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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复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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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接受了江予舟是有意靠近自己的事实之后,殷言新回想起自己与这人的点滴,有时候就如同这源起楚城席卷安京的疫情,荒唐得像一场莫名其妙的梦。
回了学校,以口罩为藉口,殷言新几乎不怎么再主动和江予舟说话,起初江予舟将其归咎于那天的对话,但时间久了他渐渐琢磨出来——
殷言新的闷闷不乐似乎是因为自己。
周末悄然来临,回家的三人小队拐进巷子,蓦地看见只瘦弱的小猫幼崽正窝在角落里瑟瑟发抖。
这会儿已经快到六月,天儿却出奇的冷,风扑在脸上凉意还劲,小猫瓮声瓮气地叫唤一声,几人就彻底走不动道儿了。
“这是谁家的小崽子啊,就这么扔在这儿挨饿受冻?”
江予舟蹲上前将那小东西捏起来,托在掌心细细抚摸,猫崽子大概是冻坏了,脑袋一歪就顺着江予舟的动作去蹭。
边蹭边继续颤抖。
“好可爱啊!”
人类总是无法拒绝这样可爱的生物,见状成若山搓搓手也蹲了下来,忍不住感叹道:
“带回去洗洗就是个毛绒玩具啦!”
“你好像很喜欢救助弱小?”
两个男生在一声声猫叫中沦陷,后面突然闯进来冷冷的言语。他俩立时回头,殷言新就站在距离他们半米开外的地方——
挡住了夕阳的余光。
成若山识趣地没有答话,膝盖下的脚向侧边挪,默默给两人腾出对话的空间。他已经很久没听见殷言新用这种口吻跟别人讲话,语气间任何情绪都滴水不漏——
但这就是已经生气的征兆。
“嗯?有吗?”
江予舟的视线还黏在粉白色的爪子上,就没瞧见成若山略带紧张的眼色。
殷言新一哂,
“我不就是么?”
此刻小猫咪大概已经缓过劲儿,接着就在江予舟掌心一点点舔舐起周身松软的绒毛,这不禁让他想起之前殷言新擦东西的那副仔细模样。
江予舟眼底眉梢都染上了笑意:
“小猫咪的洁癖哪儿有你重——”
接着他站了起来,捧着猫踱回院子,快走到院子门口的时候又停下来,胸腔起伏,好像深吸了一口气,再开口就不似方才那样轻快:
“我在乡下念书的时候,有个同学天天被人欺负,那会儿我懒得管,你们大概不知道——乡下小霸王都是野路子,砸个石子儿都能要人命,后来——”
江予舟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要说这些,殷言新不过随口一问,他顺着就莫名其妙地想到了。
“后来他死了?”
殷言新将这故事严严实实堵回江予舟的嘴里,他想知道江予舟过往的心是切切,但听了一半他才发现——
自己并没有做好接受的准备。
他没有准备好接受他殷言新只是江予舟帮助过的许多人中并不起眼的那一个;也无法接受江予舟之所以对自己照顾有加,全赖多年前的那桩遗憾事而已。
江予舟不明所以,站在门口的台阶上与之视线交错,疑惑的眼神中掺杂了些许不易察觉的讶异,
“你怎么知道?”
这本是个悲伤的故事,殷言新却不合时宜地笑了。他当然知道,否则那件事何以会在江予舟的心里造成如此大的阴影,并在之后开始以助人为己任。
直到江予舟遇见自己。
江予舟的心脏被这古怪的笑声扎得密密麻麻的不舒服。
“嗯,可惜了。”
他点点头,心里不太确定,但总觉得殷言新的情绪并不全因为他口中的往事。
进了院子,三人就该分道扬镳,可江予舟眼神一动,似乎才终于搭上了殷言新的回路,
“言新,你跟别人不一样。”
曾经的江予舟面对任何事物关系都能从容不迫,处理得当。唯独他和殷言新的关系令他时时忧心,没有半点辙子——
他清楚两人现在的关系绝对不止于正常同学乃至好朋友,他也告诫过自己不要做出过分的举动惹人猜疑。
因为那会害了殷言新。
可惜在想出两全其美的法子之前,江予舟又忍不住地对这人好。这就使得原本棘手的关系更进一步,变得进退维谷。
“是么?”
