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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上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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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瞧你吓得,这怎么能怪你——”
林老师收回扶着额角的手按住林际与,脸色淡淡,
“不过晚餐就不便再聚了,我带孩子先回酒店。”
餐厅离酒店并不远,吉叔上前问:
“林老师,我们送你回去?”
“不必。”
林老师带着儿子已转过身,闻言微侧,淤青的眼角肿胀微弧,
“谢谢吉老师。”
街上人来人往热闹依旧,只是闷闷的喘不过来气。林家父子的背影辗转,没一会儿就隐匿在翻涌的人潮中。
“那,我们——?”
计老师搓搓手,人是走了,但原先以为的好心情并没有到来。眼下街边有许多等着翻台的食客,再找家清闲的店怕也并不容易。
吉叔明白计老师的意思,他想了想,点点头:
“那就回去吧。”
回到酒店三层,两个老师的房间挨着在内廊尽头,从电梯里出来,尼龙地毯纹样重峦叠嶂,绵延伸向廊道两端。
走到中间的时候,文老师正从房间里出来。他手里捏着吹风机,头发湿漉漉的没戴眼镜,眯着眼一时有些辨不清来人,等走近了才认出来,
“回来了?”
接着他发现,门前好像只有两个大人,
“林老师呢?”
林老师就住在文老师隔壁,他没多想,脱口问他们。
“……是啊——”
餐厅那黑衣男子膀大腰圆,林老师眼角被人揍出那么大圈淤痕,想来也得去诊所清理。吉叔顿了顿,没往细说:
“他大概要晚些回来。”
话匣子一开就不容易收场,计老师怕文老师多问,见他拿着吹风机,赶紧插嘴问:
“你拿着吹风机出来干什么,不吹头发吗?”
“吹风机好像有点问题,”
碰巧这时经理转出电梯厅,正疾步向这边走来。文老师登时顾不上聊天,抻出脖子立马招手,晃了晃吹风机边解释:
“你们回房也检查一下吧,等临用才发现那就糟心了。”
“好好好,那你跟经理反馈吧。”
计老师摆摆手,同时跟吉叔使了个眼色,当即道别:
“我们就先回去了。”
“嗯好!”
文老师房间的吹风机是有些旧,经理见状干脆利落道了歉,立即就给人拿了个全新的。
转身退回房间的瞬间,文老师想到什么又探出脑袋——刚才那两位老师的神色似乎有些异样。
“搞什么呢?”
此刻走廊空荡荡的,文老师自问自答两句也没了趣儿,接着摇头关上门,
几人在外白转一圈,回来拿起酒店书桌上的菜单已经快八点了,吉叔念了上面的东西,拿不定主意地问:
“要吃什么?”
“就炒面吧,”
江予舟腋下夹着换洗衣服,站在卫生间门口正准备去洗澡,答完问:
“言新呢?”
顺着江予舟的视线,吉叔转向殷言新——他运动鞋还没脱,此刻坐在床旗上,旗下的纯白丝绒被面压出浅浅的凹陷。他手肘抵住膝盖,双手掩面摩挲,似乎有些疲累。
“别坐这个,”
见状江予舟不动声色地瞥过吉叔,接着过去掀开那条蓝带子,他知道这是用来搁脚的,于是拍拍殷言新道:
“不干净。”
“……哦,”
殷言新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才撤手挪了地方。摩擦后的脸颊微微泛红,浸在暖黄顶光下余温未消。他往吉叔的方向抬了一眼又垂眸回去,道:
“那就两份炒面吧。”
“要不要再加罐可乐?”
吉叔笑笑,走到床边弯下腰,揽过殷言新的肩膀轻缓地捏了捏,然后抬头去卫生间,
“予舟你喝什么?”
殷言新没有立即回答,而是跟着吉叔的问话看向江予舟。江予舟从中捕捉到一丝驱逐的意味,短暂的怔愣之后,他压下字里行间的波澜:
“雪碧吧,我先去冲凉。”
卫生间门咯噔一声关上,很快里面传来稀疏的冲淋声,淅淅沥沥地安抚着门外躁动的心神。殷言新把头重新埋回肩窝,短暂的冲动之后,取而代之的是愧疚。
“对不起吉叔,我给您惹祸了。”
其实殷言新并不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只是现在冷静下来想,十四五岁的孩子之间闹了矛盾尚且要有个几回合,凭吉叔和林老师算不上好的关系,只怕更难以轻易了结。
他并不怕承受什么责难,但前提是对方的不满仅限于自己。
“先告诉我,想喝点儿什么?”
思绪混乱胶着,原本轻而易举就达到顶峰,所有的情绪都可能在瞬间倾泻而出,
不想吉叔却来了这么一句。
殷言新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他红着眼眶,莫名其妙的委屈涌出来:
“我要可乐!”
