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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三章 欢尽 ...


  •   皇帝旧疾复发的消息,被御前侍卫压了下来,当日在场的那几位重臣自然知道轻重,无人再说什么。

      萧焕休息了几日,就恢复朝会,照常处理政务。

      在这期间,萧焕擢升的张祝端以稳健的手法调粮修堤、安排灾民,渐渐平息了江淮眼看就要一发不可收拾的灾情。

      另一面山海关前线的战况也有了逆转,女真人被戚承亮堵在山海关外久战不下,兴兵之初锐不可当的气焰也慢慢消减。

      但女真人把部落联盟的三角旗换成了明黄大旗,沙台部首领库莫尔称帝,国号承金,意在承袭大金国土,妄图重新把长江以北的半壁江山,重新并归在女真人的统治之下。

      这么一来,女真人兴兵就是名副其实的叛乱。一向威慑四邻、万邦朝贺的大武帝国岂容这样公然挑衅,内阁和兵部每天吵闹不休,连御驾亲征这样的提议都被摆上了桌面。

      天气一天一天变冷,京师的深秋转眼就到了。

      萧焕几乎不怎么召见凌苍苍,她在宫中左右无事,倒是经常四处闲逛,这日就突然注意到了英华殿的不同。

      英华殿在禁宫西北角,在前朝专门供奉佛像所用,到本朝,因为太宗皇帝不信鬼神,就荒废起来,这百余年来都是锁起来的。

      但她那日却看到英华门大开,进去后,更是在英华殿前的广场,看到了大片奇花异草。

      不知名的异香在空中弥漫,一阵秋风吹来,盛放的罂粟随风轻轻摇曳,这地方简直不像是禁宫,反倒是像什么幽林秘境。

      她一向胆大,怎肯放过这个奇异之地,不顾小山的劝阻,径直穿过密林花丛,走到殿门口,向殿内打量。

      这殿内当然也不像在禁宫中,满屋杂乱,堆满奇珍异草。

      正对殿门的石桌前站着一个白衣少女,对她的到来仿若不知,仍旧在低头摆弄石臼。

      那少女看上去只有十四五岁,眉目秀美如画,一头黑发黑亮如镜,披散在背,直垂到腰际,握着铜杵的手更是莹白如玉。

      漏进殿内的日光照在她脸上,反射出薄胎瓷器样的光晕,整个人宛如一尊琉璃娃娃。

      凌苍苍走了进去,她也只是稍稍转了转身,用那双漠然的眼睛看向她,手里的铜杵并不停下。

      凌苍苍尚未开口,她就突然说:“你是皇后对不对?”

      她的声音很娇脆,可是这么娇脆的声音,听起来却有种冰凌相撞的寒意。

      她好像知道苍苍是皇后,但却并不对她行礼。

      苍苍心中奇怪,但仍然和颜悦色地点头:“对,我是。”

      那少女仍是看着她,接着问道:“皇后,是不是皇帝心爱的女人?”

      苍苍已看出她不是放肆无礼,而是根本就不通人情世故,就放缓了声音,笑了笑说:“皇后,是皇帝的妻子。”

      那少女却仍旧不明就里般,追问:“妻子,不就是丈夫心爱的女子吗?”

      苍苍心想自己今日倒是被这个不食人间烟火一般的少女给堵住了,难免尴尬地摸了摸鼻子,闪烁其词:“这个……也难说。”

      她说完,就忙引她说别的:“你一直都是一个人住在这里?你不会害怕吗?”

      “难说,是什么意思?”那少女却对她是不是萧焕心爱的女子很感兴趣,理也不理她的问题,继续追问,“那你到底是不是皇帝心爱的女子?”

      苍苍真想默默对天翻个白眼,干脆破罐破摔:“那不如你自己去问问皇帝?”

      她不过拿来堵她一句,结果那少女却真像是认真思考了,点头道:“也好,改天我去问他自己。”

      苍苍越听越觉得奇怪,这少女不仅知道她就是皇后,好似还能随意去见皇帝,她怎么不知道后宫里,还有这一号人物?