此刻殷言新已经没有半点兴趣再知道自己在江予舟心里究竟算什么。
反正他口中的不一样,大抵也逃不过是因为他姐姐的嘱托。
那就更像任务了。
“阿嚏!——”
倏尔一阵风自院墙俯冲而来,结束了并不愉快的对话。
殷言新的这些小动静已经刻在了江予舟条件反射最灵敏的神经上,见状他穿过殷言新捂着鼻子的手,眼尖地瞥见这人领口里面只有两件薄薄的衣服。
江予舟皱起眉毛,他手上还管着猫咪,就没上手拉殷言新的衣链,
“虽然快六月了,但这天儿反常就没暖和过,里面穿这两件怎么够?”
殷言新吸了吸鼻子,甩出最后一眼,砸在江予舟和他的破猫身上,扬长而去,
“管好你的猫就行了!”
那声音陡然炸醒了江予舟手里昏昏欲睡的猫咪,小猫本能惊慌失措地往外一弹,所幸江予舟眼疾手快才接住它。
“最近到底怎么了?”
被撇下的两人站在原地,都这么久了,江予舟实在没想明白,自己这问题究竟出在哪里?
“也许是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吧。”
成若山虽然这么安慰,但以往殷言新也只有和父母大吵特吵的时候,情绪才会这么不受控制。他几乎不会这样冲其他人大吼大叫——
即便是再讨厌的外人。
“你别放心上。”
想不明白的不止江予舟,成若山欲言又止,最后也只挤出句没什么用的安慰。
进门的时候,江予舟把猫放在门口的五斗柜边,看所有门都开着却不见人影,刚要开口喊,就听见卧室里传来动静。
江予舟连书包都来不及放就冲了进去,只见吉婶坐在地上,怀里抱着神色痛苦的吉叔,泪花淌了满脸,想把人抱起来又跌坐回去。
“予舟你回来了啊!”
见到外甥回来,吉婶像终于抓住了救命稻草般失声喊道。
江予舟把包扔在一旁的地上,扑到他们面前,一时也有些手忙脚乱:
“姨夫怎么了!?”
“他中午就不舒服了,说肋骨里面疼,躺了整个下午好像更严重了,”
吉婶拼命压抑声音怕吓到外甥,但她忘了自己才是那个最害怕的人,几句话噎得断断续续,好容易才说清楚,
“刚都没站起来,一下就,就摔地上了——这可怎么办呢!?”
“姨夫,姨夫!?”
吉叔额头上都是冷汗,整张脸像刚从水里漂出来的白纸,江予舟轻拍着呼唤,人已经昏过去了。
人命关天十万火急,江予舟闷哼着撑起吉叔,和吉婶两人架着他往外走,
“走!去医院!”
刚走出家门口,提着车正过门槛的成父见状也吓了一跳,赶紧过来帮忙。
院子里顿时兵荒马乱。
“叔,去外头帮我们叫辆车!”
成父跌跌撞撞跑过来就准备背吉叔,闻言后知后觉般拍了下脑门,当即又往院门外冲,
“我这就去!”
殷言新听见动静也出了门,此刻除了成父,院子里就只有乱成一锅粥的孩子。江予舟见殷言新过来,下意识以为这人会站到吉婶那边。
可他就这么直直冲自己跑过来,帮着一起托住早已人事不省的吉叔。
晚高峰的主干道上打眼望过去都是车,心越急,车子挪得越慢。好容易熬到医院的前一条街,成父就下车一路将人背到医院,直奔急诊室去。
众人从气喘吁吁等到阒无人声,急诊室里嘈杂的仪器、昏天黑地的家属哭喊没过了角落,天幕黑得一塌糊涂,终于医生掀开帘子,拿着刚出来的报告开口道:
“初步诊断是肝癌,具体期型要等详细检查之后才能确定,先办理住院吧!”
