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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撞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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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六,医院今天热闹得让人心烦,病房区不断有床推进推出,好几个人躺着进来,又有人躺着出去。
“目前患者的各项指标已经达标,我刚问过手术室,后天上午就可以进行手术。术前会有护士过来提醒,到时候要禁食禁…”
姐妹俩从医生办公室里出来,这几乎算是三个多月来唯一的好消息,吉婶出了门还有些恍惚,不住地拉着妹妹确认。
“真的真的,我的好姐姐!”
她咧着嘴拍姐姐的手,让她把心放肚子里去。刹那不远处传来动静,姐妹俩极目望去,像是几个人在打架。
“那边儿医闹呢,”
几个医护擦肩而过,眼神难掩慌张,
“快来人过去帮忙!”
“怎么了这是?”
吉婶拉住好奇的妹妹,这人热闹凑惯了,什么动静都不见她害怕过,
“你没听护士说么,万一人家带了凶器呢?少凑这种热闹!”
“哎呀姐没事儿,”
可偏偏妹妹是个胆儿肥的,她脱开吉婶拽住自己的手,自己愣是往前面冲,还催姐姐赶紧回病房,
“我去瞅瞅,你赶紧回去照顾姐夫吧,我一会儿就回来!”
闹事区主要集中在护士台和开放座椅之间,江母走到外三层就被歹徒掏出来的刀片给闪停了脚步。
“哟,带着刀呢!”
她和边儿上一同凑热闹的陌生人攀谈起来,心里噗噗跳,却还忍不住想再往前看个仔细——
那是个头发蓬糟,胡子拉碴的中年男人,说话带着安京本地口音,江母听得迷迷糊糊,不过大概总是有亲人在这过世。
“…我要你们陪葬!”
“啊啊啊啊啊!”
那男人口沸目赤,攥着水果刀四下横扫,周围乌泱泱的人群就被刀风逼退,医护保安一时都不敢贸然上前。
众人后退的时候江母没动,于是她从原来的外三道直接蹿到了第二排。虽说前面还有人挡着,但江母还是有些发怵,思忖着要不要回病房。
眼下歹徒朝着她对面的方向,她提防着人向这边来,突然扫过对面前排有两个熟悉的身影。
“儿子小心!”
江母不叫唤还好,这一嗓子正点燃了歹徒内心的烈火,他顺着人群的反应,猩红的目光就锁定在江予舟和殷言新身上。
“言新小心!”“江予舟!”
江予舟就挡在殷言新身前紧紧抱住他,坚实的后背裸露在歹徒面前,发引千钧之际一个保安抓准时机,箭步上前夺下歹徒的凶器,其他人这才敢涌上去。
歹徒终于被制服。
“你怎么样!?”
殷言新四肢发麻,那一瞬间带来的刺激太大,此刻他感觉自己全身的血都倒流般地喘不上来气,但又心急火燎地要查看江予舟的安危。
“我没事。”
江予舟擦拭殷言新额间的冷汗,安抚人的声音很沉,话音落地,带了点自己都没来得及察觉的后怕,
“别怕。”
歹徒被带往另一个方向,人群退散,江予舟牵起殷言新的手刚要走,抬头就见到不远处立着的母亲。
“妈,您怎么在这儿!?”
牵着的手当即松开,江予舟追过去,都忘了刚才那一声正是出自自己的母亲。
江母绷着张脸,看样子似乎是被吓着了,但殷言新却从那双眼神里感受到隐约不明的怪异。
“怎么,我不能来?”
江母的语调不大好听,像有口气卡在喉咙当中,音色都变尖了几分。见状江予舟赶紧解释:
“我们来看姨夫,刚好路过这里。”
两个孩子一起来的医院,那自然只能是看望吉叔。江予舟这话此地无银,闻言殷言新不安地抬头,视线在母子间打转——
就觉得江母那口气快到嘴边了。
她会发现什么吗?
殷言新心虚更甚,揪着衣角忍不住开始胡思乱想——
可他们两个从来也没说开过。
有时候就连殷言新自己也怀疑江予舟这到底是不是喜欢自己,还是只是受姐姐嘱托?
