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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藤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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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日誓师。
平日里看不见人影的班主任老何,在今天来得格外早。
窗外的气温还没有升上来,晨时,岘山的山风吹来正好。
在下早自习的前十分钟,老何向他们交代了上午百日誓师需要注意的事宜。
今天他心情不错,因为班里没有一个穿错了规定服装的。
看着那一片整整齐齐的白衬衫黑裤子,再加上小白鞋,老何欣慰地露出了大大的微笑。
“一会儿记得搬凳子啊,下楼要安静。”他最后又给班里这群每次开会都不安分的大爷们嘱咐着。
“知道了知道了,可以下去吃饭了吗?”孟曦凡一看早自习又被拖了五分钟,简直得不行。
“好好好,一个个都是饿死鬼转生。”老何摆了摆手,一瞬之间,他口中的大爷们这会儿又开始像小兔崽子一般,从桌子上弹起来就要往教室外面冲。
“……”老何自觉地给他们把过道让了出来。
然后忽然又想到了什么,朝往外冲的学生们道:“欸对,一会儿记得偷偷带点题下去写啊!”
留给他的回应,只有那群飞奔的兔崽子给他留下的残风。
老何开始想念那比他这个班主任还能操心的年级主任老宋了。
“吃什么?”走在人群最后面的傅容寂对身边的任青痕道。
“关东煮呗。”任青痕想起了艺考前傅容寂就和他说过的附中关东煮。
“大早上只吃关东煮?”傅容寂笑了笑,“晚饭吃呗,反正到四月份才下架。”
“嗯……那好吧,”任青痕打了个哈欠,忽又瞅见傅容寂下来吃早饭也没穿个外套,又道,“最近倒春寒,还是多穿点。”
说罢,和傅容寂走进了些。
“怎么?”傅容寂问道。
任青痕移开了目光,嘴上蚊子一样小声嗡嗡道:“和我走进点,我身上暖和。”
“嗯。”身边人语中带着轻笑,他又问道,“那一会儿百日誓师,我们挨着坐?”
“好啊,不过提前声明,我可是要学习的。”任青痕抱起胳膊,“不要打扰我哦。”
“我坐你旁边除了讲题能干嘛?”傅容寂叫冤。
任青痕挑起眉,瞪大了眼睛。
那你昨天体育课回来干了什么???
一说到这儿,小青鸟还能回想起昨天被捏大腿时的痛感,但回味时却又觉得酥酥麻麻的……
搞的他昨天晚上觉都没睡好……
想到这儿,任青痕猛地瞪了傅容寂一眼。
平日里感觉不到时光流逝,可等到了百日誓师的大会,任青痕才真正清楚地感受到:
高考,只剩下100天了。
校领导们都站上了大会的舞台,一位接一位地发表鼓励学生们的演讲。
校长讲话的环节依旧是所有老师讲话中的最长发言,任青痕同那些勾着头在凳子下偷偷背单词的同学一样,此刻正奋力用脑,偷偷记数学公式。
“到我们了,走。”傅容寂的声音穿透了他内心默读公式的声音,直击脑海。
上台宣誓的班级换了一批又一批,不知不觉中,已经轮到了他们班上场。
“好。”他在恍惚中,匆匆放下手中傅容寂的亲传数学笔记。然后,跟着大部队向宣誓台走去。
刚刚还沉浸在公式海中的他,此刻站上了宣誓台的第一排。
老何拿着话筒,领读宣誓词的声音通过广播传向操场,又历经几个循环的回声,却叫任青痕听来竟无比清晰。
“青春,是一场来自书海的伟大冒险。而我们,是这场冒险中的旅行者,主人公。”
他突然想起早上吃饭时,傅容寂告诉过他。他们五班的宣誓词,是宋由吟亲手写下,托人送来的。
“一百天,不是青春的期限。但这一百天,却是我们定格青春的期限!”
“同学们,生命,虽漫长无涯,可青春,却最为易逝。我们唯有在学海之中苦苦泛舟前行,在这片浩瀚的汪洋之中划起孤桨,才能在未来之时,抵达属于自己的一方天境。”
“盛年不重来,一日难再晨。下面,请所有高三五班的同学们来和我一同宣誓!”
