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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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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冷宫中最卑微的侍女,我的主子是皇帝幺女,当朝的九公主。
我虽大公主四岁,却恰巧同月同日生。
母亲说,正因如此,我才被公主母族看中,挑选入宫,陪伴公主左右。
我入宫那年,她刚过八岁生辰,彼时她还是皇帝最为宠爱的女儿。
初见时,她站在琉灵殿外,指挥着小侍卫去爬树帮她勾枝头那断了线的风筝。
她穿着流彩鲛纱新制的宫装,抬手转身间,流光溢彩的珠色清亮透澈,于光照下闪耀的似地平线初生的朝阳,看的我眼睛都快花掉。
掌教的姑姑带着我向公主见礼,她听到自己多了个玩伴,开心的风筝都不管的急走过来。
掌教粗略的说明我的身份,公主听闻我是她母族挑选来的,稀奇打量的目光瞬间多了丝真切的喜。
不过,我并非是公主伴读,我只能算是——
她的一个盔甲……
宫中想要生存下来,无论是谁都是步履维艰,作为天子最为受宠的女儿,她更是如此。
我自小随家中武师学武,颇有几分天资,这也算是我能得家族看中的原因之一吧。
入宫之前,我曾被族里安排学过宫中礼仪,入宫后谨小慎微,倒也不曾出过大错。
可你不犯错,却不代表不会有人故意使绊子。
那日,她去尚宫局替公主取新做的瑶钗时,路上碰巧遇见了最为跋扈的七公主。
一个对皇室不敬的名头扣下,我被硬生生的罚了十多个巴掌。
回去复命的时候,脸颊都肿的似个猪头。
公主大怒,摔了好几个杯子,让我退下,并五日都不曾喊我随侍左右。
我以为她是觉得伤了颜面,看到我就会想到七公主给她的难堪。
不想又过两日,听说那趾高气昂的七公主在中秋夜宴上,当着她心上人的面,不小心坠湖,淋成了个落汤鸡。
那场景,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当夜,公主终于昭见了我,颇为快意的说了一遍她的作案流程。
她笑的前仰后合,我听的滋味难辨。
我从来不知有人替自己出头竟是这般畅快滋味,阿父生来盲眼,无缘官场,家中三人在族中并无说话的分量。
往日,便是家中大房庶女都敢爬到我和母亲的头上,故而我自小便学着如何忍气吞声。
如今会站在琉灵殿,会陪在这个小公主身边,也不过是为了父母在族中的日子能够稍微好过那么一点罢了……
可这位小公主……
竟全然出乎我的意料。
自那以后,我开始上心了些,尽自己所能的保护着这位心思单纯的公主。
只是宫廷之中风云诡谲,恩宠似夜幕的烟火,虽绚烂夺目,却短瞬易逝。
一场皇子谋杀案扣在头上,盛宠的贵妃被刺了死,功高盖主的世家大族亦被削了权,年幼的公主终究如同被折了翼的凤凰,孤独的在冷宫中哀鸣。
我陪她自母妃盛宠的朝露殿搬迁到偏僻无人问津的冷宫,见识了宫廷中种种的世态炎凉……
我陪她渡过母妃之死和抄家之难,一点一点拼凑她支离破碎的求生意念……
我陪她熬过冰冷刺骨的寒冬,让身体娇弱的她不至于伤寒而死……
年轻的公主不再骄傲恣意,她似一只受伤的鸟儿,收敛了羽毛,躲在堪堪遮雨的茅舍中,暗自神伤的舔舐着自己的伤口。
哪怕伤口已经溃烂成疮,她却还在笑着同我说,“阿姊,这雨下过后,院中新种的小菜定会长得极好,到时候我们再偷弄几条鱼回来,可以煮青菜鱼汤喝呢!”
她苍白的脸上是少见的欢乐,我那时觉得,这日子大概是要好起来了。
没有后宫的勾心斗角,没有笑里藏刀,这个冷宫里唯有我们两个人,日子虽清苦,却无人打扰。
了此余生,倒也不错。
匆匆而过,三个春秋,朝露殿的合欢花开的仍是正盛,公主也似是暗夜的幽兰,转瞬间早已是亭亭玉立。
高堂之上的天子终于记起了她,一纸诏书将她送往了敌国联姻,甚至都不曾问过一句“你是否可愿?”
