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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全文 ...

  •   正文

      首先自我介绍一下:

      我叫慧方。

      所以你们应该知道了,我是一个和尚。

      我的确是和尚,但我又可能、大概、或许,并不是一个正常的和尚。

      这件事要从很久很久以前说起,盘古开了天,女娲砍了大鳌脚,鹏从南冥起飞,兔子撞了树——那都太早了。

      总之,我是一个比较特别的和尚。

      我特别在于,从五岁起就对这个世界里人人司空见惯的现象都充满疑问。

      之所以是五岁,这个事情也不太好解释。

      只能说那个时刻之前的慧方不完全是慧方,那个时刻之后的我也不再是我。

      作为一个五岁的小和尚,我的疑问和一般小和尚不太相同,比如为什么大乘这一词语竟是作为一个佛门之外亦公用的修炼境界而存在,比如为什么这里的菩萨是不穿裙子却同样能被所有民众信仰的,比如……

      好在我初来乍到十分谨慎,并且在试探过程中已经作为普通的小和尚接受了禅意的熏陶,所以我一直在绝大多数人面前闭口不言,而不是到处找人探讨疑问,搞得像一个疯掉的和尚。

      我的这些问题看起来很平常,我觉得也很平常,但可能是越是厉害的人越容易多想,所以我疑问的东西似乎对他们来说随便思考都是很恐怖的。

      当然人是不可能一开始就憋得住的,我明白这个道理也是吃了教训。

      这个教训来自我很小的时候,这很正常,每个人小时候都会犯一些错误。

      而我的错误在于太过信任高僧的智慧,被高僧的聊天艺术折服,一下子聊天聊得太深,结果不小心直接问圆寂掉了一位长老。

      但这件事之后我却没有因此被关,甚至没有受罚,而是从平平无奇的小和尚稀里糊涂地变成了殊来寺的佛子。

      后来我作为佛子跟着住持去镇压邪魔凶犯的度凃谷念经时见到了那些人的待遇,于是深深庆幸大佬们没有把我也关进里面去,并且边吐边决定从此三缄其口,做一个平平无奇的和尚。

      虽然住持是那位圆寂的长老的师兄,他也从来没有对我有过情绪,而是比亲爹亲爷爷亲祖宗加在一起对我还好。我当初战战兢兢地在佛子位置上待了一阵之后发现自己并没有遭遇任何亏待和洗脑,才把缝在里衣的小包袱拆开,偷偷画的地图也烧掉,从此装作一切都没发生过。

      只能说幸好这里的和尚都是很会自省和自我净化的好和尚。

      打个比方,假设他们发现自己居然开始嫉妒谁,因此搞得内心十分痛苦,那么他们首先要做的绝不是把那个带来痛苦的人干掉,而是努力地去念经练武或干活,用□□的辛劳去净化心灵的污秽。

      人本来是一种难免有各种小情绪的东西,但由于和尚们一察觉苗头就去净化,这般净化得多了就显得非常的恬淡。

      于是我在十二岁那年问没了一个长老并且光荣成为佛子之后,竟然没有任何师兄弟前来恭贺。

      而且他们看着我的眼神不像是羡慕,更像是在每旬的大扫除中刷碑……也可能是刷钟壳子、鼓架子、弥勒佛像金灿灿的大脚丫子,反正那些绝不是会让被他们瞩目的人感到得意的眼神。

      佛门弟子,恐怖如斯。

      而就算我成了佛子之后,生活似乎也没有任何不同,虽然我现在是住上了单间厢房,但那是为了弟子们来叫我的时候不会频频打扰旁人。

      毕竟我要参与的事情可比普通弟子多得多,不仅要和大家一样早课打扫加种地,要作为佛子参与各种无法避免的仪式和见客,还会隔三差五被小师弟们敲门谈心,超累的。

      而且给我的这个屋子还比以前跟师兄们同住的小好几圈,放了窄床书桌和一只什么都要装的柜子后几无立足之地,而且不出意外的话我除非是当上住持,否则这辈子都要住在这里。军训跟这个比?简直弱爆了。

