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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问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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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祈落地时,日色渐昏。
长风滚滚,吹的腕间的锁链轻微晃荡,发出轻微的琅珰声。
还未响完,白玉京宽大的袖口拂过离荧惑的手背,声音连同锁链一起消失不见。
离荧惑没在意什么书祈锁链,他只垂了下眼,扣住了白玉京欲离开的手。
铢衣和春绸缠在一块儿,白玉京愣了下也没挣开,卸了力由他攥着。
刚淋过雨的石阶潮湿泥泞,岩缝里伸出的杂草和枯枝胡乱堆叠在山道上,底下还覆着一层厚厚的青苔,尽头处有斜出的崖柏和檐角。
离荧惑不知想到了什么,站在阶上一动不动。
白玉京望了会天色,低声说:“山中闷沉,怕是又要落雨了。”
离荧惑“嗯”了一声,慢吞吞迈开了腿。他没个正形地走在石阶上,嘴里说出的话也不着调,“白玉京,你说我们刚刚像不像私奔?”
白玉京偏了下头,“你这是看了那个戏文,又胡言乱语。”
“哪里胡言乱语了?”离荧惑几乎将整个人挂在白玉京身上,附在耳边问道:“难不成你不喜欢我?”
“你倒是无所顾忌,自个儿都没搞清楚的事,也敢拿来调侃我。”白玉京说着,语气里难得带上了些无奈。
离荧惑一本正经地想了想,“白玉京,你会不要我吗?”
“不会。”白玉京道。
离荧惑慢慢弯了眉眼,看着他说:“那我还有什么好顾及的?”
像是为了将有恃无恐贯彻到底,他问了许许多多,连白玉京都未想过的问题。
“白玉京,你真的不会窥探天机吗?”
“世事无常,就算真的能窥探天机,在见到的那一刻,就不再是原本的模样。”
“白玉京,你为什么常常妄自菲薄?”
“没有,我只是不愿旁人将我放得太高,想得过于无所不能。”
“白玉京,你好像偏爱长夜?”
“嗯,我不耐昼日,喧嚣炽热。”
……
“白玉京,你到底喜不喜欢吃甜食啊?”
白玉京沉吟片刻,说:“称不上喜欢。”
可能是本身原因,他对于口味的确没什么偏好,自然也就谈不上喜不喜欢了。
离荧惑不解,“竟然不喜欢,那为什么还总拣糕点吃?”
连那几家仙门都误以为白玉京爱食甜,一箩筐一箩筐地往禁地里送。
白玉京:“因为方便。”
离荧惑“哦”了声,又问:“白玉京,你就一点都不好奇解清池准备做什么吗?”
白玉京淡声道:“无非就是为了延生逆死。”
“你知道?那你就不担心他们为了此事,导致整个九州生灵涂炭?”
这些年解清池的动静可不小,在这个凡人只能依附仙门的世道,上三州几大仙门世家都为他所用。
需做什么就像那句话一样,神不知鬼不觉就可以完成。
白玉京叹了口气,“离荧惑,在你眼里我就这般悲天悯人,见不得众生苦?”
难道不是吗?离荧惑心说,囚禁这么大逆不道的事,惺惺作态哭几声就掀过去了,不是心软是什么?
白玉京看出他在想什么,笑道:“并非你想到那样,没出手训斥是因为留下或离去,于我而言没什么区别。”
没什么区别……
“白玉京。”
“嗯。”白玉京应了声。
离荧惑指尖蜷缩了下,沉声道:“因为于你而言算不得什么,所以你放任他们肆无忌惮的贪恶,甚至在长赢时,就这样淡然地将自己的骨换给谢妄了?”
他问得突然,白玉京没反应过来,“什么?”
经冬松柏叶都呈着近乎墨染的暗沉,朦朦胧胧的微光照不透,乍一眼看过去,倒像长阶上的人独占满山月色。
离荧惑眯了下眼,“没什么,我只是在想,若没有那一箭,你会不会由着那剑刃再入骨。”
说出口的是问句,语气里却不见多少疑惑。
离荧惑没修行天赋,也不晓得换骨到底是什么样的。先前在长赢只觉得谢妄身上不对劲,但没往这方面想,以为是气息不小心残留在体内。
直到在窥世镜瞧见谢妄动手,结合之前种种异样,他才猛然想到,秦或是天域界碑转世成人,身上沾着仙气,三百年大乘不足为奇,但谢妄呢?
谁的骨其修行天赋不比秦或这个屹立万年的界壁差,还能越境压制修士与煞气?
“当年那句话可真没说错。”白玉京伸出指弯撩了下斜到眼前的玉冠,道:“谁说我给他换的是自己的骨?”
离荧惑不大相信地看着他,“真的不是?”
白玉京低声重复,“不是。”
“谢妄知晓此事吗?”
“不知,他当时睡着了。”
那就是一己私欲了。
离荧惑忽然短促地笑了声,道:“白玉京,你会难过吗?”
白玉京静了片刻,温沉的嗓音在这夜色下显得有些模糊,“我又不是无所偏爱。”
那些纷纷攘攘,裹满整个红尘俗世的私情欲念,没人比他懂得更多。
“那你难过的时候也会哭吗?”