      她见那少女也不抗拒自己,就向她走近了两步,这才看清楚哪石桌上摆满了各种各样的香料,色彩斑斓,形状也各不相同。

      桌上还有只透明的琉璃瓶,养着一群荧荧发出蓝光的小虫,那些小虫在瓶壁上慢慢蠕动,伸出小小的触角互相触碰。

      “那是冰蚕,别看它这么小,一群就能产一两丝。”那少女在一边说,提到自己养的东西,她冷冰冰的声音里总算有了点情绪。

      苍苍有些惊讶:“是冰蚕?我还以为这种稀罕物只是古书上写来骗人的,没想到真的有。”

      “嗯。”那少女随手指了指殿外的一丛花草,“那是杜衡,很难种,我接连种了三年才种活。”

      苍苍顿时起了兴致,仔细打量殿内的陈设,宽阔的大殿内到处堆放着各色小盒和布袋,殿内的佛像上更是挂满了晒干的叶片草料。

      瞧起来这少女也不知道收集了多少珍贵材料。

      那少女看她喜欢,伸手怜爱地抚了抚装着冰蚕的瓶子,主动介绍:“这些冰蚕,我养它们已经养了十年,收集的蚕丝快够织一件防火的袍子了。”

      苍苍觉得奇怪:“你要防火的袍子做什么?”

      “萧氏朱雀这一支的传人,不是最善驭火吗?”那少女说着,再次抬起头仔细端详她,“你真的不是他心爱的女人?”

      她们离得近了,苍苍才看到她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竟然也是深黑无比。

      她竟觉得那像极了萧焕的眼睛,心里一动,忙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的名字?”那少女轻轻笑了,第一次露出了属于少女的娇羞,“我叫荧,荧光的荧。”

      “叫荧?”有火的那一个……看着她清丽却似曾相识的容貌,苍苍心里生出一种奇异的感觉,“你姓什么?”

      “姓什么?”那少女很随意地道,“这种事情啊……随便了,皇帝姓什么,我就姓什么吧。”

      皇帝姓什么,她就姓什么。

      心中的猜测立刻成形,苍苍心中飞快跳出一段十几年前的宫中旧事。

      先帝在位时专宠柳妃,因此子息单薄,膝下只有当时的柳妃、也就是现在太后生育的皇子萧焕。

      直到德纶十一年,先帝酒后宠幸了一个宫女,那宫女事后便有了身孕。

      但柳妃善妒,容不得先帝身边有别的女人,那宫女有孕后,就被赐了个才人,分到偏僻宫殿居住。

      后来那宫女似乎生下过一个女婴,奇怪的是,这件事只存在于传言中,那女婴也没有被记入宗谱。

      又过了几年,那才人自缢身亡,再后来先帝驾崩,柳妃做了太后,后宫成了她的天下,那个女婴就再也没有了消息。

      大武萧氏自太宗皇帝起,承袭皇位的朱雀一支,每代子嗣无论男女,都长着一双标识一样的深瞳,而且无论男女,名字里都会有个“火”字来做部首。

      这个少女叫荧,又生了一双深瞳,很可能就是当年那个宫女所生的公主。

      苍苍想着,再看这少女的容貌,就看出她长眉黑瞳、挺鼻薄唇,神气清冷,和萧焕竟有七八分相似。

      苍苍拉住她的手,现在是暮秋时节,北方的寒气已经很重,她却还是只穿着一件连夹层都没有的棉布单衣,手凉得惊人。

      她抬手搓了搓她单薄的肩膀:“难道他们没有给你送冬衣过来?”

      荧忽闪着蝶翼一样的睫毛,问:“冬衣?是什么?”

      苍苍转头嘱咐身后的小山:“今天回去后,就把我的冬衣拿两件,送到这里来。”

      荧把头靠在她的肩膀上,轻轻合上了眼睛:“真暖和啊,你真的不是他心爱的女人?”

      苍苍也抱住她,轻拍着她的肩膀,她不知道为何这样一个少女,会独自居住在这座偏僻的宫殿内。

      但她既然是皇后,是这后宫之主,也就会尽自己所能,给她一些关爱。

      荧搂着她,却突然莫名说了一句话:“我喜欢你,我真不希望你是他心爱的女人。”

      苍苍刚从英华殿回到储秀宫,许久没有召见过她的萧焕,却突然派人来请她去养心殿用晚膳。

      这是自从上次探过病后,萧焕第一次私下召见她,她不免有些奇怪,也还是赶快换了装过去。

      到了后,萧焕早让人布好了酒菜,正坐在桌前等她。

      天气冷了,桌案边支着一个红泥小炉,炉上放着一个银盆,盆中温着一壶竹叶青。

      她行了礼坐下,笑了笑:“陛下今天怎么想到要召见臣妾了?臣妾真是惶恐。”

      萧焕也笑了笑,把目光转到她脸上:“皇后,今日去英华殿了吧?”

