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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2、卖国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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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镜朗从凉风垭回家第二天,吴妈洗衣服时发现他换下来的一件白衬衫有点眼生,她对儿子说:“这好像不是小少爷常穿的,他那件白衬衫怎么不见了?”
吴六一看也没看,就说:“新买的而已,他入伍的通知不是到了吗,最近买了好些新衣服。”
吴妈笑道:“去前线还要买新衣服啊,部队上不发军装吗?”
被戳破了谎话,吴六一有点不耐烦起来:“老娘,你就别问了!”
再说刘镜朗这天去磁器口买点东西,在一个偏僻角落的铺子里终于淘到了想要的玩意,他付了钱刚从店里出来,迎面就差点撞上了一个汉子,两个人抬眼一看,顿时就认出彼此,那人拔脚就想跑,却被刘镜朗一把揪住道:“你怎么在这里,还在做买卖吗?”
原来那人就是焦老六,几个月不见,这人变得又黑又瘦,真是像“烤焦”了一般。
焦老六嘻嘻一笑,小声道:“反正多活一天是一天,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们这些富家少爷那样好过!”
刘镜朗抬眼扫下四周,见并没有什么人留心到他们两个,这才说:“你怎么还留在重庆呢?”
焦老六叹口气说:“不瞒你说,马大神就是我丈母娘,他们先来的重庆,我千辛万苦逃到这里,一个是为了活命,一个就是来找我婆娘,现在人是找到了,可没钱那不也是死路一条?”
说完这话,他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立刻堆起满面笑道:“小少爷,你还要不要货,我手上还有一批,可以便宜点给你。”
刘镜朗一听这话,立即转身就朝外走,焦老六连忙跟过去,小声道:“这批货可是正宗美国货,二十盒盘尼西林外带三十支火器,是欧洲商会从外面运过来的,被上边截下来以后,我和兄弟想办法搞出来一些,诚心要,按市价的一半给你!”
刘镜朗原本对他的话丝毫不感兴趣,即便是那个“欧洲商会”也没吸引他,见他脚下步子没有停。
焦老六哀叹一声,跟着他一路说:“小少爷,要是有活路的话,谁愿意天天把脑袋提溜到手里做买卖啊?我去年这个时候被强征去做挑夫,全团三十几门火炮都由俺们这些壮丁来拖运。为啥不用骡马呢?因为骡马有编制,每月有固定的草料钱下拨,但是开战前,这些骡马就早被团长私底下给卖掉了,于是就靠俺们300多壮丁拉着三十几门大炮、炮弹和粮草物资行军。这路上从来没有一顿饱饭不说,动不动就是打骂虐待,300多壮丁走到武汉的时候就死了一半儿,我这才冒险跑了出来,哪知道刚找到活路赚了点钱,安生日子又没了!”
刘镜朗听他说得可怜,便不由停下脚步,焦老六知道对方被打动了,立即趁热打铁道:“你不信,现在可以就跟我一起去看看那批货!”
说实话,刘镜朗心里不是没有过片刻的犹疑,焦老六现在跟个在逃的犯人差不多,这个时候去触碰这些人这些事,危险可谓不小,可是他又存了个侥幸的心理,想着他手上还有一笔钱,这批货物倘若费用不高,完全可以低价买回来后转手送给欧商会,即缓解了那人的当务之急,更比被一些不法之徒卖给前线的伪军或者日本人强百倍。
那焦老六向来善于察言观色,见他神色有异,也就知道生意有成功的可能,因此愈发的殷勤,低声道:“我现在也不图什么发财了,只要能把这烫手山芋给脱手了,立刻带着老婆去昆明,小少爷要是肯的话,立马就能瞧货去!”
刘镜朗立即道:“好,我随你去看看!”
等他从焦老六那里看好货,两个人就约定了下次见面交钱的时间,随即才在码头附近告别分开。刘镜朗独自在码头边又走了一圈,他忧虑的就是这批货说多不算多,说少不算少,到手以后暂时放在哪里才算安全呢?
他知道医院北门前阵因为施工,有一个不大不小的仓库用来装水泥石砖,那地方没有窗户,仅有两扇铁门,平常很少有人留心。
于是他送了点烟和酒,管后勤的人借来钥匙,只说暂放些医疗用的棉纱,就用两天而已。
仓库安排好,他这才独自去找焦老六,把每一盒货都打开看后确认无误,又亲自用早就备好的粗布口袋装好打包,这才把东西搬到雇来的汽车上,只说是医药器材。
很多年以后,他还记得那个傍晚在回医院的路上,天空开始飘雨,树叶都被一丛一丛地打在地上,沿路很多泛着蜂蜜色灯光的茶馆,他甚至都忘了那天自己穿什么衣服,吃什么样的菜,但仍然记得那晚的不安,因为当时他脖子和鬓角上的筋不停突突地跳动着,一股莫名的激动在身体里喧哗。
那时候他并不知道,命运黑色的翅膀已经在扑棱。
等到诸事妥帖,黑夜已携带着寒气降临,一切景物的轮廓线条色彩都渐渐消失。
那天刘镜朗特意换了值夜班,就是想着夜里还能过去仓库照看下。他们医院离江边很近,站在四楼就能看到江边,和他一起值班的同事范山指着江面说:“你看,江上的波浪好大!”刘镜朗笑道:“哪是波浪,起大雾了!”
