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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际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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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方院顶经过的飞机不少,渺小的一梭伴着震慑人心的轰鸣,缓慢而短暂地出现在狭隘的视野中,在澄蓝的高空留下长长的纯白尾巴。
进了嘴的猪肉到底和眼睛里的不同,殷言新盯着窗外的茫然一片。被安全带固定的心不自觉紧绷,在客机爬升的时间里不断加深,直到平稳的瞬间才如释重负。
机油燃烧、涡轮运转和金属零件的摩擦稳定而持续,衬在左右极力交谈的背景里不绝于耳。此刻殷言新真犯了困想睡也不成,勉强闭目养神几个小时,飞机才终于抵达目的地。
宽阔的通道尽头是另一条通道,旅行还未开始,已经给人一种即将结束的错觉。
终于来到行李区,江予舟的登山包在传送带的开端,接着小老太推磨盘似的费劲转过两三圈,才终于吐出殷言新的行李箱。
老师和家属们都是直接提了行李走人,殷言新刚放倒行李箱准备拉开拉链,注意到渐渐离散的人群,转眼又改了主意。
单薄的胸腔起伏,似乎在无奈地叹气。
“帮我拿一下。”
纹理交错的掌心向上,视线向下,托着充电宝往江予舟的腰间去,
“挎包。”
“嗯?”
江予舟愣住,下一秒眼睛一亮才反应过来,
“哦,好啊!”
他接过殷言新手里的充电宝,光滑的亚克力表面像剥了壳的新鲜鸡蛋,上面余温若有似无。顺着白皙的手臂向上,霜白衬衫搭在消瘦的肩胛,贴合出近乎柔弱的半身。
其实殷言新跟江予舟从小接触的大部分男孩也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差别——
虽然在江予舟短暂又漫长的前半学涯,能留下深刻印象的还是那帮不知上课铃为何物的家伙。
作为日后江湖社会的预备人员,他们惯常的长法往往与其口中的肝胆相照大相径庭,经常上一秒还豪气干云,拍着胸脯要为兄弟两肋插刀,结果扭头就猥琐地欺负起弱势群体。
但刨开不良印象,也有所谓出淤泥而不染的,他们之中就有那么一两个就属于殷言新这种类型——
爱搭不理的皮囊下也许是羞怯的内心,俗称闷骚;又或许纯粹天性使然,搭错了筋要去捂冰碴,中间付出的热情其实可以想见。
但人活着,总是不能做到真的不食人间烟火。
心里藏的事多了,往往越下意识拼命遮掩,那些陈年往事在不见天日的角落深处慢慢霉变,久了便成为伤人伤己,最难以铲除的腐肉。
江予舟并不爱替人处理这些麻烦事,毕竟道理谁都懂,但到底没有几个真靠着这些纸上谈兵过活。
比起别人,也许殷言新就多在那么点吞吞吐吐的神秘——
他想知道殷言新是否愿意在未来相处的哪天对他敞开心扉,像大部分人那般寻求朋友的帮助。就像如果来得及的话,他也想拉住小豆苗儿刨根问底,问问他愿不愿意接受自己的帮助。
拉上链子的挎包外表并没有变化,增加的那点重量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江予舟抬头,不远处乌黑的后脑勺发梢轻盈,有些尖,冷冷的让人难以靠近。
不过好在冰碴裂了条缝,瞧着硬,其实还没冻成型——这就说不上是天性使然,倒像是受了刺激才缩回壳里,因此才偶尔探出脑袋偷偷触碰外界。
“待会儿先去酒店,好好休息。”
下了飞机,今天第二趟坐上大巴,吉叔听见后座殷言新克制的哈欠,转过头来跟两个孩子交代:
“晚上自由活动。”
“好,吉——姨夫。”
计老师依旧坐在吉叔前座,殷言新话说一半,咽下惯常的称呼,也跟着江予舟叫。
“嗯。”
原本吉叔都已经转头回去,听见殷言新这声愣了一下又折回来,笑着应下。
跨越大半疆域,清晨出行,眼下余霞成绮,踏入宜兰的第一眼是残暮。
但此行还差最后半口气,殷言新头贴在车窗,顺着视线向前望,上下流动的红灯在远方不断跳跃,私家车乌泱泱没有尽头。大巴和晚高峰打了短暂的擦边,很快又转向通往宜兰远郊的高架,那才是山环水绕的世外桃源。
又过将近四十分钟,大巴盘桓半个山头,就在殷言新胃里食物颠颠,忍不住反上来的时候,车子终于驶入半山腰的停泊广场。
车道左侧古木林立,穿过斑驳的缝隙,借最后一点天光,能看见不远处影影绰绰的仿古建筑。
到了。
领队先行一步,替陆续进酒店的老师们办理入住,吉叔带着两个外甥走在后面,身后几米,计老师突然挎上吉叔肩头,
“等等找个地儿吃饭!”
“成啊,”
计老师没什么架子,毛躁起来倒比后面两个孩子还小,吉叔心想殷言新和江予舟大概不会觉得不自在。
“不知道岛上有什么吃的?”
两个老师聊得好好的,不知怎的忽然惊动前面的林老师。他走得慢,回身斜杵着,似乎在等两人先开口给他个交代。
“林老师也一起吗?”