      苍苍点头,挑了挑嘴角:“臣妾才刚从那里出来没多久,陛下就知道了?这宫内的消息传得真快。”

      萧焕没有理会她的讽刺,把手伸过来,在她袖口轻捻了捻,而后放到鼻尖,笑了下:“迟夜香加软荼蘼,皇后,你已经在鬼门关走了一遭了。”

      苍苍愣了一下,有点不明白:“陛下这是什么意思?”

      他笑着,提起火炉上的酒壶,倒了杯酒出来,又用手指在杯中沾了一滴酒,接着屈指向半空轻弹了一下。

      空中瞬间腾起一朵火花,火光中冒出一束紫烟,先是凝聚成一朵夜来香的模样,再化做一株亭亭的花树,接着才消散不见。

      苍苍还从没见萧焕显露过这种功夫,忍不住问:“这是什么?”

      “焚火化毒的法子。”他笑笑收回手,“你在英华殿时,小荧先是对你施了迟夜香的毒,然后用与之相反的软荼蘼之毒将两种毒性抵消。你虽然无事,但两种毒毕竟还残留在身上。小荧只懂学制毒的方法,却从不知道学怎么化解。”

      苍苍也算开了眼界,忍不住挑眉:“看来陛下是很懂化解的法子。”

      萧焕笑笑,说起来倒是轻轻淡淡的语气:“小荧每隔几天就要新制一种毒来用在我身上,我若连这个都不懂,皇后只怕早就见不到我了。”

      苍苍心想他倒也真是大度,这个要杀他的,那个要杀他的,都没见他降罪责罚。

      也不知道是习惯了当这个孤家寡人的皇帝,还是压根也不在乎这么多人对他喊打喊杀。

      她脸上大约是没忍住露出来了些讽刺的意味,觉察到后,就忙清咳一声掩饰:“陛下,菜都凉了,赶快用膳吧。”

      萧焕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却仿佛没有注意到她的神情,笑了笑:“皇后请便。”

      苍苍没再说话了,桌上的菜品很对她胃口,她恰好也饿了,虽然有萧焕在旁不免拘礼,但也还是大吃大喝起来。

      萧焕就没用什么东西,只是转着酒杯,慢慢把那一壶竹叶青喝完。

      他食量真是小,苍苍两次陪他用膳,都没见他吃什么,反倒是手不释杯。老这样,怪不得病总不见大好。

      苍苍身为皇后,虽也应关爱他龙体,但她不想多说,干脆视而不见。

      饭罢吃完茶,萧焕扶着桌子站起身,向苍苍笑了笑:“皇后可以回宫了。”

      苍苍抬头看他,在暮色里看过去,他侧脸柔和宁静,有难以描绘的温和。

      许是空中仍残留着方才被萧焕焚化的香雾,她居然有些鬼使神差地开口:“陛下,今晚可否让臣妾留下来侍寝。”

      她说完,这才想到自己此举是在向帝王邀宠,忙尴尬地又道:“臣妾是想,这些时日陛下一直忙于国事,臣妾许久没有见过陛下……”

      她还在绞尽脑汁想说辞,萧焕就笑了笑:“也可以,不过晚上要商讨山海关的军情,又要拖到很晚,大约要累皇后久等。”

      苍苍松了口气,忙说:“不碍事,臣妾等着陛下就是。”

      萧焕顿了一下,笑:“等不及的话,皇后可以先睡。”

      苍苍点头,而后慌忙站起行礼:“臣妾遵旨。”

      萧焕又笑笑,没再说话,回头走了。

      苍苍当然没有先睡,她梳洗完毕后,就躺在后殿里,听床头那盏西洋走马钟嘀嘀嗒嗒走动,像雨打树叶的声音,心底渐渐安定。

      她倒没觉得自己等了很久,房门就吱呀一声打开,有很轻的脚步声靠近。

      她忙从床上坐起身,端出一个媚笑:“陛下来了?”

      萧焕走到床前,笑了笑:“皇后还没有睡下?”