圣旨送至的那一刻,我看到自己努力许久才得以让公主拾起的笑,被泯灭在这场皇恩浩荡中无迹可寻。
我倏然觉得挫败,我的公主伤了心,可我却无能为力。
我没有尽到一个盔甲应尽的责任,我很无力。
宣旨的人走后,我跪在公主的面前,我同她说,“和亲路上,我带公主走,天南地北总有容身之所。”
可她只是惨淡一笑,她同我说,“阿姊,这是我身为公主的责任。”
我有些难过,“可皇上已不再是那个疼宠公主的皇上。”
“但是母族……”公主闭了眼,声音略有哽咽,“他们还在啊……”
对啊……
他们还是在的,哪怕是流放,哪怕是苟延残喘,他们也是活生生的在这个世上生存着。
而活着,便是希望……
我倏然能体会到公主的无力感,被亲父抛弃,虽不想认命却不得不认命的悲哀感……
可我还是要打起精神,我的母亲早在抄家的那一年病逝,如今在这世上,除了公主,我已挂念之人。
或许,在我踏入宫廷的那一刻,在我初见她的那一刻,便注定了我余生便是为公主而生。
我做了公主的陪嫁侍女远赴邻国,眼睁睁看着她嫁给了一个凶残阴狠的男人。
公主样貌出众,眼波流转间就是沁人心醉的婉约柔美,那是完全不同于边塞女子的美丽。
一生驰骋疆场的老可汗对这个中原的儿媳甚至都颇为满意,赐了许多的奖赏。
本是不受宠的小王爷也跟着得了脸,对公主便也礼遇了几分。
可我还未来得及替公主欣慰,便被炽捺这位公主夫婿给支派了出去,我虽心有怀疑,却知若不从命,公主那怕是也会为难。
所以,我一日内匆匆办了事便急忙归来,却听闻他带着公主随王队去狩猎的消息。
我直觉不好,刚要追去,却被炽捺的手下圈禁了起来,拼死杀出重围后,到达猎场已是三日后。
年轻的公主如一朵被蹂躏过的花,颓败的仰躺在尘埃中,身上的淤青似是打翻的墨,染黑了一望无际的天空。
外面的篝火耀眼夺目,反叛的厮杀声片刻不歇,我却听不清半分。
步履匆匆的跪在她的身侧,我却完全不敢抱起她,只能一声声的,不厌其烦的轻声唤她,“公主……”
她没有看我,说话的嗓音都是沙哑而破碎的。
“他知道可汗看上了我,所以精心策划了这场狩猎,意图谋权。”
“送妻予父……送妻……阿姊,你说,为何总是我?”
总是被抛下,总是被放弃。
似是命定的劫数,永远都甩脱不掉。
公主的嘴角勾了一抹自嘲的笑,眼泪大滴大滴的落下,打落在我的手背上,灼的我心口发疼。
握着剑的手逐渐变紧,指甲刺进手心的刺痛感疯狂的拉扯着我的理智,将我从将坠的悬崖边拽了回来。
我松了松手,替公主拉上滑落在胸前的外裳,“他会付出代价的,总会有那么一天的。”
我不知公主听没听的到我说话,倒是回到王庭的她性情大变,每日饮酒作乐,夜夜笙歌。
炽捺不知是觉得心中有愧,又或者介于她异国公主的身份,倒也默许着她的放纵。
直到他登上可汗之位,封了临族部落之女为王后,却迟迟不追封公主的名分时,众人终于明白了过来。
猎场之变的导火索,并非无人知晓,这段时间的荒淫无度,更是让王庭的人对这位来和亲的异国公主嗤之以鼻。
时隔半年,我同公主却似又回到了往日的冷宫般无人问津,甚至境地更为凄惨无比几分。
我们被扔在无人问津的角落,任哪个阿猫阿狗都上来凌辱一番,我都随公主都默默忍了。
因为我已打算离开,带着公主。
两国交恶又能怎样,女人不过是战争的借口。
牵连家人又如何,不若干干净净的死去,也好过如此苟延残喘的活着。
我准备了粮草和路线图,早早的与公主谋划,准备于祭祀大典之日,就带着公主离开。
公主拿出当初贵妃留给她的金步摇,似有一丝希翼的同我说,“阿姊,等离开后,我们就以这个为本钱,开家茶馆吧,我身无长物,唯泡茶还有几分拿得出手。”
