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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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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柜的,东家来了!”
钱云闻言放下算盘珠,打眼一看,她立马迎上前殷勤笑问:“东家日理万机,今日怎有空来了,可是有什么差事要交代我传达下去?”
“没甚大事,城西绸缎行新到的一批料子有瑕疵,这不刚处理完回来,路过你这儿,便想着进来瞧瞧。”
说话的妇人瞧着不过双十年华,五官精致,眼眸清澈,莹白的面庞未着脂粉,却也难掩恍如日月的容貌。通身素白襦裙,领口和袖口都以黑线绣上繁复云纹,并无任何修饰之物,俨然是还在服丧中。
这女子正是李家如今的话事人姜满。
吴郡地处江南一带,自古以来经济发达商业繁盛,商客其多,如今城中商界正是以李氏为首。
李家本主营珠宝玉器和布匹丝绸的航船生意,靠着京杭运河,货物遍及各地、周流天下。
再之后,家主李樾安娶了新妇,他为讨妻子欢心,又开始涉足香料脂粉,铺中的胭脂妆粉一面世,不出半柱香便全部售罄。尤以他亲手为妻子研制的脂膏“玉琳琅”,洁白如玉,清香滋润,更是在吴郡千金难买。
可惜天有不测风云,半年前,这位巨贾不幸病重去世。这一走底下人心涣散,眼看着李家百十来间铺子、大大小小二十多所金银柜坊就要倒灶,众人都慌得乱成一团之际时,李樾安的遗孀姜满立即站出来力挽狂澜。
时至今日,钱云都清楚记得当初风雨飘摇中,身着孝服的小娘子神色淡然,言出却掷地有声,仿佛充满着对未来的无尽笃定。
“诸位还请放心,只要我姜满还有一口气,李家的家业便不会倒,这是我对诸位的承诺!”
起初无人当真,毕竟一个后宅妇人,又如何能挽转全局。可谁都不曾想,偏就是这么个弱质女流,竟贸如此山,买扑官府酒坊,承买盐场,带着急转直下的李家迅速步入正轨,且果断决绝的处事手段丝毫不逊于她丈夫。
自那以后,李家上下对这位新东家是既敬佩又敬重。
姜满在总坊坐了一个多时辰,闲来无事核了下账本,临走时,对钱云道:“也快月末了,这月的工钱,每人都多与三贯钱吧,不走公,从我私账上扣。”
李家各个铺肆柜坊掌柜和伙计的月钱都得从总坊支取发放,这是规矩。
钱云不无惊讶:“这……这会不会太多了?”
毕竟李家寻常伙计每月的工钱也就六贯钱,一匹绢布。
更何况上下百来号人,每人多给三贯钱,加起来可不是一笔小数目。
姜满温和一笑:“不多,大家能挺过这半年都不容易,也辛苦钱掌柜了。”
说罢,她从锦囊中掏出几颗金瓜子放到钱云手心。
“多谢东家。”
钱云并未推拒,双手接过。她知道,东家笼络人心向来是个好手,却也心甘情愿为她做事。
毕竟自己一个被夫家休弃的妇人,能当上李家总坊的掌柜,除了一手过人的珠算能力,更多的是姜满在背后的鼎力扶持。
申时末,日头西坠。姜满离开金银柜坊,刚踏出门,迎面便突然被一堵身影挡住去路。
她停住脚步。
来人执扇一揖,声嗓温润悦耳:“多日不见,姜老板别来无恙啊。”
姜满看清他面容,回之以微笑道:“啊,不曾想宋老板也在这里。”
宋徊昇,吴郡最大的酒楼——八仙楼当家人,他是李樾安生前做酒水生意时结交的友人,后来不知为何渐渐没了来往。直到近几月又找上她,说是想要重新恢复李家曾提供给酒楼的美酒“春江醉”,不仅价钱任她开,到时候还能分些干利钱。
为防垄断酒利,吴郡官府是禁止民间私酿酒售卖的,除非买扑官府的酒坊经营权,且这承买之人,名下不得有酒楼营生,违者徒三年。
是以,整个吴郡能出售酒的坊肆不过几家。
宋徊昇笑得温文尔雅,不像一般重利的商贾,倒像个儒生墨客,他试探性地问:“前些日某说的买卖,不知姜老板现下考虑得如何?”
姜满心道这人果真是为此事,默了默如实道:“宋老板美意,我已心领,怎奈那‘春江醉’是官人亲手酿造,如今他一走,酒肆上下无人知晓具体方子。为商之道以诚信为本,倘若我拿别的酒勾兑滥竽充数,兜售给宋老板,不仅毁了李家的清誉,也砸了八仙楼的招牌。”
她话音停顿,叹道。
“是以,还望宋老板见谅,非我不想与你合作,实在是心余力绌。”
宋徊昇闻言不无失望,转念一想,他本就意不在酒,目光移到妇人脸上,他嘴角的笑更灿烂了些:“啧,那真是可惜了。不过无妨,买卖不在仁义在,往后八仙楼有其它所需,我们还可继续共商。”
“那是自然。”姜满笑道,“天色晚了,家中小女又染病风寒将好,离不得人照看,宋老板咱们今日有缘,改日再会。”
说罢,姜满向他告辞。
“好,姜老板慢走。”
宋徊昇眯缝着眼,直到那道曼妙的身姿倩影消失在视线内,才收扇离开。
从前他只觉得,李樾安之妻甚美,美到他心坎里。
但从眼下这半年来看,除了美貌,姜满真真是个经商奇才,甚至可谓是不折不扣的财神。
俗话说“宁娶二度花,不娶遗下人”,遗下人即指寡妇。
但耐不住这寡妇是个富贵有能耐的,实在招人觊觎。
这厢,姜满回到府中已酉时初刻。
丫鬟榴明似有急事,在门口来回踱步,见着人,忙上前去迎。
“夫人呐您可算回来了。”她略顿了一下,左右张望,又附耳悄声,“那王大娘子又来了,正在厅堂候着呢。”
姜满一个激灵,眉心紧蹙:“怎么又是她,何时来的?”