白玉京想了想,“太久了,记不清了。”
印象中是没有的,也可能是来去太突然,以至于还没自知,就消散了。
离荧惑挪了目光,随口道:“不记得就算了,总归不是什么好事。”
说话间他们踏上了最后一道石阶,离荧惑瞥见半枯的崖柏下挂着一架秋千。应当是很久没人来了,上面落满了松针枯叶,一动就吱呀吱呀作响。
离荧惑松开手走了过去,袂袖从不知什么材质的椅面上轻扫而过,将水渍松叶拂干净。
他也不嫌弃,坐下去后还想让白玉京也一起过来,手还没抬起,吱呀乱叫的崖柏就迎面浇了一片雨珠子。
结果离荧惑这个罪魁祸首没沾到半分,反倒不远处的白玉京被殃及鱼池,一身春绸被淋了个透,皱皱巴巴地垂的地上。
深山寒凉,雨一浸风一吹将白玉京指尖冻的嫣红。
他倒是不怎么怕冷,被离荧惑扯着坐到秋千上后,刚才那一下动静太大,这回崖柏只干巴巴地叫。
白玉京刚想换个姿势,就看见离荧惑耷拉着眼皮,捂住他的手,像萦绕了一层云雾。
“这镯子刚见你时就带着了,一直没离手,是谁送的?”他问。
白玉京“唔”了声,“不是旁人送的,闲来无事自己刻的。”
离荧惑闻言看那东西顺眼了许多,他忍不住上手摸了摸,“这上面的纹路是什么?”
“我先前的名字。”白玉京说。
“先前?叫什么?”离荧惑问。
“微生。”顿了下,他又道:“后世又给添了个字,域。”
域,有际也。不得离去。
世人望他停留在此,继续给予后辈庇佑,所以给祭台上的名字刻上了束缚。
离荧惑蹙了下眉,“仙神名讳,谁给他们的胆子随意动?”他垂下头,小声咕哝道:“你没将那个字刻上去吧?”
“书祈繁复,没地儿了。”
“有地也不给。”离荧惑抿了下唇,说:“这什么时的事?后来又为什么改了名?”
白玉京垂眸,那应当是入世很久后的事了。
他从最先懵懂厌恶过渡到了类似于自弃的状态中,躲到深山不愿出来,自以为这样就可以解脱,慢慢变回初时。
……可那些东西没少,人也是如此,有求或无心,总归会有一个找到他的。
他当时太过于软和,自以为能狠下心斩断尘缘,冷眼旁观,结果还是牵扯在其中。
后来他才明白,微生,衍于万物,怎么可能说说斩断就斩断?
他眼睁睁一次又一次看着生灵生来死去,对于深陷困顿求到面前之人做不到视若无睹,也无法置身事外。
那些人或突逢大厄,家破人亡,或病骨沉疴,命不久矣,各有苦难,但几乎每个求到眼前的人,都会问他,天道为何不公?
白玉京没答,因为不公的是他。
正因如此,才有了后世皆知的天域与仙神。
也有了天域仙首,白玉京。
就像韶光原名解清池,止离本唤顾月章。而他在一个不知昼夜的时间刻下了名字戴在手上,随后也给自己赐了个字。
离荧惑静静听着,忽然仰起脸道:“那能把我挂在这上面,就像明都时一样吗?”
白玉京没立刻回答,望向离荧惑的眼神有一瞬的错杂。过了一会后他道:“先前不还是百般不愿,宁可幻化人形也不肯挂上面吗?”
若是以前,离荧惑指不定又要扯着白玉京好一通折腾,其实现在也想,他连词都想好了。
但可能是雀阴太敏锐了吧,让他读懂了白玉京眼底那一抹转瞬而逝的错杂。
很淡,却足以让他醒来一会儿。
离荧惑半阖着眼,没头没尾地说了句:“白玉京,我……不认识其它的名字。”
其实这在长赢那会儿就出有了端倪,直到天域那浓重的煞气涌入殿内时,他被迫揽下了大半才彻底显露出来。
他忘了很多,不识人也不记事,只剩下执念。
是解清池带他去仙台,慢慢帮着一点一点抽离,他才逐渐清醒了些,但还是断断续续遗失了些。以至于后面很长一段时间,他遇见个面容不清的就一直盯着,想通过这种方法唤起记忆。
事实证明,若真有那么容易,天底下就不会有那么多浑浑噩噩徘徊世间的煞了。
白玉京回了个:“好。”
离荧惑含糊地笑了声,轻声道:“这也算应了你那句话,走到哪儿都揣手里了。”
耳边的声音越来越低,白玉京垂下眼帘,伸手托住了他快要点到锁骨的下巴。
仿佛找到了支撑,离荧惑整个人顺势靠了过来,白玉京下了秋千弯腰,让他枕着扶手。
在确认人不会掉下来后,他收回了手,转身来到崖边。
深山万物俱寂,悬于长夜的明月缥缈如画,而这一切在白玉京眼里,却多了些东西。
笼罩九州,万年不散的结界。
白玉京指尖往下一扣,浮丹流翠的长弓出现在手中。他随意握着箭饰处转了个花,举止间带着些漫不经心地抬弓挽弦。
他抬了下眼,映在眸底的书祈被吞没,鸣镝骤然离弦——
凛冽的长啸直冲天际,其声延万里,惊蛰万物。
深山的百兽因这突如其来的响动惊醒,仿佛察觉到了什么,它们弓着身子把头伏在地上,嘴里发出幽长地哀鸣。
下一瞬,明月黯淡,数道金光恍若熹微刺透了沉沉暮霭,浅淡浓深,杂乱无章地向着四面八方交叠蔓延。
待金纹纵横交错覆满了长夜,照彻天地的一刻,清脆地击玉声响起。
镌刻于长天的书祈应声而碎,溃散的辉光穿过朱门绣户,衡门深巷,予以山河一场流金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