      总之成了佛子之后我碗里的白菜依然是白菜,豆腐依然是豆腐,水饭和咸菜也依然是由稻谷、水、寡淡的官盐以及自种的苤蓝所组成,斋房的师兄对内外一视同仁,自种自榨的那点素油还经常拿去施舍山下摆摊的贫苦人,我见一次都觉着跟过年似的。

      话说前几年有刚到斋房的师弟提出了用芥菜腌咸菜的提议,没有通过,因为有一大半人不大喜欢芥菜的气味。

      毕竟我们是用自省自律要求自身,但并非真心爱好折磨自己,所以和尚并不兴大耳刮子抽自己,蝼蚁也会疼痛,由此可证和尚也会疼痛。

      ……用六尺来长的大棍子抽自己不算,那是为佛门之净地而练功。

      总之所以现在寺里的咸菜构成还是只有苤蓝。黄瓜太吃水。

      即使我成了佛子,大扫除的时候我也依然要穿着旧衣服去哼哧哼哧地擦金身和大梁,还因为要做众弟子表率而绝不许用内力,好歹以前还能偷偷用一点的。

      好在佛子的身份还是比普通弟子显得高深些,何况我这届佛子的来历说出去如此震撼。

      至少我现在可以关上门装作研读佛法换来一点空闲,然后翻翻由我没收的新弟子带来的小说,或者进行诸如弯腰驼背地坐在凳子上发呆、翻来覆去抠指甲、从桌腿掰根木刺划拉桌面上的水滴玩、把一颗藏在袖子里的饭粒切成均匀的九十九份然后投喂墙角那窝黑色小蚂蚁等等的无聊娱乐活动。

      那毕竟谁读佛法啊,反正本佛子不读。贫僧精通的乃是十八招从天而降的掌法,擅长用我硬朗的慈悲来守护大家。

      总之今天我也在看小说。

      殊来寺里有度凃谷,度凃谷最有分量的邪魔是谷底押着的一位已至大乘境的雨蓑剑魔。

      我去年看他的时候他一千四百九十岁,我给他吃放了豆沙馅的生日馒头时被他问起年龄,只好惭愧地回答:小僧只活了你的零头,你活了这么久又在谷底关了四百九十年都没疯,可见前半生一定有很多快乐的事可以用来回忆吧?

      ——然后被邪魔喷了一脸馒头渣。

      善哉,我特地没躲。

      毕竟他在谷底不见天日也不知岁月,以此人当初造下的杀孽,纵然已悔改了也不会被放出来,关到死为止,真是挺可怜的。所以他想喷就让喷罢,不痛不痒的又没别人看见,贫僧饱受长老们和住持的教导,如今很是心善。

      既然今年九十一岁的慧方和尚即在下仍然青春靓丽,那么你们自然可以明白这个世界是很不平凡的地方了,寺外也自然有更多更多的修士。

      修士们修炼得飞天遁地长生不老附带排毒养颜,是如此地令凡人神往,那么这些光鲜亮丽的男女当然就会成为悠悠之口间永恒的焦点。

      我现在拿的这一本,它八的就是天阳教。

      依我看来,天阳教是个很奇怪的宗门。

      首先天阳教的人整天没个笑脸,全都挂着一副死了全家的肃穆表情,分外的高贵冷艳,而且他们每天连问好打招呼都要把那什么经挂在嘴边,于是显得特别的神神道道。

      虽然我们和尚在外人眼里也是很怪的,但大多数和尚也不会把经文挂在嘴边,引用典故来问你吃了没,再用典故来回答厨房里还有仨萝卜饿了可以啃,而且如果谁没听懂其中真意还会成为永远被挂在嘴边的耻辱甚至影响晋升。