可为他背朝刀尖,在他病床前声泪俱下,没有哪个嘱托会要求一个人为另一个人不顾生死,不计代价。
这道理在殷言新急气之后慢慢琢磨明白,就算江予舟是受嘱托而来,大概还是因为喜欢才有后来的许多事。
但愿阿姨能被糊弄过去吧。
最后殷言新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三人默不作声穿过喧豗的过道,上了电梯回到病房。
快到中午,江母的脸色都没好转半分,双手交叉地坐在陪护床上一言不发。
殷言新直觉自己不能再呆下去了,于是他站起来,
“那我先回去了。”
“等等!”
听见声音的瞬间殷言新感觉有道雷从天灵盖直劈到脚跟,他愣了不知道多久才回头,然后发现阿姨大概是在叫自己的儿子——
江予舟两手摁在膝盖上,也要起身。
“妈?”
闻言江予舟索性站起来,他不是拐弯抹角的性子,他想知道在母亲眼中,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
片刻的噤声不言而喻,殷言新脚尖松动刚准备踏出来,就被江予舟抵在身后,
“你先回去,我妈跟我说点事儿。”
“晓梅,怎么了这是?”
吉婶早看出来妹妹是在强忍,眼下殷言新出去都不够,她还扒到门口亲眼等人走远了才算完,江父也被搞得满头雾水,
“是啊,你又瞎闹什么呢?”
“江予舟,你跟那个姓殷的到底什么关系!?”
江母开门见山,一张口病房就彻底安静下来。
“不是说了我同——”
江予舟似乎是没听懂,但江母盱衡厉色,直接打断了他的狡辩,
“别跟我打马虎眼儿!”
“妈,你这话什么意思?”
江予舟心一沉,略俯视的神色平静没有波动,他只遗憾这事儿还没有让殷言新知道,倒先被他亲妈识破了。
不过他转念一想,殷言新如履如临,大抵比他才来没几次的母亲更早知道。
“你跟他,你跟他是不是——”
江母几乎已经可以印证自己的猜测,但她还是不敢相信,一句话断断续续,怎么也没勇气说完整。
“是。”
“你!?——”
江母指着儿子的手微微颤抖,见状江父上前扶住老婆,面朝儿子也着急起来,
“你们在说什么啊!?”
“但他不知道!”
江予舟没有理会父亲,或者说,他不想连累殷言新,半刻也不想,
“只是我有这个心思。”
“你当我瞎吗——”
江母推开丈夫,疾步到儿子跟前,眼下儿子说什么她都当反话听。
“刚才我看得清清楚楚,没半点意思你们能这样!?”
“这里是病房——”
刚经历一场医闹,护士长心力交瘁,见这里又吵了起来,劝架的气势都弱了,好在这间病房没住满,暂时只有他们一家。否则殃及池鱼,医院担的责任更大,
“你们要吵架就去外面人少的地方,别在这里影响病人休息!”
“晓梅,别生气,”
吉婶边跟护士长道歉边劝妹妹,母子俩搁这儿打哑谜似的,谁能听得懂?
“我能不生气吗!?”
江母抓住姐姐的手,声音软下来,无助地冲江予舟道:
“臭小子,你忘了之前小朱家那个哥哥了吗?同——”
小朱家——
吉婶和江父四目交错,霎那间病房里的人几乎都懂了——
那不就是早年间要和另一个村的男人私奔,又被抓回来的小朱?
“妈,我在这里多说也是下您和父亲的面子,”
从发现自己的心意之后江予舟就知道有这一天,江母被气个好歹,他却依然十分平静,
“但我是认真的,我——”
啪!——
“晓梅!”
掌风太快,落在江予舟脸上就成了嫣红的五指山,吉婶拽开妹妹,赶紧挡在外甥身前,
“你打孩子作什么!?”
“你也知道你这是在打我们做爹妈的脸,”
江母被丈夫和姐姐拽着,眼里的泪水能绕过吉婶把江予舟淹死,
“那你还干得出这样不要脸的事!?”
“妈,我到底哪里不要脸了?”
