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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责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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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瑜一路指着路,不多时便到了里正家的小院子前,她跳下车,一手指着一处窄窄的门楼,一手死死攥着短袄的下摆,强自提高了些音量说道:“这就是里正家,叔叔婶婶自去,我回家去了。”
陆修临惯性抬手礼道:“多谢姑娘了。”
多谢姑娘了......
闻五字,江瑜似听雷霆,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
反应过来时狠狠地冲陆修临鞠了一个大大的躬,低头太猛,头上簪发的木簪被猛地嘭开,乌发倒垂于地,她又手忙脚乱去捡木簪,拢头发,慌忙且凌乱。
她从没有过这么自觉难堪的时刻,只想立即一脚踏回家中厨房,然后钻进灶膛里让他爹多加一把火直接把她烧死吧。
她慌忙再鞠了一躬,也不待那一家三口反应,直接转身迅速往家里走。
路上重新挽好头发,脸上涨红被冷风刮得渐渐消退,脑袋里仍存着一股晕乎乎的劲儿,根本不敢想自己方才看起来有多蠢。
她双手拢在袖中互相搓摸着,边走边咂摸着这五个字,“多谢姑娘了”,心里有些飘忽。
没有人对她说过多谢了这样的话,村里人是不惯说这些话的,在村里拿借东西的情景一般是这样的:
“我家锅漏了,用一下你家锅。”
“用完了,锅给你洗净了,这是今天蒸的馍,给你拿过来尝尝,趁热吃。”
若在村里说谢,那会显得关系很不亲近,可江瑜其实也没怎么见过村外的人,没有真切地听过“谢”字,而且村中人往来的是她的父母哥嫂,与她其实无关。
于是这样一个陌生的字被一个看起来很有风仪的外乡人极为有礼地给了她,她忽然觉得自己好像不再是那个提着篮子割草采花的小女娃了,这样的字,常常是给大人说的,她有种自己被当成大人的感觉。
什么样的大人?
就是那种年节祭祖时需要一脸庄重地捧着菜碗进献祖宗,或者在婚丧席面上被委以重任照顾娘家亲朋的大人,特别尊重且可以信任。
可想一想,又觉得成亲生子这样的事在她自己感觉上远远不及今天“多谢姑娘了”这简简单单的五个字更能让她感到一种长大了的感觉。
至于为何那些人能得到尊重与信任,江瑜脑袋里也是一团浆糊,长大就好了,长大自然就可以了,成了亲,生了孩子,自然就是大人了。
可是她又想到村里这样的人其实不多,其他年长的叔伯婶婶也年岁不小,却少有在祭祀宴饮或婚丧大事上被委以重任的。
她就这么时而飘忽,时而思索,时而思索不清地回了家。
隔壁张婶已然归家,她爹和哥哥缩在灶下烤火,她嫂子正在整治晚饭,炊烟缓缓飘到上空,又雾沉沉地坠散开来。
江瑜一声不敢吭地缩在她娘做针线的炕角,烘着暖热,受着她娘的指责和低骂,忽然觉得自己方才的经历像是一场梦一般,她踢掉鞋子爬到窗边,微微推开窗棂,从一处次次的缝隙里见傍晚的天穹又飘起来细雪,簌簌飒飒,有几片雪飘进窗子,冰了一下她的脸颊。
她搓了搓脸,看着远方厚重的山脉隐在幽暗的苍穹之下,一直连绵到旷远的天边,天地与山脉勾连处一派阴暗混沌的光景。
远处模糊不明,近处窗棂缝隙外透进来的冷风却真实至极。
后脑一疼,她赶紧关上窗。
刘桃花拿着鞋底子再在她背后的棉衣上抽了一下,这才跌坐回自己的软垫,指着她的眉心骂道:“我看你脑子坏了,冻得什么似的你把窗户开那么大!疯了是不是!我看你是想让我现在就死!”
说着说着见江瑜又是那副窝囊怯懦、低头敛眉、不敢言语的模样,心里没来由地腾起一股火,恨恨地说道:“我怎么生了个你啊!早知你是个让全家被指着脊梁骨骂的克夫命,当年就该听你祖母的把你扔到池沟里喂野狗去!”
自从周家儿子死后,江瑜常听她娘骂这样的话,觉得自己不该出生,眼里不由得涌上一阵泪意,低头默默地掉着眼泪,伸长腿从她娘的炕上滑下来,穿好鞋子跑回她自己的小屋子里,跳到炕上钻进被子里哭了起来。
哭着哭着又迷迷蒙蒙地睡了过去,这一觉很浅,吱呀一声门响,她就醒了过来。
江瑜从被子里探出脑袋来看了一眼,她嫂子柳秀儿静着一张脸端着一碗饭走到炕边,将碗往炕沿一摆,转身又往门边走。
江瑜瞄了一眼饭碗,见滑腻的面条上卧着一个圆润的鸡蛋,暗自咽了咽口水,细声问道:“嫂子,怎么有鸡蛋?不是给哥哥和爹吃的吗?”