      “陛下不来,叫臣妾怎么睡?”她笑着,坐直身子。

      “陛下,今夜留下吗?”她拉住萧焕的手,轻笑着用手臂攀上他的腰际。

      他身体上的淡淡瑞脑清香传来,她环抱住他的腰,将身体贴向他的胸膛,本应是温暖的一个怀抱,却透着淡淡凉意。

      他在最后,还是把她的手握住了,他从床边退开一步,同样是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那淡漠的深瞳,却像是尊神像般,慈悲,却又无情。

      他弯了下唇淡声道:“时辰不早了,皇后早些睡下。”

      苍苍看着他又转了身离开,次数多了,她竟也渐渐习惯,至少今夜他怀中的余温,也在她身上驻留了片刻。

      禁宫之外的南城,刚是戌时华灯初上,罗冼血揣揣了怀中的无华,最终还是走进了翠微楼。

      和早上的冷清不同,现在的翠微楼人影幢幢,嫖客调笑声和女孩子们的娇笑应和着交织在一起,把这个场合渲染的靡丽颓唐。

      罗冼血有些局促,他并不常逛花楼。

      在满屋的嫖客和姑娘们眼中,突然出现在门口的这个年轻人却是冷傲而不羁的。

      喧闹声顿时就低了许多。鸨母丢下手头的客人,迎了上来:“公子,来了,今儿好早,找小翠吗?”

      鸨母的眼神熟络而揶揄,让罗冼血更觉不自在。

      “小翠儿,你的罗公子来了,还不快下来,花粉贴个一两层就够了。”鸨母捏起声音叫道,惹得满座的客人也都跟着笑了。

      楼上一个声音含含糊糊的应了,小翠却没有出来。鸨母掩嘴笑道:“您看,我这女儿还知道害羞了,罗公子,您请移步到楼上?”

      罗冼血点了点头,淡扫了一眼厅中的客人,多是衣着华艳商户,世故俗气,眉目间却有遮不住风尘憔悴。

      凭着这点,一眼就能把他们和那些养尊处优的官员区分开来。

      罗冼血总觉得什么地方不大对头,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他暗暗摇头,抬步跟着鸨母上了楼。

      鸨母把罗冼血领到小翠的房间门口,躬身笑道:“罗公子,您请进,小翠不大懂规矩,您请见谅。”

      罗冼血摆了摆手:“妈妈多礼了。”

      推开虚掩的绿纱隔门,镜前的红烛旁静坐着梳妆的少女,罗冼血掩上房门,把无华轻放在门旁的小几上。

      几上的美人觚中插着数支栀子花,给红帐低垂的闺房增了几分柔媚。

      “小翠……”很少直呼女孩子的名字,罗冼血搓了搓手:“你还好吧。”

      镜前的女孩子一动也不动,径直盯着反射出淡淡嫣红光晕的铜镜,仿佛魂魄已经给这面镜子吸走了。

      罗冼血反手抄起无华,冲上去扳她的肩膀:“小翠。”

      女孩子回头,淡淡道:“我在听。”

      罗冼血愣了愣,小翠纤瘦的手指却轻抚上了他手中的无华。

      她的指肚掠过剑鞘上凹凸不平的睚眦图案,隔着罗冼血苍白的手握住了剑柄。

      “公子是江湖中人吧,我看你这柄剑总不离身。”她说着放开了覆在罗冼血手背上的手。

      “算是吧。”罗冼血一时竟不愿她把手拿开,尽管他清楚被人握住拿剑的手对于一个剑客来说是多么危险的事。

      “小时候,我觉得江湖是个很远的地方,远到只在爷爷讲的演义小说里才会有。”女孩子淡淡说着,语气很静。

      她抬头看罗冼血,眸子仿若一泓深潭,幽幽静静,却没有底的碧青着:“后来那个人说他要去闯荡江湖,我就认定他今生是再也不会回来了。

      “你说,如果一个人,身上沾满了血,自己的血,别人的血。这个人就算回到了他来的地方,他还是原来的那个人吗?”