我看着她消瘦单薄的模样,也努力挤出一丝微笑,应着“好。”
可事情并非我们想的这般简单。
临出城前,炽捺的一对亲卫骑马赶来,将乔装的我们抓了回去。
高坐在王位的可汗身上还穿着参加仪式时的祭祀服,眉眼冷漠的看着跪在几步之外的人。
他已经许久未曾昭见过公主,似是看到这张娇弱美貌的脸,便会想起这王位是如何肮脏的落到他的手中来,所以他望来的目光充满了厌恶和耻辱。
所以,炽捺一把夺过侍卫骑马用的马鞭,一个扬手就要抽在公主的身上,身为盔甲的我义不容辞的挡了过去。
我的公主,不容任何人的欺负,哪怕是她这位名义上的夫君亦是不行。
我圈住了她,将那瘦弱的身子护佑在背后,眼神仇恨的盯着面前的男人,“是奴要带公主离开,可汗若是罚,便罚奴好了。”
这是我第一次同炽捺对上,便是自从公主出事以后,我曾想暗处谋杀这位年轻的王,却总是被他身边的勇士若察觉。
我怕牵连公主,每次都小心翼翼的毁灭踪迹,不留痕迹,但如今不重要了。
我感觉到公主此刻被捉回的绝望,我不能再让她在我面前收到任何的屈辱。
可是炽捺并没有就此放过我们,他似乎从我身上看到了一丝血性,激的他怒极反笑,公主慌忙的起身想要维护我不被他迁怒,却让他有了折磨的念头。
他向来知晓我于公主是如同家人般的存在,身心的折磨在公主这得不到回馈,他便将目光放在了我的身上。
他让人将我绑了起来,连着公主一块扔进寝殿,却屏退了左右。
熟悉的香味被点起来的那一瞬间,我清楚的看到了公主惊惧的脸。
我以为他要让公主重温噩梦,挣扎着想要跳起来修理这个混蛋,却看到他强硬的掰开公主的嘴,扔了一颗药丸进去。
我想问他给公主吃的什么,可还未问出口,就觉得身上一软,全然没了力气。
细细碎碎的痒意自心口传来,不过眨眼便爬满了四肢经络,而公主却神色清明,眼神悲哀的看着我时,我倏然就懂了。
曾经加诸于公主身上的种种,如今又重新被炽捺复盘在她的面前,不过当事人换了人,换成了我这个同她相依为命的玩伴。
杀人诛心,不过如此。
第二日,炽捺便给我安排了住处,就在公主的隔壁,不光如此,还赐了封号和赏赐,然后每隔几日他都会来我这处。
公主的境地因为我的缘故,又好上些许,可我知道她的心早死了。
在她被带往猎场的那一日,在她想离开而不得,却让我遭受同种凌辱的那一日,她就如一具提线木偶,苍白的没有生气。
她十七岁生辰那时,我专门去下厨做了故国家常的阳春面,端在了公主的面前。
我问她,“公主,是否有什么心愿?”
她摇了摇头,一字未言。
但是她不晓得,我有替她许了个愿——
所有欺辱公主之人,不得好死。
为此,我付出了我的全部。
是夜,炽捺被刺,本是胸口一刀,直击要害,却还是被他稍稍避了过去。
我遗憾于自己的失手,却有着孤注一掷的快意,我本是公主的盔甲,却不幸成了触她伤口的盐,如此便以一只仇人之眼为赔罪的礼,希望她得以开颜。
寝室外的侍卫蜂拥而至,我手握着他的匕首,看着他血肉模糊的左眼,笑着反手了结了自己的生命。
边塞之地下起了纷扬的雪,皎洁的一如初见公主时她脸上那天真的笑。
我手里的牌位被血染红了半边,似是公主点了唇绛,整个人都明媚的浮现在眼前。
是了,公主死了……
公主受困于猎场那一日的屈辱,夜夜不得安眠,早在炽捺登位可汗的那一日,她就已经自戕了。
我于她火葬后,想带着公主回归故土,却被炽捺的人带兵截回。
他当着公主的灵位去欺辱我,折磨我,似是想要以此来泄愤,却不知我早已报了必死的心。
我与我的公主——
死在熙正十三年的春天……
死在大漠孤烟直的寒冷塞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