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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忘川 ...

  •   江湖人叫我毒仙。
      有时候不免好笑,如果真是神仙,又岂需用毒?
      所以我只是个凡人。

      那年秋天来得分外早,凉风把未晚塘的绿荷拨得哗哗作响。
      月在天幕的一角颤抖,凌乱。
      我坐在堤边的柳树下,雨意弥漫的月色中满池荷叶摇曳起舞,仿佛谁的裙角因啜泣簌簌翕动。
      身后响起由远而近的脚步声,忽而踌躇,似如来人声音迟疑。
      这是我与他初次相见。

      你就是毒仙?
      虽然这声音深藏着怆然和苍凉,可它依旧清澈,不用回头也听得出是个少年。
      也是个伤心人,我知道。
      湿漉漉的晚风将心也催得怅惘,我想着过去的事,没有象往常那样朝来人方向掸出蚀骨粉。
      脚步声自后传向前,待站定时最先闯入眼帘的是一把长剑和握剑的手。
      一定练了很多年的剑,薄茧结在掌际。

      这位……来人迟疑一瞬,夫人就是毒仙?
      别叫我夫人。我捋了捋被风吹散的发,没有抬头。
      少年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因这滩月色而凝固。
      我想请您帮一个忙。他终于说。
      那时候我的心里心里真的塞进些失望,这样明净的声音总让人想起从前那些透明的日子,可是现在它却在向黑暗诉求。
      你该知道我的规矩。我冷冷开口,笼在袖子里的小指已然勾起,指甲里藏着见肌而化的蚀骨粉。
      我知道……要为你办一件事。他尚不知自己已命悬一线,一个字一个字的说。

      呵,你是要毒死你的对手?还是要暗害你的家人?或者……让哪个痴心女子无声无息的消失?

      我想求一滴忘川水。
      忘川水?我在疯舞的荷叶中无声的笑,忘川水?
      它取自忘川河,只需一滴,前尘往事都成云烟。
      你想要也行,我说,可要付出你承担不起的代价。
      少年默然片刻,比如什么?
      比如金花银叶的人头,比如华山掌门的手,再比如……
      我不会去杀人,再说也打不过。他打断我的话,想了想又补充,就算打得过也不会这么做。
      这么坦白的话已经很多年没有听到过,我笑起来,抬头。
      少年的眼神干净纯粹,只是不知为什么会揉进深沉忧郁的月光。
      其实不用这么麻烦。我懒懒的说,睨一眼他腰上的剑,想让谁忘情直接砍下他的头就好。
      他垂下头看我,唇角一勾,也笑了。
      这个笑容苦涩而哀伤,象道新结的疤,被猛一把撕开创口。
      我倒想砍掉自己的头,可是亲人会伤心。他叹了口气,我不想伤他们的心。
      少年声音中有一种漠然的绝望,燃烧殆尽的灰。

      风从西吹来,很凉,我抱紧膝盖。
      再比如些什么吧。他苦笑,手指在剑鞘上轻轻敲打,除了杀人。
      你可以走了。我冷冷的说。
      夫……
      明年这个时候再来找我,后年也这样,大后年,大大后年……一直来找我。如果你能坚持十年,我就把忘川水送给你。
      他开始仿佛有些迷惘,最终还是笑着摇了摇头。
      你以为我会……不过,谢谢。

      我一定很久很久没有过听到这两个字,忽然变得很开心。
      这真是个很好很好的少年,不知谁舍得让他这么悲伤。
      虽然他走以后风声更加孤寂,可我依然希望不要和他再次相逢。

      ―――――――――――――

      时间如转盘般飞渡,匆匆一圈,大雁又朝南飞去。
      我在一个幽静的山谷中种花,艳丽无比的花朵,见血封喉的蕊心。
      听人说这山谷从前住了一对神仙眷属,也曾缱绻温存,深情款款,可没几年他就变了心,然后又被她迫得亲手杀了爱上的那个丫环,再后来,他把她推到了鳄鱼潭……最后,他们一起跌入山谷,成为血肉混淆的一堆泥土。
      所以你看,所谓深情挚爱,到头来不过是尘土尘,土归土。
      什么也抵不过时间的手。