紧接着,老何郑重地念出了属于他们,属于整个高三五班自己的宣誓词。
任青痕在余光中,看见了台下的一角,宋吟在阳光中像他们微笑着的身影。
而所有高三五班的学生们,也全神贯注着。然后以同样的认真与庄严,回应了台下那个对他们满怀憧憬与期望的宋老师,在此之中对他们最真挚的祝福。也高喊出了他们与宋吟,在内心深处的默契与师生约定。
“我宣誓!我将在最后的一百天,绝不轻言放弃,绝不掉以轻心!”
“也决不辜负,那些来自远方的梦想与星辰!高考上岸!”
“宣誓人:高三五班……。”
“任青痕。”
“傅容寂。”
傅容寂的声音,从他的身边传来。
紧接着,任青痕听见了更多更多,来自高三五班同学们的声音……
“赵瑜!”
“陈煜!”
“纪绮雪!”
“……”
等等,等等……
这是属于高三五班全班同学的宣誓词,也是属于他们年少青春的宣誓词。
台下的掌声热烈,所有人都在为这些热忱的梦鼓励着。
操场上方的天色湛蓝,白云与阳光追逐嘻戏。那一刻,天空之中有一只尾羽闪耀着青色粼光的山雀穿越了云层,飞向那片属于它的世界。
那些热烈与沸腾实在令人心潮澎湃,以至于结束后,任青痕回到教室开始上下一堂课时,方才的心才得以慢慢平息下来开始进入学习。
这节是语文课,由于前两节他们去参加了百日誓师没有交作业,周老师决定开始突击检查。
“是不是有的人猜到今天早上来不及收作业,所以就直接没写呀?”,周老师抱着胳膊像在管教小朋友,“我看看是谁没写哦~”
班里顿时一阵骚动,任青痕听见身后传来窃窃私语。
“完了我没写!”
“我也没写,搞鬼啊,她怎么今天不直接讲。”
呼,还好他写了……
任青痕把作业从桌肚里拿出,放在桌上摊开。
此时,周老师已经检查到傅容寂了。
“咱们学委的作业还是一如既往地赏心悦目哈,”周老师看着傅容寂的作业喜笑颜开。
但下一秒,她在翻开下一页时表情却凝固了。
同学们好奇地往那本作业上看去,她却眼疾手快地从里面拿出一张纸条塞进了自己的口袋。
傅容寂在作业里放纸条干嘛?
任青痕纳闷着往傅容寂那儿看去,却发现他的表情也是茫然的。
周老师没有再露出笑容,而且继续往后检查剩下同学的作业。
“任青痕,下课来一趟我办公室。”在看了任青痕的作业后,周老师是这样说的。
“嗯,好……”
他写的……有问题吗?
任青痕再次打开作业本检查,可怎么看都看不出问题。
后面的一整节课,他一想到周老师那个凝固的表情,总觉得有种不好的预感。
可能是因为这节课的气氛太过凝重,周老师没有拖堂,而是下课很快。
“下课。”周老师收拾得迅速,然后扭头给了任青痕一个眼神就走出了班门。
但她却没有走向语文办公室,而是带着任青痕去了地理办公室。
“何老师。”周老师叫了声正在电脑前研究地理题库的老何,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了那张傅容寂作业里夹着的纸条。
老何疑惑地接过,可当他将目光凝聚在那张纸条上时,他的表情也变得严肃了。
像是正压着一股怒火,他把纸条翻过来,将有字的一面对在任青痕的眼前,并朝他靠近。
这一次,任青痕清楚地看见了纸条上写着的内容:
岁岁皆爱春荼蘼,年年皆思傅容寂。傅容寂,我喜欢你。——任青痕
怎,怎么会……
他明明从来都没有写过这张纸条!
为什么这上面的字迹怎么会和自己的这么像?
任青痕的手开始不停地颤抖,那一瞬间,他的心好似被荆棘的藤蔓缠绕,扎出了千疮百孔,流着血泪。
“是不是你写的?”班主任压着怒火的声音在这一瞬间,夹杂刺耳的嗡鸣快要让他窒息。
“我,……”
明明曾经那桎梏着他的抑郁都已经远离,可如今,那一阵恶心感却突然涌上心头。有什么动作扼住了他的喉咙,叫他张开了嘴,却扔无法开机。
他的眼泪掉了下来,他只能拼命地摇头。
“不是你?那这字迹,这署名,都是谁写的?!”老何再也忍不住了,说话的音量顿时如雷点般嘶吼,“你要我去查监控是不是!”