“快有一个多时辰了,看样子是不见着您不肯走。”
姜满默然无言,那一贯和颜悦色的明媚面容,此刻显露出几分不耐之色。
主仆二人向厅堂走去。
…
厅堂内,沉水香缭绕。
上了年纪的妇人喋喋不休,红艳干瘪的嘴皮子上下磕碰着,不时有唾沫星子横飞出来。
姜满嘴角始终挂着无可指摘的笑,倘若此时李樾安坐在她身旁,定会戳她腮颊笑着打趣——装,瞧瞧你这温婉端庄之下尽是冷清疏离。
王大娘子是李樾安的婶娘,堂的。
李家是个大家族,旁支众多,虽瞧上去富贵盈门,鲜花着锦,但内里的污糟事也不少。尤其扯上钱财,那是家家都死咬着不肯松嘴。
如今主支子弟也只有李樾安一脉单传,从他掌家起,便带亲眷别居异财,不再过问旁支琐事。
他一离世,留下孤孀幼女和万贯家财,以及一众各怀鬼胎的亲戚。
若不是姜满手段强硬,家业恐怕早被争抢殆尽,一个子儿都不剩了。
“这偌大家业就够你焦头烂额的了,还有般般要教养,唉,婶子瞧着都替你心疼。”
王大娘子说得口干舌燥,端起茶水吸溜一口,双唇继续翕动,左拐右绕,终于说到点子上了:“要我说,小满不如招个接脚婿,好歹也能为你分担一二。正巧婶子有个远房外甥,家世清白,待人温厚,最重要的是,生得那叫个白净俊秀哇。”
姜满心中哂笑,面上酝酿情绪:“萍婶,说真心的,小满对您真是感激不尽。官人走后的这段日子,若没有您前后操持,我孤身一人怕是真熬不住,且随他去了……”
言语间,姜满忆起这半年所经之事,咬唇几度漏声哽咽,说到最后一句,眼泪终是再忍不住潸潸而落。
“小满,不是婶子偏要触你伤心事。只是人死如灯灭,这活着人呐,还得朝前走,你说是与不是?”王大娘子拉住她的手,一副过来人贴己交心地劝说。
姜满不着痕迹地抽走手,偏头掩面哭啼,哭得肝肠寸断:“萍婶,道理我都晓得,可我就是拗不过自己,从樾安咽气那刻起,我便下定决心,生是官人的妻,死是官人的鬼,平生所求惟余守着家业为他守寡。”
话都到了这个份上,王萍实在不好意思再说,黑着脸闭上了嘴巴。
真不知这姜满走了哪门子运。一个穷酸书生的女儿,还是差点儿被卖进勾栏子的,竟能攀上李樾安,摇身一变成了当家主母,上无公婆奉养,下无妾室烦心,过得好生滋润。如今丈夫一死,万贯家财又尽数落进了她手,这下一跃成了吴郡新首富。
一想到此,王萍怄得心角直抽抽,眼红的要滴血。枉她那会挣钱的好侄儿,偏是个早死鬼,有命挣没命享。
面前的小娘子哭得梨花带雨,一时半刻不歇。王萍面色变了几变,好一会,还是不死心:“那婶子也不多说了,但没个儿子还是不行,赶明儿过继个宗室男娃给樾安膝下立嗣。这也是为你好,男儿是根顶梁柱,到时候你们母女俩日子也好过些,不叫人欺负。”
姜满泪盈于睫,揩了揩眼角,哑声:“婶子怕是忘了,从般般出生起,官人便立誓,此生他就这一女,待般般成人,李家便交予她手中做主。况且他也说了,死后若是有人敢惦念家财,动我们娘俩儿一根头发,他就是化作厉鬼,也要那些人付出代价。”
字字句句,宛如重锤。
姜满水润的眸子直直看向王萍,柔软泪珠仿佛骤然化作尖锐利刃,骇得王萍心暗暗一跳。
王萍猛地想起,这阵子搅得吴郡商界风起云涌的不是李樾安,而是姜满。
这夫妻俩都不是什么善茬儿。
此刻,她好似被人窥见心底所想,那面上勉强挤出的笑意也险些挂不住,随言扯了几句便匆匆告退离去。
送走人,榴明捂着肚子回来,笑得前俯后仰:“哈哈哈那王大娘子一出厅堂就摔了个狗啃屎,该!叫这死婆娘嘴碎,不安好心!”
姜满笑了笑,随口问:“好好的平地怎摔了?”
“不晓得呢,浑像见了鬼似的,脸都吓白了,没准儿真是亏心事做多了!”
姜满垂眸心想。
鬼算什么。
这世间,人可比鬼可怕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