      可时隔一年,我还是听到了未晚塘旁的脚步声。
      你又来了。我拍拍手,从花圃里站起,有些失望打着招呼。
      是啊,少年笑了笑,我又来了。
      他身量高了些,可却清瘦许多,形销骨立的样子看了让人难过。
      我没有问他究竟是如何找到这里,指一指花圃下了吩咐,帮我锄草。
      那天忙到很晚,我甚至下手亲自炒了锅饭,不过手艺不太好,炒糊了大半。
      少年倒是满不在乎,只顾埋头吃饭,虽然偶尔会皱下眉。
      我很高兴,已经很久没有人吃我做的饭时这样不疑有他,狼吞虎咽。
      可是,为什么连糊饭也能吃掉半锅的人,会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

      很久之前这里种着一种叫做情花的东西。
      我和他并肩站在山巅,星辰于天幕中无声挪移。
      情花?名字不错,可从没听说过。
      我笑了,百多年前就烧掉了。传说若被它的花刺蛰中,平时没什么,但若动相思便如酷刑煎熬,苦不堪言。
      他嗯一声,淡淡的说,是么?
      是啊,我笑得越来越大声,它的花瓣可入食,最初甘甜如蜜,然而越到后来就越苦涩。可很多人却为开头的甜所诱惑,最后不得不生吞下入骨的苦。
      你说这有多蠢。我笑着,泪水汹涌。
      少年转过头看我,眼眸颤若顶空的星子。可是这些蠢人最开始的时候,并不知道后面会这样苦。
      是啊,蠢人,蠢人,我抹掉了眼泪喃喃自语,只看到当时,望不穿以后。

      第二天他就要出谷。
      我早早起来,决心做一顿过得去的饭,可一个不当心居然又熬糊了粥。
      唉,难怪师傅说我一辈子也当不成贤妻良母。
      少年喝第一口粥时,眉头极快的皱了一下。
      难喝得紧么?我心惊胆战。
      没有,很好。他安之若素,很快便喝光了碗里的粥。
      我到底放不下心,舀起一勺送到嘴边,然后发现比良药还难以下咽。
      你,你……居然都吃下去。我丢掉勺子,开始咕咚咕咚喝水。
      他看着我狼狈的样子又笑起来,笑容天真又明净,努力向我解释,其实真的还好。
      天下还有比这更难吃的东西?
      也许我的确是那人口中最争强好胜的女子,连这种事也非要争个明白。
      有,他毫不犹豫的点头,笑容忽然凝固。
      是的,比这更苦,更苦,更苦……好像情花尝到最后一口的滋味。

      他的身影在谷口荒草渐渐隐没。
      山谷中又只剩下我和我的影子。
      我叹口气,依旧希望他明年不要来找我。

      你看你看,去年的落叶都化成了春泥,去年的冬雪都汇进了湖泊,一切已经变了旧时颜色。
      所以,忘了吧。
      向前走,你前面有大好的光明岁月,不要陷入昨日泥沼。

      ――――――――――――――

      这一年的秋天我来到江南一座古城,这里鉴湖八百里。
      湖边酒楼林立,打开沿岸的窗,你能和我一样望到许多小小的乌篷船在湖面上飞驰,两端尖峭得仿佛可以割开人的心。
      雅间的门吱吱嘎嘎被推开。

      唉。我叹口气。
      唉。他也学着我的样子叹口气,笑了。
      一整年都没有人对我这样温暖安静的微笑过,所以遗憾中又感到些许快乐。
      右手虎口的茧子又厚了些,我想他剑练得一定十分辛苦。
      我想叫伙计添壶酒,却被少年摆手止住。
      我不会喝酒。他说。
      我盯着那双清可见底的瞳孔,难以置信。

      你知道,剑与酒是江湖人多么热爱的两件东西。
      剑断恨,酒浇愁。
      虽然我是女子,但太难过的时候也会买一场醉。
      那是个眩晕昏乱的世界,无需理会明天怎样。
      有时,也靠它给我一点勇气撑下去。
      可这个微笑的,眼神早已死去的人在说自己不会喝酒。
      这样清醒渡过每日每夜。

      我不禁哆嗦一下,仅仅试图想象已让骨髓结满冰碴。
      为什么不会?我晃着青瓷杯,琥珀色的液体泛出一圈圈涟漪。
      他的回答也很干脆,二师兄不准。
      醉意让我有一点头昏,你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他开始认真的解释。
      于是我知道他排行靠后,而师傅年纪大了,传授武艺的差不多都是两位师兄,而他二师兄刚直凛冽,对他要求极严,绝不允许一丝一毫的行差倒错。
      可我不明白,如果当真如此谨细关切,又怎么会允许他就这样爱错了一个人?