      反正我们和他们完全不一样,和尚都是很讲道理的,哪句谒语不懂去学就是了,哪条经文不知道再背就是了,因为学习原本就是没有止境的,每个人都有很多不知道的东西,比如我们住持就尤其喜欢向小弟子们和贫民百姓请教他们对事物的看法。

      依我看天阳教这些人抱着那些典籍考来考去互相折磨,说的全都是挑不出错的他人云,在一个龟壳子里做全知,有什么意思呢。

      简而言之,我认为天阳教这种活得特别累还努力让所有同门更累的家伙的确很有病。

      可惜佛子是要很谨言慎行的,即使有真知灼见也不应当背后乱讲,因此便有一些俗人不能领悟这些人的毛病,偏偏叶公好龙地去喜欢这种让人听不懂的调调。

      而且天阳教上下根本找不出一个长得稍微普通点的门人,至少我是觉得他们好看得太过分了,工匠做多了东西还难免有瑕疵,天阳教那些人几百张脸放一起竟然挑不出一处不精致,就怪吓人的。

      但一般人很难有目睹几百个天阳教成员站一起的画面,这种外形条件只会导致外人更加饶有兴致地模仿着他们讲话的语气给他们编排各种绯闻故事,特别乐在其中。

      比如我手里这本讲的就是天阳教的圣女。

      其实他们那圣女我认识啊,总穿红裙子,金色儿大卷的长头发,脑袋上戴一坨目测能有二十来斤的祖传莲花冠,后面坠了八根比人还长的飘带,两边是两大片基本没用来挡脸的面纱,这都没把她那小脑瓜子压秃了,甚至茂密得够分我一份,只能说天阳教果然非常人能进。

      话说回来,那圣女不光是脑袋上的莲花冠讲究,特征基本和我这个平常穿得混进师兄弟里找不出来的佛子反着来,从衣服上的一个小花纹到妆画多长的眉毛多红的嘴唇似乎都有几十种讲究。

      那么大点的一个人,从头到脚都贴满了不知道哪一代祖宗为了让人看不懂但觉得非常厉害而瞎编出来的象征意义,搞得我就没看清楚过她真容是什么模样。

      总之除了上面这些描述,我也就只知道这个圣女同样整天挂着三岁上因宿命死了全家从此一心侍奉阳神的表情,讲话的调调都符合圣女身份到极致,也就是非常的飘渺以及冷傲,还遵守某种特殊的音律来押着韵,搞得像柔情版跳大神一样。

      ……但这本小说里写的圣女可不是这样的。

      【‘慧方大师生得唇红齿白,不知人事岂非辜负了好容貌?’】

      【“圣女阿依娜弱不胜衣地偎在那高大佛子怀中,仰首去咬僧人的不点而朱的唇,霞光晕颊,水红衣裙半解,低头便可见满怀海棠醉色间一片雪嫩肌肤,正是好个媚态天成的尤物。】

      【“可佛子慧方正是第一铁石心肠之人,无比漠然地将这一个眉目含情的佳人推了出去,自顾自整衣站起,浑不顾她羞恼嗔怨的瞪视,合掌作礼后施施然离去。”】

      ……我不是,我没有,真的!

      我猛地合上书,喝了一大碗凉掉的茶水,惊魂未定地飞快翻了一遍后续。

      果然接下来就是法号慧方身为佛子天生碧眼但绝不是我的那个人在几十页里花式拒绝,以我看了都想揍他的方式将圣女一腔真心视如敝履漠然践踏之,非要等到她心死成灰之后才幡然悔悟开始倒追,再经过九九八十一重虐身战损心痛不忍遂互相剖白心意,然后因各自门派不容而致使一双爱侣凄惨分离,最终形同陌路。

      那结局写得,老凄婉了,闻者伤心见者落泪,我看着都鼻子发酸……如果画面不是照抄我去年跟她偶遇那次的几句话就更好了。

      当时我说:“见过圣女。”

      我的意思是:嗨!你好啊圣女!