不……不能查监控,那昨天傅容寂体育课跑上来给他讲题,捏他的腿!
明明因为弹钢琴,他从不会留指甲。可今天捏紧的拳头,手心的肉却被扎得生疼。
“还挺诗情画意是吧?”老何指着纸条,手指戳向那句:岁岁皆爱春荼蘼,年年皆思傅容寂。
写着这句话的纸条,被每戳一下,他的心便也被那藤蔓上的荆棘刺去。
“搞早恋就算了,还搞同性恋。你一个偶像你这样丢不丢人!”
眼前班主任的脸扭曲,那一刻他的视线模糊,开始被幻觉占据而去。
“你不要觉得自己的身份和别人有多不同,就来学校干这种事。”
“我不管你偶像不偶像的,你来了附中,就是附中的学生,就是得守规矩!”
“同性恋的对象还是我们学校最有前途的,你现在还有碗当偶像的饭吃,他丢了未来你负责吗!?”
“也不知道傅容寂知不知道你对他抱有这种不正常的想法。”
班主任的话语字字直戳他的心脏,明明是白天,任青痕却只觉得四周在那一刻突然间就暗了下来。身边的一切,都开始渐渐失去了色彩。
“小周,你去把傅容寂叫来,我也要问他的。”
“好。”周老师皱着眉点点头,踩着高跟鞋踏出办公室的门槛。
可在任青痕听来,那高跟鞋踩在地面上的声音如同踩碎了那个,他花了整整一年的时间来编织的美梦。
“等傅容寂来了,我带上他一起去查监控。”老何说完最后一句话,扭了头甚至没有再看他一眼。
不行……
不能查监控!起码现在的情况受处分的只有他自己,但查了傅容寂就也要被拉下水!
任青痕焦急地张开嘴,可还是发不出任何声音。黑色的海涌进了他那被藤蔓刺穿的心脏,用那一年前来时的孤独再次为他戴上了枷锁。
“我……承认。”终于,他说出了口。
“不用查监控了,老师。”
明明从脸颊上滑落而下的是泪水,他却总觉得粘稠,更像是带着铁锈腥味的血水。
“报告。”
听觉好像开始退减,他甚至听不清傅容寂来时喊的报告声。
他能感觉到他站在了他的身边,和久违的淡淡荼蘼气息。
可他不想傅容寂看到自己这狼狈的模样了,他偷偷侧了身,离傅容寂更远的地方挪去。
“傅容寂,你知不知道任青痕把你当同性恋对象这件事儿。”老何皱眉,虽然不耐烦,但对傅容寂的语气还算客气。
“什么?”傅容寂顿时皱起眉,有些不可思议地回望着班主任,但他还是偷偷用余光看了眼身边将头埋在阴影之中的任青痕,顿时,心脏犹如针扎。
这是和他第一次见任青痕时,从小青鸟脸上见到的,一样的表情。
到底发生了什么?才把那个好不容易挣脱病症的任青痕又打回了原形。那一瞬间,傅容寂只觉心脏刺痛,有什么东西……仿佛正在一点一点地落空。
“老师……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他捏紧了拳,抑制住了这快要发颤的声音。
“不用维护他,他已经承认了。”老何把纸条“啪”地一声摆在傅容寂前面的办公桌上,并示意他过来。
傅容寂只得拖起沉重的脚跟上前一步,却在看见纸条上内容的时候,心脏停止了跳动。
岁岁皆爱春荼蘼。
这是他那天在语文试卷上的作答。可不同的是,他的后一句,是“年年梦回苏州林”。
而这张纸条上的内容,却是:年年皆思……
傅容寂。
他扭头,去看小青鸟的脸,渴望从他眼里得到真正的答案。
可是,他根本不看他。
“行了,傅容寂。”老何不再和他废话,开门见山道,“你现在只需要给我一个立场。”
“说你和他没有任何关系,你就可以走了。”
“……”
傅容寂没说话,他看了眼任青痕。小青鸟依旧低着头,沉默地快要不像个活人。
他叹了口气,有些无奈。
他走近了他身边,轻声问道:“青青,这是你的答案吗?”