      其实我一早已经看出少年定然出身不凡,日日折磨下还能笑得出来,我想他一定生活在一个很好很温暖的地方,有人真正关心与爱护。
      忽然想起初见时他说过的话――不想伤亲人的心。
      一瞬间忽然产生自怜的感伤。
      多好,出身名门,亲友关爱,又正在大好年华,多么好。
      可是为什么,本该生活在万众瞩目下的人,在本应演绎传说的年纪,却会一次又一次对一个声名狼藉的中年女子折节而求?为的是一包忘情绝爱的毒药?

      你遇到过什么人?爱错了什么人?什么让你眼里的光熄灭?
      为什么偏偏不能忘掉?

      我抬头饮酒,让咸的湿的液体灌进口中。

      ―――――――――――――

      我想,今年不会再见到他了,一定不会。
      可不知从何时开始,对命运我已开始有一种玄妙的感悟,象预知自己终将不会平静的生老病死。
      因此这不过是一句空旷的谎言。
      果然还没等到秋天就与他再次相遇,在我濒临死亡的时刻。

      一支箭矢凌空而来,直透胸口。
      那天正是七夕。
      我想躲闪,可是那支箭来势太急,象我们生命里那些猝不及防与之邂逅的感情。
      耳旁传来爆竹的脆响,仿佛为牛郎织女这场相会而欢笑。
      相隔迢迢银河,尚可一夕一会,而我与他同在人间,却争如不见。
      身上忽然没了力气,我想那是因为失血太多的缘故。
      我闭上了眼睛。
      以为自己会迎来永恒的宁静,却等到一轮金戈交击。
      昏茫的世界里,响起一声不可置信的质问:阁下……武当殷六侠?
      原来是……他。
      可是明明还没到秋天。

      不等醒来,就听到在远方爆竹噼里啪啦的炸响,那么的快活。
      我睁开眼,发现伤处已被裹好,而周围浮浮荡荡,一条小船飘在江心。
      船头有人抱了膝对着一江月色默然出神。
      从这个方向看去,我发现他不知何时已蜕去初会时的稚气,成为一个长身玉立的青年。
      可是那个孤单的侧影让我知道,原来那个悲伤稚弱的少年从未离他而去。
      那少年被他锁在心底,永远不会消逝,也……永远不会成长。
      忽然明白我错了。
      我以为时间可以改变一切,它能令红颜化为白骨,能令沧海变做桑田,可是它也有自己的敌手。
      爱与痛将它封凝。

      他回过头,我看到通红的眼睛和鲜血洇湿的肩。
      他痛得发抖,却并非因为新伤。
      谢谢。这次我轮到说这两个字。
      他仿佛想似从前那样笑笑,可是连唇角都无法拢起。于是我明白,长大的青年已经连遮掩的力气都已涣散。

      你已经熬了这么久,这么久。

      岸上鞭炮响得真烈。他忽然开口,眼神飘忽得象一个痛苦的幽魂。
      他一定又记起些刻骨铭心的事,那些拼命想要忘记,却到死也不会忘记的事。
      于是我也去倾听那鞭炮,可江风里,那些鞭炮听起来也那么凄清渺茫。
      原来随波逐流,是为了躲开鞭炮的声音。
      对他的伤口我束手无策,虽然毒与药从来彼此依偎,但我不是……另一个人。
      他好像也不介意,大抵常年痛苦的人,对疼痛多少有些抵御的力气。