      书里则硬把我的意思说成是:“你做回了圣女,过得可还好?”并付以隐含痛楚的眼神。

      而阿依娜回答:“今晨天云作昙华状,原来应于慧方大师。距上会已有沙衰之日,吾见结螺妻之目仍照您身侧,甚有华晓之光。”

      她的意思其实我他揭谛的也听不完全懂,总之那些典故尽量用人话翻译之后意思大约是:天气真好呢慧桑,好久不见您依然很靓仔的说!

      ……而书里引用原文后的长达一页半的心理描写我概括一下差不多就是:我过得很好,只是看见各种姿态的云想起你,看见金灿灿的沙漠想起你,看的是神想的还是你。上次在大庭广众之下见面没机会诉说心意,这次也是,我好生气,这样都没办法问你想不想我,我思念你思念得快死掉了,而你怎么还看起来什么事都没有呢,你是石头做的吗,你这个冤家死秃驴!

      天可怜见,我们当初寒暄的真就只有这两句啊。

      可见野史话本真是无比能扯淡,明明就是寥寥冷淡生疏的客套问候而已,他们硬是能一字不改编得真事一样,如果我自己不是当事人,我都要信了。

      我默默合上话本,手一搓把它变成一堆细腻的纸灰。

      在纸灰簌簌倒进香炉的过程中,我让自己的心态逐渐平和。

      都是外物……即使因为我在高层以外露面的时候很少所以到现在才看到自己当主角还是跟阿依娜凑对的话本子,也不会有什么影响。

      毕竟谁不知道这些都是当个消遣乱凑热闹的东西,又不会有人掉份地在大场面上拿这个话题提问我,没事的没事的,我要波澜不惊,我要风幡不动,我……再看几本荷荦宫主和明心剑的虐文压压惊。

      我放下小说出来溜达等着吃晚饭的时候碰到了曾经合住的师兄,他正在挑肥。农家肥。

      说真的,看完那一本神作,感觉连师兄的猪头都可爱起来了呢!

      师兄用纸条塞着鼻子,鼻音很重地对我说:“慧方你来啦!正好,你的活我帮你干了,替我跑个腿呗?”

      我想了想,这本来确实是我今天的活,早上浇完菜之后晚上挑好了留给明天干活的师兄。

      但我自认了解他,并不相信他这么好心,立刻警惕地说:“我可没有让你帮忙。”

      师兄呵呵一笑,牙缝里还塞着甘蔗渣。

      他说:“木已成舟,去罢,敌在云琊山!”

      收回前言,他果然还是一只面目可憎的猪头。阿弥陀佛,戒嗔戒怒……

      我转身就往山下走,师兄挑着两桶那什么,倒腾着两条小粗腿追在我后面喊:“你换身衣服再去啊!”

      “换什么,这不挺好的。”我站住看着他,摩拳擦掌而面无表情地说。

      我这衣服不就是破了点吗?洗得很干净啊,土色的粗布,多么有佛门风范。

      猪头终于察觉了杀气,讪讪地往后退:“那确实,我师弟穿什么都仪表堂堂……”

      我要替他去的那座云琊山,它单看名字似乎是一座很飘渺高洁的山,但其实它是合欢宗几百年的大本营。

      所以根据那群人的习性,大约每一寸地面都已经浸透了那什么、那什么跟那什么。

      不过我并没有歧视或者讨厌合欢宗,毕竟搞那种事情其实是天性,人既然开了灵慧,七窍中就会汲取更多欲求,而不沾罪愆的欲求只分大小,做这个事情是大的欲求,连和尚也会有想跟同门一起擦地板的小的欲求,都是想和另外的同类亲近。既然飞禽走兽可以做这个事情,也会群居而生,那么人喜欢做这个事情也是天然而不可以以规矩强行压制的。

      总之这个事情众生都可以搞,连无情道其实都能搞,只有和尚不能搞,还有好多人都想搞我们。

      况且我们跟合欢宗其实还算是沾点边的友好门派来着,虽然此事不能放在明面上说就是了。

      不过友好不妨碍我们都不是很愿意去,主要是合欢宗的环境对和尚来说实在是一个很考验凡心或者忍耐度的地方。

      那么为什么还是要和尚去跑腿呢?