计老师语气淡了些,似请非请,
“我约吉教授吃饭呢。”
“哦,我找我儿子呢,”
两方隔着不远的距离,昏暗的路灯下,林老师的半张脸埋在阴影下,从黑暗中射出一道精光,蓦地扬起嘴角,
“那好啊。”
“这样啊,”
空气凝滞了一瞬,计老师自觉被摆了一道,他瘪瘪嘴,随后才接上,
“那,我找找附近的餐馆。”
“你们——”
吉叔预料到什么,转身想跟殷言新他们交代,却被林老师伸手拦住,他指指前面,
“不打紧,让孩子们自己玩儿。”
他们边走边说,很快走到个男孩后面,那男孩正手舞足蹈地扯着嗓门儿。
天色暗了,但男孩浑身上下的名牌相当亮眼,左手腕上红绳交结顶端还有颗倒钩状的金饰流光溢彩。他看起来比殷言新和江予舟都要小,左右不过上初中的样子。接着就见林老师踢了那兔崽子小腿肚,道:
“际与,叫人!”
“我叫什么呀!?”
林际与猝不及防被他爸偷袭,回头的嗓门瞬间提了八个度。等林老师淡淡斜睨一眼,又将这小子钉得缩回了龟壳。
“臭小子,”
林老师轻斥,抬手指指吉叔,
“叫吉叔叔,计叔叔,还有——”
“这是言新,”
吉叔拍拍殷言新的肩胛,接着指向另一侧,
“这是予舟。”
闻言林老师点点头,续上方才的教诲,
“叫哥哥!”
“叔叔叔叔好,哥哥哥哥好!”
林际与屈于淫威之下,甩了两个好大的眼皮儿,十分敷衍地应付完差事就继续他的鬼哭狼嚎,末了还嘀咕——
“我还吉娃娃呢!”
兔崽子离得并不远,眼下林老师却够不到儿子的腿,转而慢悠悠跟两位老师解释:
“疏于管教,别介意。”
作为大人,计老师打碎牙和血吞,尤其家长来者不善,他嘴上宽容不计小人过,
“怎么会!”
说话间眼神分了一半去吉叔,却像在腹诽——
他儿子明明在前面,怎么这眼睛就只往后头瞅?
入住酒店稍事休息之后,一行人来到商业街,月上柳梢的清凉夜晚,青石板路缦回,碧瓦褐阑在现代文明之下,映照出另一派浮翠流丹。
街上熙熙攘攘,店招摇曳,看得人眼花缭乱,现下计老师兴致全无。说了找饭馆,其实两眼一闭,随口指家店便走不动道儿了。
“几位先生要用餐吗?”
两三米外,一家本帮菜馆的服务员刚迎上波客人进门,眼角眉梢便抓住下一单商机,忙过来点头哈腰。
“啊,嗯,一二三——六个人。”
计老师点点头,
“就这家吧?”
这家餐馆设在景区,暑假的晚上又逢饭点,眼下觥筹交错此起彼伏,人还真不少。
也许考虑到亲子游需求,室内不仅开辟出一片游乐区,大厅格栅背后的石台上还有不少附赠的小食。
“我要这个!”
路过的时候,林际与指着左起第三个敞口小罐里的妙脆角,双脚当即被定在原地,半胁迫半撒娇,想让他爸给自己盛一点。
“自己动手。”
可林老师不为所动,林际与讨不到便宜,嘴里嘟囔,
“自己盛就自己盛!”
于是他就把罐底掏了个干净。
殷言新瞟了一眼,默不作声地擦身而过,等坐上桌又回头。
那石台离他们的餐位就隔了两张四人卡座,殷言新侧头就能看见石台左右匆匆而过的服务员。
他这么看了两秒钟,正要回头,门口撞进来个彪悍的黑衣男子,粗粗的金链子挂在胸前,下面一副大墨镜,拉着衣领漏出道沟——
隐约能瞧见里面的刺青。
猛兽初入陌生领地,总爱满心戒备,眼观六路。殷言新装作好奇左顾右盼,黑影就一直在眼角缓慢移动。
那人风风火火,进大堂就捡了个石台左边的双人卡座,紧接着不耐地冲服务员吼,殷言新等了一会儿,才又不动声色地扫过衣角。
“爸,我还想吃。”
店里人多,出菜也慢,加上他们来得晚,餐桌上一时还只有凉菜。
大人和半个大人模样的孩子都知道浅尝辄止,谁的肚里不是空空如也,只有林际与时不时强调这个众人皆知的事实。
可他望眼欲穿,眼前不仅没有半道正经菜,连石台那儿,服务员都无暇顾及。
“际与饿了吧?”
江予舟有些莫名其妙,殷言新从坐下开始似乎就特别关注这个林际与的动静,眼下竟然还带了笑宽慰道:
“我帮你盯着点儿那边。”
孩子们的对话还透着那么点纯真,反观几个老师之间,不过心的交谈夹杂着胡搅蛮缠的捣乱,弄得大家都有些心浮气躁。这么磨了一会儿,计老师终于耐不住想喊个服务员来催单,转身的瞬间,身后隐约交头接耳——
“那服务员是不是在加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