柳秀儿头也不回地说道:“娘让给你放的。”
江瑜急唤道:“嫂子,等等。”
柳秀儿近来因江瑜克夫这样的传言没少被娘家亲戚拐弯抹角地询问传闲话,也生生听着刘桃花坐在炕上没早没晚地骂人声,心里多有埋怨。
加上她腹中孩子才两个月大,不论男女,若是有个克夫的姑姑,将来必然也会被人戳着脊梁骨长大,更不必说婚事之类的了,每常夜里躺那儿想起这事儿都觉得心口压着重重的石头,怎么睡也睡不着,因此对江瑜也有些不耐烦了。
她啧了一声,正想借此由头也发泄几句,酝酿好情绪转过身去时却见江瑜抱着碗蹭过来,用筷子挑着鸡蛋递到她面前,轻声说道:“嫂子,你吃。”
柳秀儿到底没有把自己心里的话说出来,但也没有吃那个鸡蛋,心里那股火噗地熄了,却难免冒起些黑烟,她一点也不想搭理江瑜,便像进来时一样静着脸,拍了拍身上沾着的面粉,转身出门去了。
江瑜捧着碗站在原地,心口一阵一阵地发紧。
冬天本就是走家串户坐在暖阳底下或者别家炕边说些东家长西家短的时候,今年村中无甚大事,能就着粗茶来回咀嚼的事儿约摸就是江家二丫的克夫命。
有说她出生时就有不祥之兆的,有说她小时候踩了孤坟坟头,坟里老鬼要等她死了收她做媳妇,阳间男子谁敢娶谁就会被老鬼害死,也有说她上辈子是个专司女子卖身的婆子,害得人太多,这辈子就得是这个命,各种各样的版本学得有鼻子有眼,仿佛亲眼见过一般。
村子本就不大,闲言碎语上午刚在村头说出来,不到下午就会同夕阳温暖的光晕一起飞到村尾。
为此刘桃花也骂到了年前,不是坐在家里的炕上骂,就是大清早地披着厚袄子走在村里的小路上边走边大声地骂,对于最有嫌疑传闲话的几家,她更是插着腰冲着人家大门骂。
她骂的话极其不堪入耳,以至于江瑜她爹江栓子和她哥嫂自觉在村里抬不起头来,并不怎么出门。
刘桃花嫁给江栓子后这将近二十年来是不怎么下炕的,江栓子总是木讷而勤劳的,家中洒扫、饭食、梳理庄稼,照顾鸡鸭猪羊以及冬天烧炕这些事起先都是他做的,后来一双儿女渐渐长大,也分担了父亲的部分家事。
刘桃花只用每天起来净面漱口之后坐在炕上做些针线活计而已,除了一些年节往来或婚丧嫁娶,她并不怎么走远路。她手巧,做的活儿让江栓子拿到镇上可以买上些钱,但其实江栓子也不曾用过她的钱。
刘桃花这近二十年来养出的丰盈身形在这冬日里每日都要天不亮下炕出去骂人的锻炼下,竟然消瘦了不少,原本圆润白净的脸庞上挂着一张疲倦的皮儿,眼底也泛着青黑,无端显出了几分苍老。
大门嘭地关上,门上锁片哗哗作响,江瑜端着一碗热汤从厨房里蹭出来,声音很小地怯怯说道:“娘,喝些热汤。”
刘桃花拢了拢鬓边的乱发,这是今天有一家的妇人实在受不了她每天定时定点的谩骂出门与她厮打了一场而被抓乱的,她心情极差,瞪了江瑜一眼,骂道:“看你那窝窝囊囊的蠢样子,你们江家祖祖辈辈哪有个像人的,滚一边去!”
说罢如一股旋风一般刮进了正屋,将门摔得溅起烟尘,不多时又在正屋里扯着嗓子骂了起来。
只是当天下午,她便倒在炕上再也没了骂人的力气。
在江瑜记忆中,她娘总是坐在炕上穿针引线,做衣纳鞋,也不是特别那么骂人,只是这个冬天让她变了模样。
刘桃花一病倒,家里清净了不少,却越发沉闷。
江栓子顶着大雪出门一趟,带回来了一位大夫,跟哥嫂一起守在刘桃花炕边的江瑜打眼一瞧,心里一阵惊讶,这大夫不就是那日赶车的男子吗?
陆修临自然也记得她,含笑对她点了点头,而后拂落了肩上的雪花,接着就去瞧刘桃花的病。
他只看了看刘桃花的面容和舌苔,摸了摸脉象,便说道:“忧思多虑,心火亢盛,舌上生疮,近来是否易反胃、心悸,夜间难以入眠或睡后易惊醒?”
江栓子站在一边搓着手点头,又怕陆修临没看到,立即回了句:“是,吃不下,睡不着。”
原本如鲜桃一般的人现在干瘪成了一颗瘦桃核,江家人哪里会不害怕,皆是战战兢兢地围在炕边,聚精会神地看着陆修临从衣襟里拿出一个小布包铺在炕沿上,打开布包是一排泛着明光的金针。
又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瓶子,拔开瓶塞后浓重的酒气挥散开来,修长的手指极其熟稔地捻了一根针出来,用酒清洗之后飞速扎在刘桃花的穴位上,依次这般,扎了五针,停留多时,又一一拔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