江予舟也红了眼眶,吉婶在中间,没能让任何一方让步,
“我没有杀人放火,也没有奸淫掳掠。我在学校好好念书,从来没做过半点逾矩的事情,我只是喜欢男——”
“闭嘴!”
两个字还没来得及成对脱口,江母抬手就又要打下去。门口不知道什么时候挤了很多看热闹的人,她又羞又恼,反身就去窗边,作势要跳下去一了百了,
“看什么看!?——哪天这十里八村的人都知道了我也不用活了,我干脆就从这儿跳下去!”
“妈!——”“晓梅你这是干什么!”
江予舟目眦欲裂,生怕母亲真的生了寻死的念头,几人推搡间,一直沉默的吉叔终于怒吼:
“都别吵了!”
“亭晚!”
寻死觅活,你拉我扯的闹剧被摁下暂停键,他们才反应过来这是病房,这里还有个生病的吉叔。
在那一声后吉叔捂着腹部,好似承受突如其来难以容忍的剧痛,脸上登时冒出豆大的汗珠,吉婶心道不妙,几步到床前,
“你别激动,别吓我——医生,医生快过来啊!”
“我,我去叫医生!”
江母惊慌失措,眼泪都吓了回去。万一吉叔有什么好歹,那就百分百是她的责任。
“好不容易后天就能上手术台了,你们怎么这时候刺激病人!?”
人仰马翻的抢救持续了好一会儿,疲累的医生还没回到办公室就忍不住骂出口:
“这是要他的命你们知道吗!?”
“医生,我们再养段时间还能做手术吗?”
这是吉叔的无妄之灾,吉婶一个人拦不住一家子,只能抓着医生这根最后的救命稻草。
“再养?说得倒轻巧!”
医生撤手,此刻他也满是无奈,他见得多的或是病人不配合,或是家属不配合,但像他们这样配合了又不配合到底的儿戏却是不多见,
“你们知道肿瘤生长的速度吗?做手术都不一定能遏制它的生长,但凡病人身体还可以都是尽早安排手术为上,这次你们想他拖多久?”
“医生,我求求你再想想办法,”
吉婶乱了阵脚,腿一软就要跪在地上,
“或者安京还有哪家医院能治,我们立刻就转院!”
“病人到哪儿都不能动气,你还不明白吗?”
医生气极反笑,家属现在倒是知道害怕了,
“肝脏的问题最气不得,你们倒好,在病房门口就吵起来,现在——”
“医生,是我不好,我的错!”
江母一直在边上搓着袖子不敢吭声,江父撞了撞她的胳膊,她才支支吾吾求起医生,
“我也是一时气坏了,这不都已经达标了吗?或许明后天指标又好了呢?——还是说你们医院怕担责任,所以趁机甩了我姐夫这个烫手山芋?”
“这位家属,请你注意你的措辞!”
医生瞪大眼睛,求人不成,这是要开始讹人了?
“医院每份病例都记录在案,不管你信不信我们医院,拿着片子去别的医院看一样都是这个结果!”
“医生医生你别生气!”
江母连忙改口,她其实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想着能让医生按原计划给姐夫开刀,
“您千万别跟我一个乡下人置气,我这不也是担心我姐夫的病情吗?您看,就真的没有别的好办法了?”
“肿瘤在一天天增大,手术也不能保证就康复,只是本来病患的肿瘤边缘形态完整,指标也接近C级,所以当初才建议手术治疗,”
医生摇摇头,多说无益,癌症的治疗手段本来就不多,一条路不能走通,就得赶紧掉头去另一条,
“保肝的同时,你们家属考虑一下要不要化疗吧,化疗对身体…”
“姐,姐夫,我对不起你!”
回到病房,江母就呜咽着向吉叔道歉,吉叔醒过来就知道结果不会好,床边的人眼眶都通红,他自己倒没什么可难过的。
“不用做手术也好,”
他握住吉婶伸来的手,只觉得有愧于妻子,
“万一我下不了手术台,岂不是什么都交代不了?”
“亭晚!”