      罗冼血哑然良久,终于说:“不管身上有多少人的血,该是那个人还会是那个人吧。”

      “是吗?终究还是那个人吗?”小翠低下头轻念道,缓缓环抱住了罗冼血的腰。

      “是的。”罗冼血轻拍她消瘦的肩膀,肩胛骨有些硌手,更显女孩子的稚嫩。

      罗冼血恍惚觉得,自己似乎就是那个让她念念不忘的离家去国的游子,而这个女孩儿,也是曾和自己在故乡的田野上嬉戏游玩的青梅竹马的伴侣。

      “会吗?”女孩子的声音有些呜咽,瘦小的身子受了什么惊吓似的用力往罗冼血怀里钻,搂着他腰的手臂也越箍越紧。

      罗冼血轻轻笑了,正想拥紧她的双肩,后腰上却突地一阵刺痛,他猛吸了口气,那疼痛却更清晰的传来,几乎要将他撕裂开来。

      他扳住女孩子的肩膀,想把她从自己身上扯开,这一刻她的力气却惊人的大,她死死的把头抵在罗冼血的小腹上,嘶叫着:“去死……”

      她从凳子上跃起,竟然把罗冼血顶的连连后退。

      血迹斜斜在一丈见方的闺房里切出一道直线,罗冼血扶住身后贴了印花纸的粉壁。

      女孩子的冲力将他的身子牢牢钉在了墙壁上,雪亮的匕首穿透腹腔,从黑衣中探了出来,那冷然而狡黠光芒让他在一瞬间以为自己看到的是无华的剑锋。

      每当无华插进一个人的咽喉时,它就闪着这样的光华,残忍下带着一丝冷冷的讥笑,仿佛在嘲笑着世人的无知,生命的轻薄。

      终于轮到别人来讥笑他了吗?罗冼血把身子更紧的贴在墙壁上,这样匕首虽然刺的更深,但同时小翠也没有了搅动匕首的机会。

      他琥珀色的眼睛冷冷扫过陈设繁复的房间,手上的瓷鸳鸯夹着劲风飞向帘幕深处的角落。

      泛蓝的寒光整齐的片开了瓷器,暗光里一个身影抖动了一下,并没有走出来。

      “胆小鬼。”罗冼血低声咒骂,身后墙壁外的过道上同样有细碎的脚步声,拿不准对方到底有多少人。

      “罗冼血,你还是束手就擒的好,我也不愿看如此良才被毁。”淡而清越的声音从门外传来,罗冼血认得那个声音,风远江。

      他不由“哈哈”大笑了起来,别人或许不知道风远江是谁,但他知道——那是凌雪峰的首席幕僚,掌管着为他效命的凤来阁。

      另一个因紧张过分而变得尖细的声音叫道:“不行,不行,要杀了他,我们说好了一定要杀了他。”竟有几分耳熟。

      罗冼血无暇去想他到底是谁,伤口的疼痛不再剧烈,但是失血过多所带来的麻木却已流便全身,眼前的景物开始变得恍若一梦般遥远。

      抵在他怀里的女孩子仍然在痛哭着嘶叫:“去死,你们都去死,所有拿剑的都去死,去死,江湖人都去死……”

      罗冼血扬了扬手中的剑柄,最终还是没有打下去,重伤的杀手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

      屋角的黑影发现了这难得好机会,淬了见血封喉的剧毒的长剑犹如醒春时出洞的蝮蛇,疾攻向罗冼血扶着墙壁的左臂,他只要能伤到罗冼血就足够了,剑身上所带的剧毒能帮助他杀掉敌人。

      无华四溢的光华突然的阻隔了碧蓝的剑光,像按住了一条毒蛇的七寸,黑影下意识的抬头去看罗冼血。

      正好撞见他杀意暴烈的双瞳,他想后退,无华却早已沿着他的长剑直探入他的胸膛,传说中一剑夺命的快剑,甚至不给他恐惧的机会。

      罗冼血冷冷的看着那个杀手的身体缓缓倒地,无华自动从他的身体中脱离。

      罗冼血知道现在每一分力气对自己来说都至关重要,但如果敌人再如此按兵不动下去,他迟早都会被拖垮。

      鲜血已经渐渐在他脚下汇成一小滩,每动一下,就会有更多的血顺着匕首的血槽涌出。

      一切就会在这里结束了吗?罗冼血抬头仰望漆了红漆的房梁,椽头和大梁错落有致的垒在一起,哪栋房子的龙骨都差不多,就连幼年时他家里房顶被炕头的烟雾熏得漆黑的龙骨也都差不多。

      罗冼血打量这个熟悉又陌生的房间,这也许将是他一生中最后看到的景象了。

      就在这个房间里,他认识了一个让他觉得明天开始值得期盼起来的女孩子,那个女孩子在他怀里哭泣,有一瞬间一起脱离了尘世的一切,涅磐也不过如此。

      然而转眼之间这里就成了一个战场,女孩子咬牙切齿的对他拔刀相向。

      或许这一切真的只不过是哪只秋虫午后恍惚间的梦境,醒来后就仍会是满眼繁花,满耳浅鸣?