      因为合欢宗的宗主是一位八百多岁的妙龄檀越,而事情的经过总而言之就是,她喜欢过一个和尚,后来那个和尚死了。

      可能就像世人愿意传说的那样,什么多情的人最深情,合欢宗主从此便日日犯相思病。

      她相思病的具体表现有两个,一是从外表上找替代品,指至少找了十七八个面貌肖似的人来陪她困觉;二是聘请禅宗弟子每个月出一个人给她念三天经。

      第二件事的报酬不少条件丰厚,而要求实在是很卑微,于是佛门也不大好意思拒绝,毕竟是我方弟子率先嘎嘣去世,这才留下一个本想从此一心一意的寡妇来。

      偏偏我们寺倒霉,离那边近得离谱,周围又都是些小寺院,人家诚惶诚恐说了实在是没几个僧人经得住合欢宗环境的祸祸,还老是主动上山帮忙干活,最后就是家大业大的殊来寺扛起重任。

      我下山时说是不换衣服,其实带了一套备用的,到山下就换了。

      留着备用这套出门的衣服统共穿过一回,崭崭新,是雪白雪白的僧衣配正红袈裟。虽然穿着没有旧衣服舒坦,但是作为佛子么,在外还是不能给对我贼好的住持丢太大的人。

      所谓人靠衣裳马靠鞍,我进客栈借厢房的时候是个没什么人注意、只有两个檀越吹口哨的一般和尚,等到穿上这身行头出来就有好多人目光炽热俩眼睛咔咔放光地盯着我看了。

      凡人的肤浅和直白总是打击得我很伤心。

      出客栈迈了几步我感觉有哪里不对,站在那琢磨半天,掏出一串绿油油的佛珠缠手上,全副武装地走了。

      其实我还是更喜欢我那串木头的珠子,人家自己磨的呢,没事天天盘,可好看了。

      而我出门总要戴的这串看着像翡翠似的惨绿煞青的念珠,那就纯是为了匹配佛子的行头和省得要开口表明身份。

      既然有见识的人一看这珠子就能知道我的身份,它当然就是个代代相传下来的老宝贝,虽然很有名很强大,颜色还跟我眼珠子挺像,但用那句话说就是:“什么臭男人戴过的,我才不稀罕!”

      云琊山离殊来寺当真不远,我搓着佛珠哼着歌溜溜达达赶路,用上内力一宿功夫就到了。

      我走到山脚下的时候正是天光大亮,之前不怕黑抄近道穿过片野林子的时候还被一只半夜不睡觉吸收日月精华的大豹子缠上了。

      这豹子很识泰山,跟着我小步溜达到山下不远处,合欢宗山门清晰可见了,我觑着附近没人,蹲下搓了它的大脑袋两把,它就把肚皮翻出来了。

      就算贫僧是个公的,也不是很能拒绝这满身油光水滑的皮毛,软乎乎的圆耳朵,以及有力的长尾巴。很是揉搓了一阵,我差点想把它带回去养,然后想起来禅宗没肉吃,除了和尚和蚂蚁啥玩意都养不活。

      大豹子依依不舍地跟我道别,我踏过草地迎着朝阳,即使眼前就是云琊山,心情仍然愉快极了。

      不过这份好心情没能持续多久。

      路边芳草萋萋间开着一片不知由谁播种的栀子花,大概是经过栽培改了颜色的,花朵又大又密,而且竟然有粉有红黄,开得非常浓艳,灿亮的一大片,仿佛铸进了太阳光。

      结果这么好的花丛里却滚着堆臭皮囊,碰见这事本该一眼不看地避开才是好和尚,但里头唯一的姑娘竟然是遍体鳞伤的。

      即使是合欢宗也讲究个你情我愿,不是一味采补的风格,何况还没到合欢宗地界,这事似有蹊跷,我既然见了,必然是要阻止的。何况满地乱扔的衣服饰物里还有一支浅红色的鸢尾簪,那是合欢宗弟子的信物。