有那么几秒,众人似乎还是维持之前的状态,好像理解得慢一点,从天而降的就不再是噩耗。
殷言新心下一沉,苍白的嘴唇翕张,一时竟然没能说出话来。
“肝癌?”
吉婶也没好到哪儿,她听得不清楚,脚下却莫名一软,亏得江予舟在身边撑住,接着就听他没忍住呛声:
“去年不是才在你们医院做的检查,说没有问题的吗!?”
“这位家属你先别激动,”
医生手上还捏着不少急诊病人的命单,他面色不改,不带半点情绪,但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冷酷:
“目前国内对于肝癌的了解还远远不够,诊断也并不完善,一定程度的漏检是完全有可能发生的——你们先别气馁,具体情况也得等全套检查之后才能定论!”
说完医生就匆忙奔赴下一张急诊台,来的护工将床脚的固定器一掰,床微微震动,接着就向住院部去。
吉婶几乎是被江予舟抱着才能勉强跟着行走,路上她嘴唇抖动,抹了好几次眼泪,还是有些难以置信,
“予舟,肝,肝癌是个什么病啊?会不会——”
她其实知道这个病,隔壁院子里就有个老人得肝癌,从确诊到离世也不过短短数月——吉婶不敢想,自己的丈夫还这样年轻,怎么也会得这种绝症?
“您先冷静,您是姨夫唯一的依靠,这种时候千万不能乱了阵脚!”
别说大姨不信,连江予舟都觉得像在做梦,快到病房,他抬手把大姨脸上的眼泪都擦干净,压抑着波动的情绪道:
“咱们先听医生的让姨夫去做检查,做了检查再说!”
“是啊干妈,”
殷言新的眼眶比吉婶还要红,但那里面没有一滴泪,他定定看向吉婶,
“我们都在您身边,有什么困难咱们一起想办法!”
成父也在边上应和,他们来得太匆忙,手续费还是他先抵上的,这会儿他边打电话给家里边安慰吉婶:
“是啊嫂子,住院得陪护,你看看有什么需要的东西,我这就去买!”
直到深夜,各项繁琐的检查才终于告一段落。
殷言新在医院的上下楼层不断地来回跑,此刻好不容易坐在医院长廊的等候椅上休息。
他迷茫地望着空荡的走廊,累得指甲盖儿都懒得动弹,早前来回匆忙的医护、病患和家属历历在目,仿佛此刻还有人在他耳边聒噪着生与死的问题。
怎么也逃不开。
明明三四个月前他才离开这个讨厌的地方,他以为的离开是很久,没想到造化弄人,这么快又回到了这里。
医院是神圣的,但同时也是被诅咒的。时间被刺鼻的消毒水催化,在这里加速前进,神佛都无法扭转——
他恨这个地方。
“我们回去吧。”
殷言新抬头,视线恍惚在江予舟的五官游走,他一眨眼,眼泪就顺着脸颊跌在自流平的地面,发出粘腻的细微声响。
刚才吉叔醒过来,一看窗外的夜色就赶殷言新回家,殷言新怕吉叔情绪波动,连声应下就退出了房门。
关门的时候江予舟侧目相送,就知道殷言新没有走远,甚至没有走。
但他们是学生,学生的第一要务还是上课。进入高二,周末就从原本完整的两天直接砍半,在周日上午增加了周测。
他们没有留在这里的理由。
殷言新收回视线,沉默地点点头,两人叫了一辆车,披星戴月地回了家。
院子里各家各户的灯早就熄了,成母回家的时候帮吉婶掩了门,江予舟推门进去,里面一片漆黑,静悄悄的。
“猫呢?”
殷言新突然开了口,倒把江予舟吓了一跳。
“忘了!”
江予舟这才想起来自己还救了只小猫咪,只是送佛没送到西,这会儿也许已经溜到别处了,他摇摇头,
“算了,最近也没心思管。”
殷言新没有踏进屋子,两人失魂落魄地告了别,江予舟一个人坐在客厅里低着头,心里没来由地懊恼——
怎么他越想伸手帮的忙,最后越都难以善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