吉叔得了满意的答案,他抹掉殷言新脸颊的两串金豆子,匆匆去拨通前台,等解决饥肠辘辘的头等大事,他才回到殷言新身边,
“对不起的份量不轻,言新,不要轻易说这三个字。”
对于吉叔而言,过去的事已然发生,事后无畏的责骂并不能解决问题。不过他没想到殷言新会揪住林际与,就是明白这种情感,处理起来才更棘手。吉叔几不可闻地叹了叹气,道:
“你应该也能感觉得出,我和这位林老师之间的微妙。作为大学教师,即便不是每个工作日都要上课,即便我们各自有独立的办公室,那也总免不了见面。一时的上风并不代表长久,就算我能拿住林老师的过失把柄,那么其实同理,林老师也一样能办到,甚至更为容易——”
“不会,”
殷言新抬头,他不信,
“您不是他。”
“这么相信吉叔?”
水声戛然而止,过了半分钟又慢悠悠地重新响起。吉叔扫过书桌上的时钟,接着说:
“可惜在很多人眼里,过错本身是最不值得在意的,换句话说,以牙还牙也可以是一种‘过错’。”
“……我明白。”
劝解的重音落得不是地方,殷言新心里不是滋味,他重新埋回头,似乎预感到吉叔真正想说的是什么。
“明白并不等于做到——”
吉叔放软了语调,身体前倾,拉起殷言新的双手,道:
“言新,过错也好,过失也罢,有时候我们要做的不是以牙还牙,而恰恰是放过——”
“一而再再而三地放过吗?”
淅沥声彻底停下,殷言新对上吉叔,闪烁的眸光坚韧到近乎执拗。
殷言新将自己牢牢圈禁在‘为什么要放过’这个问题之中,就像他从来没想过,同样是过失,自己与父母长辈之间的相处也可能存在另一种更为融洽舒泰的方式。
吉叔心里干着急,他太想让殷言新明白海阔天空的滋味。
“所以一时的上风绝不会长久,”
包裹住殷言新的大掌微微收拢,吉叔语调更快:
“言新,其实——”
“我冲完了!”
卫生间的锁扣啪嗒一声,江予舟换了睡觉的裤衩背心,靠近左心的领口处还有个破洞。走出门的两步路,他用毛巾潦草地擦两下湿漉漉的发梢,边招呼床边的两人:
“洗完舒服很多。”
类似的话题殷家上下早挑起过百八十回,殷言新打心眼里抗拒,换了谁来好像都是如此。
“那我去洗了!”
于是他二话不说,打开行囊拽了东西就钻进卫生间。
“刚聊什么呢?”
江予舟问得漫不经心,他摆弄着手里的毛巾,边角有根线脚翘了起来,他凑近拽两下,没拽出来。
“怎么不吹干了出来?”
吉叔眯起眼,他绕过江予舟的话,接过毛巾专注地收拾起外甥的后脑勺,
“这儿还湿着呢。”
行李箱一边歪向桌脚,里面大包小包塞得齐整,另一边角落几个收纳袋正凌乱地外翻,中间袋子的松紧绳还沾到了地板。
吉叔要擦,江予舟也就由着他。等吉叔磨蹭完了,江予舟弯腰将绳子收回箱内,才答:
“一时着急忘了,怕耽搁你们洗澡。”
“不急,”
吉叔不紧不慢,他把毛巾叠好放在电视柜上。眼下不到半小时,炒面估计还要一会儿。他自己倒无所谓,但两个孩子正在长身体,想到这儿吉叔不由生出些愧意,
“饿坏了吧?”
“还成,”
其实江予舟的胃口不小,今天在大巴上颠得太久,肚子早空了。但他转念想起包里还有小零食,于是赶紧掏出来几包小饼干递给吉叔:
“姨夫你先垫点儿肚子。”
“好,”
饼干是燕麦的,不咸不甜,吉叔咬了一小口,心里仍然停不下盘算,
“开学你跟言新——”
“开学?”
江予舟嘴里说还好,等真拆开包装袋还是狼吞虎咽,他不确定吉叔话外的意思,问:
“那还早吧,再说我跟他也很难分到一个班里,姨夫你是要我多照看言新吗?”
“咳咳咳——你怎么照看他?”
吉叔刚把最后一片饼干塞进嘴里,闻言被碎屑呛了个好歹。
见状江予舟连忙起身拆了瓶装水给吉叔,喝了水,吉叔稍缓过劲,他诧异江予舟不知哪儿蹦出来的想法,但如果江予舟愿意——
“你们俩成绩都不错,开了学平时倒可以相互督促。”
“嗯,知道了,”
江予舟坐回床上,视线不小心又扫过行李箱——
先前殷言若拜托自己的事还历历在目。
作为姐姐,殷言若为弟弟瞻前顾后也可以理解。但作为晚辈,殷言新的性子和惹人喜爱实在沾不上边。
越是有人想护着他,江予舟就越百思不得其解。
他忍不住凑得更近,想将吉叔微妙的神色尽收眼底,
“可是,言新到底是有哪儿特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