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争执 ...
-
霍松节心里有些没来由的慌张,他直觉哥哥来者不善,但又不知道如何拒绝,只能硬着头皮跟哥哥下楼。
霍家坐落于郊外,老宅后面是一整片广袤的庄园,还有一汪不知深浅的鱼池,偶尔有几条花斑锦鲤冒出头,争相寻觅投喂。
霍川穹拎了小袋的鱼食在前面自顾悠闲地走着,时不时扔两粒进鱼池,池水深处的鱼群立刻翻涌而起,溅起的水花儿打进霍松节的眼里,他忍不住抬手去搓。
“弟弟,你看那些鱼儿,为每日的温饱争先恐后,活得何其简单。不像有些人,吃到了碗里的,还在想那锅里的——”
霍川穹又开始意有所指,霍松节脚步虚乏渐渐力不从心,忽然他看见哥哥一步步探向池边,池边浸了水的泥土更为松软无力,更靠近池水的右脚已然深陷,但哥哥仿若不知,一心只在池子里的那几张撕扯的鱼嘴上。
霍松节遍体透凉,来不及吭声就去拉哥哥回岸上,刚触及霍川穹的一瞬间,他却突然转头对自己笑了,“弟弟,既然要博,该学我这样——”
紧接着霍川穹一把推开弟弟,在远处不明真相的园艺工人眼里,竟像是弟弟下死手推了哥哥。
“!霍松节!”
不知道霍松节半大的身躯哪儿来的力气,明明被推得老远,却一个箭步追上哥哥,拼尽全力将他拉回了岸上,霍川穹猝不及防,整个人压在弟弟的身上,手肘更是落在一片柔软的位置。
霍川穹惊魂未定,还没缓过劲儿,就发觉怀里的人正在诡异地颤抖着。他心底撕扯开一道恐惧的裂缝,另一只手猛地撑着湿润的泥地而起,正看见霍松节紧闭着眼在忍受着什么巨大的痛苦,豆大的汗珠说滴就滴了下来。
“你怎么了!?”
霍川穹想把弟弟抱起来,刚一托动不知牵动了哪处受伤的部位,饶是霍松节如此隐忍的性子也溢出一声痛苦的呻吟。
明枪暗箭的名利场霍川穹见得多了,但现在这样未知的恐惧却实在不常有。他浑身发麻,不知道该检查他身上到底哪里出了问题,随即抬头朝着空旷的庄园大喊一声:“来人!”刚要低头去探弟弟,怀里的人就喷了一口血沫在他前胸,一些星星点点的血色扎进他的眼球,刺得霍川穹一时忘记了呼吸。
工人管家循声赶来,见到如此血腥的场面都吓坏了。等管家抱着前胸满是血的霍松节进了屋,顶楼的老太太也被护工搀扶着出了电梯门。
“松儿这是怎么了?!”
管家没看见外面的情形,几个园艺工人看见了也不敢多嘴,老太太环顾四周,视线落到了一脸猩红的霍川穹身上,他这才如大梦初醒,魂不守舍地回答——
“我喂鱼的时候不小心要跌进池子,弟弟为了拉我,摔在地上,”他深深吸了口气,“我去清洗一下,再过来陪弟弟。”
几个工人面面相觑,复又低下头去。
老太太将这几个工人的异样收进眼底,只是当下她一颗心都在小孙子带血的胸前,没心思盘问什么情况。
“家庭医生过来了吗,快去催!”
霍川穹不知道弟弟为什么吐血,他大致向医生描述了跌倒在地时两人的体位,医生有了猜测,紧接着将霍松节的里衣也褪了下来。
房间里的人大气不敢喘,只有医生手中利落的器械不断发出清脆的交错声。染血的衬衣被丢在窗边的地上,霍川穹见不到刺眼的颜色,本以为心里的慌张能少几分,但接着床上毫无意识的人被脱光了上衣,从两臂蔓延至后脖颈的大小鞭痕在白皙的皮肤下无所遁形,他彻底站不住了。
“松儿!”医生略微抬起他的肩胛查看,老太太这才瞧见瘦小的孙子身上有多少斑淤,大部分是经久退散了的,还有一些年份近的仍显得刺眼。祖母也有些站不住脚,撑着护工的力道,不住地抹着眼泪。她原先只道孙子在外面吃得不好,却不知道原来可怜的孩子还遭受过这样的虐待。
“昨天难得一家人团圆,我本打算晚些时候告诉老爷夫人,小少爷受了很多苦,但——他是个好孩子。”管家生怕吵到床上昏睡的霍松节,红着眼压低了声音跟老太太说。
霍川穹站在床边半米开外的地方,死死盯着弟弟身上的几处淤青,最后落到腹部的位置。虽然不见淤血,但泛着些许红肿,走近仔细看的话,还能感受到胃部的抽搐。医生只轻轻按了下,床上的人立时就跟着抽搐。
“你轻点!”
霍川穹上前一把拉过医生的手,凶狠地瞪着对方,“他疼你没看见吗?”