      朦胧中罗冼血似乎看到了另一张写满顽皮笑意的脸,那个女孩子浅笑着对他说:“冼血,太快了,再慢些,再慢些。”

      她噘起了嘴:“都说了太快了,冼血,你成心不想教我是不是?”

      “冼血,有我这样的学生,你还有什么不开心的,不要愁眉苦脸了,来,咱们猜个谜语。”

      “冼血,原来你会做弹弓的啊,我打雀子可是最准的,我打给你看。”

      她假装生气时红彤彤的右耳,她在大年夜一个人捧了杯清酒跑到后院去敬给腊梅树,只因为七岁那年她答应过梅树,年年都会给它酒喝。

      她捂着手心里的血泡笑得快要眯上了眼睛:“再来,再来。”

      她戴上凤冠,从夜明珠的缝隙里看他:“冼血,你以后也找媳妇了,我做你媒人好不好,好不好?”

      原来她早说过要给他做媒人的啊,原来他一点一滴都还记得,明知道不可能会是自己的东西,真的以为早已遗忘在了那些酒醒后独自面对的空寂长夜。

      原来他还记得,从那天在她稚气的脸上看到了那种坚强的执拗以后,他就再也没能忘记过那个容颜。

      她那么大声的说着,她要和他永远在一起,于是这个旁观者就真的看到了一个新世界,这个世界里不会再有爱人分离,不会再有骨肉失散,不会有人死,温暖美好,安乐祥和。

      杀手发疯似的大笑起来,他的泪水落到女孩子的惨白的脸上,疯狂的女孩子有些惊异抬头看这个比她还要疯狂的人。

      他的血流的她满身都是,门外站着几十个要杀他的敌人,但他大笑着,俊秀而苍白的脸上落下一串串的泪珠,笑声的震动中他伤口处的鲜血更加疾速的渗出。

      她被震惊了似的,松开手蹲坐在地上,这才发现自己的脸上早已和满了血泪。

      罗冼血低头看这个女孩子沾满了他的血后狰狞的面容,握紧了手中的无华,他扭头去看闪动在碧绿窗纱外的人影。

      “呆在屋里,别出去。”说完这句话,杀手裹在不祥刀剑慑人的光华中冲向了门外。

      邱赫山又一次看到了那种让他犹如置身于噩梦中的杀人方式,雪亮的剑刃凌驾于一切之上,残酷却冷艳。

      每一次淡漠的回眸,每一次慵懒的轻扬,都会有鲜血伴之飞溅,那是让人忍不住想顶礼膜拜的光芒,摧枯拉朽、所向披靡。

      邱赫山的瞳孔锁定在那个浴血奋战的黑色身影上,是那个面孔,是那个眼神,绝对错不了。

      就是那睥睨的一瞥,就是那噙在嘴角王者般讥讽的浅笑,那个人只用了一瞬间就完全毁掉了他的自豪。

      邱赫山绝对不允许有这样一个人的存在,只要他还活着,只要他想到这世上还有这样一个人,这样一种力量,他就只能惶惶不可终日。

      淋漓的血路笔直向着他们而来,邱赫山禁不住去看坐在他身边的武林人物。

      白衣儒冠的文士也放下了手中的茶碗,轻击桌面叹道:“三生冼血,三尺无华……真是漂亮的剑法。”

      邱赫山忽然打了个寒颤,他实在理解不了这些人,他只知道他眼前有一张张扭曲的面孔,断臂残肢横陈,血泊中垂死的人痉挛着扭动,丑陋粗鄙又恶心。

      这些人都死了就好了,富商的脸上一阵痉挛。

      罗冼血看不清风远江的脸,但是那团白影一直在他视野的中央晃动,他转动无华的剑柄,又一道温暖的鲜血喷涌到他的脸上,宛若故乡田野边成片盛开的野刺梅。

      “如果一个人,身上沾满了血,自己的血,别人的血,这个人还是原来的那个人吗?”真的再也回不去了?

      “去死,去死,江湖人都去死。”女孩子尖声嘶叫着,她也有什么悲伤的心事吗?不然为什么要叫得那么声嘶力竭?