      那姑娘竟然还没有昏过去,在凌乱不堪的现场反倒是最清醒的,被压在泥泞一滩的地上还远远看了我一眼,竟然笑了一下。

      “救我。”她做口型。

      其余人这时也醒了,看见这边,略有顾忌地站起身来,捡了衣服胡乱套在身上之后对我敷衍地一合掌,就打算走人。

      “诸位留步。”我说。

      “大师有何指教?”他们问。

      “诸位施主行动如常,却抛下伤者不管,有违常理。”

      他们这时才扭头往回看,还好我已经翻出一件备用的干净衣服抛到姑娘身上,只露出张脸。

      这些人仔细对着侧躺在地上不动弹的姑娘看了半晌,你问我我问你,都是一头雾水的神色,嘀嘀咕咕的……瞧着倒不像寻常作恶的人对口供的模样。

      他们里面那个领头的老老实实说:“大师,真不是我们干的,我们没带她来,也没人拦路请她,昨晚上喝了点酒但是都没放药,我们也不知道她哪来的!”

      眼看着这些修为不高的愣子都愁眉苦脸地要指天发誓证明冤枉了,姑娘却只是闭着眼睛不说话,实在不像受欺负的,我只好说:“那看来你们的确不知,走吧……下次找个有门的地方。”

      愣子们感恩戴德地提着裤子溜了,我穿过满地狼藉到姑娘身边,蹲下来把了把脉。

      虽然外伤看起来有点触目惊心,根基却似乎没有大碍,至于具体发生了什么,这也不是和尚应该过问的,我把人救下来送到山上就算功德圆满。

      而且此事看着蹊跷,她现在平静但说不准之后如何发作……但发作了和尚也只能念经,这里毕竟是合欢宗的地盘,具体怎么处置还要她们自己商量。

      而姑娘在此期间非常的乖,一直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呼吸细微。

      这么看来她说不定都没到我胸口高,长得也很小,好像只有十四五岁。

      我确认大概没事之后给她捡了捡东西,打算一起带到山上去。合欢宗的浅红色弟子服和白色里衣早碎了一地,要捡的其实也就剩一点小饰品。

      我先是拿起之前看见了半截的鸢尾簪,再从一团惨遭碾压的花朵底下救出一串长长的红色珠链,最后从被湿泥巴与碎叶子黏成一片的布片下挖出了一块……

      ……一块菱形令牌。

      令牌小巧得不到我手掌一半大,正面是浮雕的一对并蒂莲,过于丰盈的花瓣满满登登挤在狭小的轮廓中,直挤得扭曲变形,每片花瓣浮雕正中央都嵌有一只粟粒大小的金褐色猫眼石圆珠。

      我沉默着翻过令牌背面。

      哦,原来里面镶的是一只不知道用什么方法变小了也可能是本来就这么大的金色婴儿骷髅啊。

      我默默转过头去,仍然躺着不动的姑娘正眯着眼睛看这边,虽然还是平平无奇的黑发,但那双眼珠里流转着一抹罕见而熟悉的、发着亮的幽蓝色,那张看起来年纪不大的脸也和印象中厚厚一层妆容下的轮廓有那么点相似处。

      贫僧很想立刻逃走。

      “见过圣女。”

      姑娘,哦,不是,不知为何换了个样貌来扮演无辜合欢宗新弟子欺骗见义勇为年轻和尚的……天阳教圣女阿依娜轻轻一笑。

      她慢悠悠坐了起来,和方才变化的样貌完全不同的、白如雪色的手臂和肩膀上已经一点伤痕都不见,长发披肩,怀抱着被她团成一团的我的旧衣服,这么一抱怕是直接把它的价值后面添了无数位。