“穹儿,医生有分寸,别干预他医治。”
老太太抹了把泪珠,攒起精神,“医生,松儿这是怎么了?”
“老夫人,初步判断小少爷是撞击导致的胃粘膜破损,从而引发的急性出血,这边没有相应的基础设施,还是需要尽快入院做一个详细的检查。另外——”医生犹豫片刻,又接着说,“我怀疑小少爷的肠胃可能本来就有问题,否则单纯的撞击很难引发大量出血。”
方医生跟着老太太已有多年,小少爷最近才被接回霍家,结合现在种种迹象来看,难保小少爷的身体没有问题。
老太太听了半句便已明了,“老霍,叫司机备车,我们去医院。”
夫妻俩赶到医院的时候,已是更深露重,霍昌海一进门还带着未散的烟味,紫檀拐杖与自流平地面纠缠不休,发出黏腻的胶着声。
“轻点儿!”
霍昌海心道这儿子倒像是来要债的,家门都还没摸透,医院倒是赶着上。
“他怎么啦?”
霍川穹站在离病床更近的位置,他先看了眼床上人的状态,再回头对站在床尾的夫妻俩轻声说:“爸妈,对不起,今天弟弟为了救我摔在地上,我还压到了他的肠胃,现在出血暂时止住了。”
“怎么这么不小心呢?”孟燕飞一听出血,赶紧走近看了圈霍川穹,“你伤着没?”
“没,弟弟垫着我,所以——”
说到这里,霍川穹又想起今天干的荒唐事,眼眶一红,将头埋得更深。
“没事儿没事儿,你弟弟吉人自有天相。”到底是养了快十年的儿子,受伤的又是亲儿子,孟燕飞更不能横加指责,她温言宽慰道,边把包递给霍昌海,弯下腰摸摸儿子苍白的脸颊。
“妈,医生怎么说?”
想起之前儿子的所作所为,老太太心里的气不打一处来,难得没给媳妇儿好脸色,用眼角示意床头柜上的报告,“自己看!”
老太太动气,屋子里没人敢吭声,孟燕飞轻轻拿起桌上的检查报告,霍昌海眉头一皱,收起拐杖也走近看。
“全身多处鞭伤,肋下重物击打损伤,急性胃溃疡,心肌。。。”
人总道用钱来摆平一切,优渥的条件霍家不缺,空缺的爱与关怀,夫妻俩也自觉可以慢慢补上。有了这一层,俩人对儿子的关心甚至都不及一直守在床边的奶奶。
孟燕飞心里像被钝刀慢慢拉锯,她终于回忆起十月怀胎的钝痛,蹲在床边牵起儿子稚嫩的小手,营养不良的纤细印在孟燕飞丰盈的掌心,他也该是自己的掌心肉。做孩子的隐忍懂事,倒显得做母亲的不称职了。
霍昌海来回翻着报告,半晌说不出话,他心里五味杂陈,不由想起那个噩梦般的午后,一个转身的功夫,孩子就不见了。曾经他与霍松节也是儿子骑在肩头,其乐融融的父子俩。怎么儿子回来了,隔阂反而加深了。
也许是他无法面对当初那个粗心的自己,于是暴力地将一切过错都归咎于年幼无知的儿子。可稚子流浪多年回家,是好是坏一眼便已明了,他究竟有什么理由再逃避曾经的过错。
“妈,您先回去歇着,这儿有我们。”霍昌海收起报告放回桌面,放轻脚步走上前,老太太从白天守到深夜,是该他们做父母的接手了。
“穹儿,你也回去休息,别熬夜。”
孟燕飞轻拍霍川穹的手肘,示意他陪着奶奶回去休息。这一天霍川穹过得最不轻松,他知道父母来了就不准备走了,心里有许多委屈和悔恨想跟孟燕飞倾诉,但又说不出口,临出门的瞬间,霍川穹没忍住回头,病房里打着幽暗的暖灯,父亲母亲坐在床头,一如记忆里自己生病的某天晚上。
霍川穹的心被一家三口堵得发闷,在空荡明亮的长廊里,拖着步子陪祖母缓慢前行。
“穹儿——”
霍川穹猛地回神,“奶奶。”
“父母给你的爱,永远比给你弟弟的多两年。你是我们霍家的大少爷,松儿是霍家的小少爷,该是谁的,别人夺也夺不走。”
祖母并没有抬眼看他,而是伸手握住霍川穹搀扶自己的手,霍川穹到底年纪小,甫一触碰就有些紧张,他暗自忖度,祖母是发现了什么,可祖母又何以认定是自己,难道就因为受伤的是霍松节。脱了缰的思绪一路乱撞,撞到了痛处就有些气急败坏。
“一碗水端得再平,也不比当初的那一满碗了。但一家人,贵在同气连枝。哥哥也好,弟弟也罢,有些道理总有一天都要明白。”祖母说着突然停下,偏头定定看着霍川穹, “奶奶在一天,这个家就不会偏向任何一方。”
过了很久,空荡的走廊里才传来一句沉甸甸的回答,“是,祖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