“再度提出求娶公主,同时要求陪嫁是,白银三万两,绢一万匹,茶一万斤,年年如此。”
周悬狭长的眼睛睁开了,直直地盯着景瑛手里的信。
甘肃!怎么会在甘肃起兵?
以前与甘肃接壤的是回鹘,被北狄夷灭,趁着先帝晚年疲惫政事不稳,趁机向西扩张,董临在那里拼死吃了三年的沙子,也没能保住那地界,只能含恨退回,可马背上长大的民族毕竟过不惯西北的风沙,只留着一定的兵马看守,少部分人在此生活,便回到漠北草原,景瑛即位时间短,原本是想等到时局稳定粮草充足,就一鼓作气收复失地,没曾想阿顿珠没有南下,而是绕到甘肃,再从那里进犯,他折腾个什么劲?
“此事可当真?”周悬本能地站了起来。
“不一定,”景瑛摇头,“兵不厌诈,阿顿珠声东击西也是有可能的。”
“陛下,”周悬沉吟道,“是否还记得樊由?”
景瑛心头猛然一惊,知晓了周悬的意思。
樊由当年,是跟着董临在甘肃待过的,对那里可谓了如指掌,此事与他定脱不了干系,如此便麻烦了,这么一个知己知彼又生性狡猾残忍的将领,该如何应对才好。
“周爱卿的意思是?”
“神武大将军董临已带兵马前往漠北,”周悬站着,被烛光拉出个长长的影子来,“甘肃那里切不可大意,须得派出得力将领迎战,挫那蛮人士气,臣斗胆,请陛下允臣督军!”
“你要去哪儿?”景瑛追问道,“甘肃还是漠北?”
“漠北。”周悬毫不犹豫地回答。
为何,现下甘肃那里不是更为吃紧么?景瑛没有说出心中疑惑,而是本能地张口道:“首辅愿意督军,那朕也可亲征!”
“不可!陛下千金贵体!”
“万万不可啊......若是有个什么闪失怎么办?”
景瑛略微有些激动,话音间也带着三分的怒意:“朕不甘心俯仰由人!”
“陛下有此等心意,也是百姓之幸,”周悬轻声道,“如今时局未稳,阿顿珠那里虚实难探,等有确切消息再定夺也不迟。”
明政殿这场吵嚷,从河洛雪灾到了甘肃战事,各路官员从白天到晚只喝了一肚子红枣姜汤,这会儿已经有几位上了岁数的快撑不住了,身影踉跄,嘴上仍硬气着,坚决不肯陛下御驾亲征。
其实那句话说出后,景瑛便后悔了,这段日子以来他揠苗助长般逼迫自己稳重长大,不再像以前那般幼稚冲动,说话前都在肚子里先过了一遍,明明今日情形早有心理准备,但一听到周悬要走、要亲临前线,他还是没能忍住,就把话脱口而出。
“今日之事就到这里吧,”景瑛疲惫地坐下,“诸位大臣也请回去休息,明日朝会再议。”
他踌躇片刻,要不要留下周悬再加讨论,终还是放弃了,长叹一声:“朕也乏了。”
各位官员都站起来,恭敬地行礼后依次退了,周悬面色平常,和着王轶一起并肩离开,殿门打开的时候雪已经停了,只是兀自刮着冷风,给他的衣角吹得翩飞。
松烟弯着腰上前几步,低声道:“万岁爷,要不歇下吧?”
景瑛从腰侧摸出个拨浪鼓,出神地盯着上面的蝙蝠图看,这几日他就没能真正平复下来心情,此刻倦倒在冰凉的龙椅里,只觉得浑身发酸发冷。
“明日加个厚垫子吧,坐得难受,”他喃喃自语,又看向黑漆的窗外,“仁寿宫那里也盯着,看有什么动静。”
松烟推开大门,景瑛连着用力呼吸了好几次,才慢慢下了台阶,走进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