      “是慧方大师啊。”

      这就算是彻底认了。

      “是,既然圣女无碍,贫僧先行告退。”我预感不好,试图逃生。

      “可是被你发现了我的秘密,怎么能走呢。”

      阿依娜慢条斯理地说。

      这是我第一回听见这位圣女不用天阳教那种故弄玄虚的语气说话,声音也比平常的圣女风格要更加稚嫩清脆许多,连咬字都多了种娇气的感觉。

      贫僧冤枉。她哪里是被我发现秘密,她是找了几个倒霉蛋碰瓷来故意让我发现的!住持明鉴啊!

      ……其实那个话本最大的错误是,天阳教圣女阿依娜乃是修炼到大乘期的顶层战力,而贫僧不幸晚生二百来岁,又不够发奋,比较惭愧只是个化神。

      虽然贫僧天资不错又身为和尚防高血厚,能做到力战半打同境界,但化神与大乘境界相邻却有如天渊之别,所以我决计是不能冷酷地推开她的,因为推不动。倒是她大概可以只用一只手隔着金钟罩来把我从八尺的和尚缓缓搓成一团肉泥。

      当一个天才既努力又生得早还特地布局,贫僧也就只能任由宰割这样子。

      “慧方,每次见到你,我都在看你的佛珠,你知道为什么吗?”

      阿依娜边说边笑,坐在那儿不紧不慢地捋着头发,捋了几下她的头发就一条一条地变成了原来的金色。

      “……因为你想要?”我下意识搓了搓佛珠。倒也根本没有舍不得,保住小命比较重要,法宝是被历代佛子用过才叫身份象征,从我开始用个新的也没什么,如果交出去就能让阿依娜放过这遭我倒是非常愿意,大不了回去被罚几天。

      “错了。因为它的颜色像你的眼睛啊。”

      阿依娜笑得更加灿烂,我的心也更加的凉。

      “那再问一个问题。其实我很好奇,你看起来倒也不壮,真能把我……得□□?”

      那个字眼我选择屏蔽。虽然贫僧可以看到它而面不改色,认为字只是字,但被现在说话正常不押韵的阿依娜念出来就非常不健康,不适合和尚听。

      我缓缓思考,然后报出昨天看的那本的名字:“……《醉梦长生录》?”

      “是《蝶影紫粱抄》。”阿依娜玩着鬓发歪头看我,倒没去抓这个和尚看话本子的把柄。

      “其实贫僧看起来瘦,是因为缺少动物油脂,不容易长肌肉。”我整容道,“与体力无关。”

      “是吗,脱了让我看看。”

      阿依娜扔开衣服站起来,披散着过膝的茂密金发,而地上被压被踩得狼藉的花随着她的脚步次第复生,开得愈发繁盛,那只大豹子嗖地蹿过来,轻盈停稳,绕着她转圈,拿尾巴卷她的小腿。

      “脱可以,只要您别灭口。”我低头看花,非常乖巧地说。

      阿依娜的笑意消失了。

      她拿指尖托我下巴,凑过来看我的眼睛,眸子里湛蓝色灼灼,轻声说:

      “我喜欢你的眼睛,但要是再看到这张脸这么畏畏缩缩的样子,奴奴可能会忍不住扭断你的脖子。杀生多不好,你说对吧,慧方?”

      “……哦。”我默默琢磨着这个自称又出自哪本小说,按阿依娜的指示去触她刚吻过的那撇鬓发。

      原来她方才的化形伪装了肤色面容眼睛和头发,却没伪装身高,看来那坨莲花冠至少很显高。

      小小的身材恐怖的能量,天阳教不会是什么终极反派设定吧?善哉,性命大于清白,贫僧也不想的。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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