吉婶的眼泪都掉在病房外,闻言干涩的眼眶又变得湿润,她别去一边,不让吉叔看见自己的狼狈,
“不许你说丧气话!”
“晓蓉,哪怕有一丝生的可能我都会争取,”
吉叔带着一贯的笑意,温柔地抚去吉婶脸上的泪水,隐隐觉得不过几天,这张脸又瘦了不少,但该说的话他狠狠心也得说,
“但这不是说好听的话就能逃过的劫数——趁着我还好,晓梅,你让我跟予舟单独谈两句。”
病房里很快只剩下姨夫和外甥两个人。
“你和言新到底怎么回事?”
本来吉叔管这种事并不合适,只是事关他的外甥和干儿子,一个连着亲缘关系,一个实打实比亲儿子更亲,他放心不下,
“予舟,你知道姨夫轻易不说重话,如果是因为那天晚上我——”
“姨夫,跟您没关系,”
江予舟低着头,好像比面对父母的时候心虚一些,
“是我自己要喜欢他。”
果然吉叔问:
“予舟,你明白什么叫喜欢吗?”
“就像您跟大姨一样。”
吉叔被这话噎住,视线微微转动,最后愧疚地停留在门上的小窗。此时门外的吉婶正低头坐在椅子上不说话,攥紧的手背不断开出无色的泪花。
“那不一样,”
半晌吉叔收回视线,字里行间透着无奈,
“予舟,你和言新都是男孩子。”
“所以我才没有开口,”
江予舟又解释了一遍,生怕吉叔也不相信他,
“姨夫,他真的不知道。”
“那你打算就这么一直不告诉他?”
不过吉叔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纠缠。
孩子大了就会有各种各样的情感,人体不是精妙的仪器,你按下某个键就能彻底将某种情感、与某个人的联系割裂开。堵不如疏,一味地压抑只会适得其反。
这个问题从很久以前就困扰着江予舟,他沉默良久,
“…我没想好。”
“一辈子没想好,就一辈子不说?”
其实吉叔心里明白,就算两个人说开了坠入爱河,也不见得就能耽误对方。真正的爱恋从来不单是甜言蜜语,它应该赋予两个人的未来以最美好的希望,
“然后就这么拖着?”
“我遇见你大姨的时候才刚当上讲师,骑着自行车把你大姨给撞了,那时她孤身一人来到安京打拼,人比现在瘦两圈,看着就很让人心疼…”
吉叔缓慢地叙说着,江予舟的思绪就跟着回到很小的时候,彼时吉婶来家里,母亲问起两人,江予舟还依稀记得吉婶羞赧的表情,好像大姨也说了句:他很照顾自己。
照顾着就慢慢有了感情。
但这种感情注定模糊,没办法清晰地定义它究竟是喜欢,还是别的什么?
“现在想来,或许那时候我还不懂得什么叫做喜欢。”
吉叔绕了一大圈,他只怕两个孩子没有正确意识到自己的情感,
“予舟,对一个人的怜惜愧疚有时候是会让人产生心动的错觉,你跟言新走得太近,白天挨着上下课,晚上面对面入眠,你真的能分清这两种感觉吗?”
江予舟回答不了。
“况且你现在还没有独立的能力,姨夫说句心里话,家里不可能让你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走上不归路。这么闹下去,最后受伤害的也只有你们两个没有自保能力的孩子。”
江予舟不回答,吉叔就只能慢慢劝,
“姨夫的日子也许不多了,我私心当你们两个都是我的孩子,但你的父母,他的父母却没法及人之幼,你和言新都想好该怎么面对了吗?”
“姨夫,你?——”
江予舟心里跳得厉害,生怕自己想错了。
“有些事不必非得诉之于口。”
吉叔的眼睛很清澈,也许他再也回不到两年前的精神奕奕,但病魔仿佛永远无法真正打压他的灵魂,
“你们这两个孩子,要怎么对抗家里呢?”
“姨夫!”
到此刻江予舟心里才生出莫大的恐惧,他趴在吉叔床边低低呜咽久不能以自已——
要是姨夫真的走了,他和言新或许就真的没有希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