      还不到秋天。我说。
      是啊,还不到。他点头,我只是出来逛逛,却碰到了你,真巧。
      逛了很久么?
      大概从正月开始。他想了想,然后苦笑,原来已经这么久没回去过,如果不说我都不记得了。
      我没有讲话。
      无需再问,其实我们都清楚答案。
      在爱你的人面前行若无事,撑得太累。
      在江湖上随风飘荡,也不过是为了遗忘。
      之后打算去哪里?
      他愣住,去哪里?他喃喃自问,显然从未想过这个问题,我不知道,风吹到哪里,我就去哪里。
      多久?
      我不知道,直到能忘记吧。他说,眼眸暗得象月光映不到的江水。
      到底有多久?我刨根问底。
      真的不知道,他继续摇头,第一年,我想第二年能忘记,第二年,我想明年一定能够忘记……可每一年每一年,都只会让人记得更加清晰。
      所以……他期待的笑笑,我在等十年之约。
      你是个傻子。我冷冷的说。
      是啊,傻子,可好像只有傻子才能坚持下去。
      我说你是个傻子!我站起身冲他大声喊,泪水夺眶而出,世间哪有什么忘川水?
      他怔住。
      没有!根本没有!我泪流满面,歇斯底里的大吼,要真有这种毒药我会第一个吞下去!
      如果能这么轻易就忘掉我愿意付出一切去忘掉!
      江风呼呼的过,谁在痛苦的呜咽,

      其实我不想这么早告诉你真相。
      真的。
      背负希望,熬过时间,然后就会忘掉。
      我不断对自己说。
      可真的能么?如果能,为什么我已漂泊了十七年,却还是忘不掉?

      一点办法也没有么?
      出乎意料,他竟十分平静,像是这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我以为会在他眼中看到失落,却忘记了,那双眸子虽然干净而纯粹,却没有任何期待的光。
      我慢慢摇头,眼泪窸窸窣窣的坠落衣襟。
      其实我早就想到了。他回头凝望江心一泓弦月,轻声低语,不,其实我不知道自己早就想到了,自己骗自己太久了,也就成了傻子。

      况且就算真有这种毒药,他慢慢的说,就算我喝掉成千上万碗,也没有办法忘掉吧。

      他就这样走了,再也没有来找过我。
      可那个名字在越来越多人的口中传颂。今天扫荡哪个邪魔,明天消灭哪个外道,就象那些行走于金光正道上的传奇侠客们一样,即便我听得厌烦,也会绵延不绝的灌进耳内。

      月色孤清的夜,我会沽一坛绍酒,坐在屋顶对着月亮自斟自饮。
      我知道自己不是孤单一人。
      我们在同一轮月下,分享着暗无天日的秘密。

      喂,不要真的砍掉自己的头啊。我很担心的在他身后喊。
      你是说我么?他转过身笑了笑,安静,毫无生气的笑容,象一棵根茎枯干的植物。
      你忘记了,我已经喝下了忘川之水,所以……我不会这么做的。
      我愕然,什么?
      我从毒仙那里求来一滴忘川水。他笑着拍拍长剑,已经喝掉了。
      我发愣,以为他在打哑谜,可蓦地就明白过来。

      你早知自己所求何等虚妄,如此执著不过因为对未来还抱有一丝期望。
      你年复一年来找我,是不是希望那人能在忘记之前就拦住你的路?
      纵然痛彻心肺,你还在等。
      我不知道你到底等什么,一个承诺?一只伸出的手?一份迟到的歉意,或者只是一句“我什么都不要,除了你”?
      我不知道啊,我什么都不知道,除了……你什么也没有等到。
      你什么也没有等到。
      直到最后,直到我亲口堵上你的借口退路,你始终没有等到。
      你终于肯承认自己永远等不到。
      在此之前,从此以后,你夜夜被折磨,每天起床时都痛得打颤,痛得泪流满面,却衣冠整齐,长剑如霜,不过为了更多的人撑下去,为了光明浩荡的门楣撑下去。
      那个活在炽爱和剧痛中的少年被生生剁得粉碎。
      无论你的心怎么在死的灰和生的痛中挣扎煎熬,可你看样子看起来,始终是温雅清澈的正派剑侠。
      永远不会有任何改变。
      这江湖上永远需要忘川水的蔚籍。
      你需要告诉一个人,你已将他彻底遗忘。
      是的,你的确喝下了忘川水。
      你为自己酿就的忘川水。
      一生心事,付之东流。

      我大口大口灌着酒,在昙花盛开的夜里倾听风的呜咽。
      同样的月光下,你会不会也想起这段被遗忘的故事?
      其实我们所在的哪里是刀枪剑影的江湖呢,它只是一个沁满血泪悲伤的地方,生生将心埋葬。

      江头日落孤帆起,归心拍拍东流水。
      山远不知名,为谁迢递青。
      危桥来处路,尚带潇湘雨。
      楚尾与吴头,一生离别愁。

      ―――留元崇 《菩萨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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