      无华清冷的剑刃生生剖开最后一个杀手的头颅,白嫩的脑浆和着鲜血溅在邱赫山的脸上,富商青黄的眼珠凸了出来,凄厉的尖叫声中,剑锋滑入了他的咽喉。

      带血的剑刃,对准了风远江。

      白衣的文士缓缓的把手中的折扇平放在桌上,他修长而笔直的手指,也终于自身侧的尸体身上,随手抽出了一柄长剑。

      他的动作是那么闲雅,仿佛只不过是从初雪后的枝头上折下了一支含苞未放的腊梅。他伸指轻弹剑刃,剑啸并不纯净,所以他淡蹙了眉头。

      那双朗若晴空的眼睛仿佛含着悲悯,看向喘着粗气,不住的有鲜血从身上滴下的杀手:“虽然你折了我三十七人,但若你愿意弃剑投降,我仍可以留你一命。”

      罗冼血嘶声冷笑:“我本以为,你和我认识的一个人很像,但现在,我觉得你连给他提鞋都不配。”

      风远江微微一笑,仿佛知道他说的是谁,但目光却更冷了下来:“哦?”

      “你要杀我,却只敢埋伏暗算,你不配拿剑!”无华划出一个半圆,罗冼血尽力劈斩,剑身上的鲜血沸腾了一样纷纷飞离,在空中形成一道凄艳的弧线。

      风远江的长剑终于动了,温润的剑光轻易止住了这仿佛令天地为之变色的剑势,他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他又叹了口气:“刚勇不是剑术正道。”

      “是吗?”罗冼血冷笑着,额头上流下来的血让他的眼前一片血红,他奋力挥出一剑又一剑,那团飘摇的白色影子鬼魅一样的在他眼前晃动,一剑又一剑的都捞不到边角。

      风远江淡淡的看着眼前这个犹如街头泼皮一样狂乱挥舞长剑的杀手,微微叹息:“可惜。”

      他手中的长剑在一瞬间起了奇妙的变化,原本涵在剑身上的碧青剑气,会流动一样,挣脱了所有束缚。

      宛若大漠落日下一缕扶摇直上的青烟,那道青烟转眼就被接踵而来的凛冽剑风吹散,疾如闪电的长剑直刺向罗冼血的咽喉。

      这是一记完美的击刺,罗冼血的剑,是孤绝野兽拼尽全力的一击,刺出了就绝不能后退。

      这一剑,却仿佛绝色佳人城头上回眸的一笑,来去自如,毫无挂碍。

      不过转瞬之间,那碧青又温润的剑锋,像是一道流水,刺入了绝代杀手的胸膛。

      然而那犹如困兽撕咬的无华,也刺入了白衣人的胸膛。

      风远江唇边滑下一道细细的血流,他在这一瞬间,避开了直刺入胸膛的剑锋,但无华依然刺入了他的肺中。

      罗冼血无声地笑了,三生冼血,三尺无华,从不落空。

      杀手闭上双眼,那梦中的女孩,那曾属于他或者不属于他的一切,都远去了。

      他倒在了血泊中,他的血和别人的血,泼洒在一起,交融成一片浓烈的鲜红。

      风远江低下头,看到他已经松开了握着无华的手,这一生持剑的剑客,在死后却放开了他挚爱的剑。

      但他的左手中,却仍然紧握着什么,从他的指尖,露出一截嫩黄颜色的流苏,那是之前,缀在无华上的剑穗。

      花盆乒乒乓乓的从楼上滚下,满身满脸鲜血的女孩子突然撞撞跌跌的从堆满尸体的楼梯上爬下来。

      她把随手抓到的花盆碎片抛到罗冼血身上,孩子似的大哭:“去死,你为什么不去死,为什么要杀了他,他答应过我要带我回老家去的,到长白山的松林里捡松球,他答应过的,你杀了他,你们这些人都该死,都该死……”

      她忽然坐在满地的血污中放声大哭了起来,她哭得是那么悲伤,好像是个被所有人抛弃的小女孩。

      她在哭完之后,却又突然开始大笑,她胡乱地喊着:“都死了,他们都死了!”

      门外隐约传来整齐紧迫的脚步声,风远江知道,那是觉察到这里的厮杀,赶来善后的禁军。

      他只看了眼满地的尸首和疯了一样嘶声叫喊的女孩,就翻身从窗中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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