这句话仿佛解开了任青痕身上的机关密码,在他听后,瞪大了双眼,开始猛地对傅容寂摇头。
他大概是猜到傅容寂要说什么了。
下一秒,他感受到那被捏得刺痛的手心上,覆了另一只手。
“老师,如你所见,我和任青痕在谈恋爱。”傅容寂牵着他的手,握得很紧,叫他没有了任何摆脱的机会。
看到这一幕的老何犹如经历雷击,脸上的表情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由不可思议变成了火冒三丈。
他努力遏制着心内的怒气,点点头。
“行,看来我和你们是没话好说了。”他掏出手机,拨通了一串号码,“我请你们家长来,我和他们说。”
一阵电话的忙音响过,不久后,那头传来了一个细腻的女声:“何老师?”
“是我。”
“啊,老师您好,请问有什么事吗?”
“傅容寂妈妈您好,您现在有事吗?能否请您来一趟学校。”
电话里的声音顿了一下,傅柳迟疑道:“……好的,稍等。”
“手还拉着?”老何挂了电话,看见二人握着的手后,彻底不想再见到两人,“手放开先回去上课!”
然后换上了办公室的门。
关于这天的记忆,任青痕其实已经将很多都混淆不清了。
他只记得自己像个行尸走肉般被傅容寂拉着手腕回到教室,然后坐在位置上,静静地等待这场审判的结果。
头顶的教室灯光微弱,他只觉得自己好像从舞台上突然跌落,再也回不到聚光灯的中心。
张诚也来了。
是来接他回家的。
老何只用了一节课的时间,就替他们决定好了这段爱情的终点。
走时,傅容寂被扣在了老何的办公室里谈话。
而傅容寂的母亲,傅柳。则在校门口的拐角处叫住了他。
但可惜的是,此的他声带刺痛,已经说不出任何话来。
傅柳眼中含着泪水,可看向任青痕的眼神却是憎恨与不甘。
她自嘲地笑了,“经常听阿寂念叨你,没想到第一次见面会是这样的方式。”
“我曾经也想过,阿寂长大后会喜欢上什么样的女孩。”
“温柔的,活泼的,可爱的……只要他喜欢,”傅柳深吸了一口气,“我就绝对不会干预他的感情。”
“但是我万万没想到,他喜欢的会是一个男人!”
她的眼睛比傅容寂的更要柔美,哭时,梨花带雨。
她咬着牙,看向任青痕的眼神,却像在看一个仇人:“你再优秀再怎么样也是一个男人。”
“他怎么会喜欢上一个男人……”
她疲惫道,然后用尽全身的力气嘶吼:“为什么!?”
“你告诉我为什么啊!”
傅柳再也忍不住,抓起他的手腕捏得他生疼。
“算阿姨求你,离开他。好不好?”
傅容寂……我该怎么办……
藤蔓的荆棘还在攀爬,明明心脏已经被刺痛的感觉全部占据。
可他却觉得这股痛意,好像又开始蔓延至他的血管,开始向他的全身发散。
“我这辈子,没得到过成功的爱情。也没有体验过一场婚礼。”
耳鸣声越来越重,刺穿的他的头顶。
“阿姨唯一的愿望,就是想有一天,能看见我儿子好好的和一个女孩儿步入婚礼的殿堂,幸福地在一起。”
万千孤独的河朝他涌来,一瞬之间,冷水扑面。他被浸泡在了这片冰川之下的苦海。
“答应阿姨,好不好……”
明明,他还没有亲眼见过火焰湾。可他却在梦想破灭的最后一刻,看见了那片海岸边,站在礁岩上与他旁渐行渐远的傅容寂。
眼前貌美的女人泪水布满脸颊,下一秒,另一只手也抓住了他的手腕,要给他下跪。
全身麻木的他,拼命调动起胳膊上的神经细胞,拉着傅柳的胳膊才没让她成功跪下。
“我答应你。”
他梗塞地回答了她。
然后,迈开已经被拷上沉重锁链的双腿,步伐艰难。
头也没回地走出了附中的大门。
一阵冷风吹来,他这才反应过来,又是一年春。
只可惜,这次的春风不再像那年三月。温柔缠绵,朝暮缱倦。
这一次,有的只是荆棘的藤蔓攀上他的背,让刺骨的痛感深深扎进了这颗满目疮痍的心。
他拖着麻木的脚走过校门口那片种满了花丛的绿化带。
而在刺痛之中,那风吹得他身后遍地花海于空中飞扬;吹得他本就迷惘着的心,更要寻不得前路。
让他那颗曾被禁锢在深海牢笼之下的心脏,于繁花似锦的盛春重生,却也于迷藏花海中……
再次消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