因为有心事,他睡得并不安稳,尽管和范山说好了轮流打盹,还是提早了很久去替换他,哪知范山却并不在位子上,空荡荡的儿科走廊里,一个急诊的病人都没有,只有值班的护士正在打盹。但是从四楼窗户朝北望去,却见靠近北门的树林里隐约有光线闪烁,刘镜朗立刻拿起一枚手电筒下楼。
小树林很安静,除了脚踩枯叶的脆响,还有千枝万叶被夜风哗哗一筛,便有了百鬼夜行的仗势。
刘镜朗的手电筒突然就照了地上的什么东西,他拾起来一看,正是范山的工作证,这时他才猛然瞥见地上带血的落叶。
树叶沙沙作响,一阵风刮进来,他的鼻腔里立时灌进一道极强的血腥味,让人心慌发呕。
刘镜朗正在诧异间,突然听见纷乱的脚步声,等他转身,就见范山已经伸手搭上自己的肩膀,刹那间,对方手上一道透着寒气的僵硬立刻传到刘镜朗身上。
见他满脸是血,刘镜朗不由大声呼救,想要帮他止血,哪知道他整个人就像血葫芦似的,开始还能找着出血点,到后来也不知道是从哪儿冒出来那么多的血、又都是谁的血,刘镜朗脑中一片混乱。
在刘镜朗出事后的许多年,一个能说会道的棒棒儿经常在医院北门附近的茶馆里,把当晚的浓雾演绎得眉飞色舞——这雾不是一般的雾,它是怪雾,过了午夜十二点以后变得愈来愈大,一路顺江、绕城而过。
“我当时正划着船找地方想休息,就见一层绸缎样的白雾顺着嘉陵江过来,于是赶紧加速划船往前,还没到北城门口,那大雾就撵上来,追着我的船尾巴跑,吓得我嘴里直喊‘菩萨快救命’,大雾才稍微慢了点,没有追得那么紧。”
“当浓雾涌过江堤扑望医院后门小树林时,已经是凌晨2点,我看见两个穿着白大褂在那里拉扯,然后其中一个突然拿出刀子朝另外一个人身上狂风暴雨般扎了下来。”
那一夜,罩着雾气的山城安静无声,好像睡着了的巨人一样,听不见脉搏的跳动。
不到两天,钢铁大王刘贵林独子“倒卖军需杀人灭口”的新闻立刻传遍了山城,还未等法院宣判,在报纸的渲染下,一些激愤的民众便到刘家的钢铁厂附近抗议,有的学生还朝大门投掷石块和玻璃瓶子,说这是汉奸的厂子。
于是刘家所在的整条路仿佛都打上一道羞耻的烙印,总有人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对着刘家大门指指点点,每个从刘家进出的人都不由低下头,俊宁和玉宁更不敢上学,因为千夫所指的“汉奸”,不仅包罗他本人还有他的亲眷,反正任何不主动撇清关系的一切人,人人得以讨伐,人人可以诛杀。
很快的,警方又发现了一个嫌犯和一个目击证人,那嫌犯自称姓焦,乃是刘镜朗的手下,之前一直帮他打点投机买卖,而那证人乃是重庆郊区的一个农民,他说曾亲眼见到刘镜朗用打猎伤人,还和旁人吹嘘这是他弄来的美国火器。
面对这些人证物证以及沸腾的舆论,即使原有的一些质疑声音,终于也渐渐的销声匿迹,听说刘家原本还想找知名律师帮忙打官司,可整个西南都没有人肯接手他们的委托。
千军万马踩过,足以让一个人下地狱,突然之间的山崩地裂,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让人灰飞烟灭。
“汉奸”这个罪名太沉重,对一个普通的中国家庭来说太残忍。
舆论杀人,虽不见血,却比匕首还要锋利。
那个曾经为自己过于幸福而感到羞愧的少年,那个骄傲挺拔的像一株白杨树的少年,还没有被法院宣判,就已经快要死在众人的口舌中了。
即便有任何转机,恐怕他也不再是他,即便人已经死了,墓碑上还得刻上“卖国贼”三个大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