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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1、遇瘟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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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廷榘和外婆住在沙坪坝附近的一个窄巷子里,那边都是檐瓦低垂的老宅,附近有几家打铁的铺子,生意忙的时候,工匠的谈话声、吆喝声和叮叮当当敲打砖石的声音此起彼伏,总在在小巷的夹墙中往复回荡。
巷子尽头,他们家的一对木门就掩映在茂盛的桂花树与夹竹桃的叶影下。
刘镜朗按照约定时间来到这里,先被颜廷榘书房里满墙的书吓了一跳,那么多大块头,每一本都令人望而生畏,更让他奇怪的是,他家客厅、书房、餐厅、门房,每一处都摆了座钟,刘镜朗不由打趣他道:“你是开钟表铺子的吗?”
颜廷榘道:“我要看时间,每天做事都有计划。”
刘镜朗散漫惯了,听他这样说,吓得吐了下舌头,因为见书架上有一些医学类的书,刘镜朗随口问道:“你家里不都是医生吗,为什么不继续学这个啊?”
颜廷榘反问道:“你家里有钢铁厂,也没见你学冶钢啊?”
刘镜朗笑道:“其实我也不喜欢学医,父亲想让我学物理,但他越想我学什么我就偏不,于是就听了母亲的推荐学了儿科。我原本也想当飞行员,但没过考试。”
见颜廷榘盯着自己,他忙道:“我可不是身体不好,体格不够健壮,就是英语不及格。”
颜廷榘笑笑,并没接话,刘镜朗看着书桌上的字画,道:“你呢,你成绩那么好,你父母肯定骄傲死了。”
颜廷榘轻声:“他们可不是这样认为的。”
“难道你杀过人”?颜廷榘笑笑,并没有说话。刘镜朗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道:“我懂了,你长这么好,肯定骗过不少女孩子,突然一天东窗事发,然后被人家逼婚,所以跑回中国躲起来了,对吧?”
可是,刘镜朗又想,颜廷榘那么沉着谨慎的一个人,好像一块冷静的美玉,在他的世界里应该不存在任何幼稚,或者强烈的感情,怎么这样的人也会犯风流罪过?
颜廷榘懒得和他胡扯,说:“你看外面雨越来越大,恐怕今天的球是打不成了。”
刘镜朗惋惜道:“哎,我最近找了个教练,每天都练球,原打算今天就一举把你拿下。”
颜廷榘没想到他倒这样较真,叹道:“那你怎么不把劲儿放在英语上呢?”
他想了一会,建议说:“我听唐白苑说你会下围棋,要不咱们就玩这个?”
刘镜朗笑说:“你的围棋,不会也是请了个外国师父学的吧?”
“是我祖父教的。”他说。
刘镜朗得意道:“我下围棋可是童子功,打小就拜了高人的,来吧,谁怕谁?”
不过很快他就失望的发现,哪怕打小下过几手棋,也赢过些人,到了颜廷榘面前,自己竟然完全变成了臭棋篓子!
因为对方思考之快简直令人望尘莫及,他根本赢不了,不由气呼呼道:“不要再让我了!”
连赢刘镜朗几把,颜廷榘也有些不好意思了,道:“不让了。”
刘镜朗又一次觉得对方平静的脸看上去这么“可恶”!
这时恰好王老太太买菜回来,老人家喜欢人多热闹,尤其喜欢刘镜朗嘴甜又爱笑,她说:“镜朗,今天留下来吃饭吧?”
刘镜朗嗔道:“外婆,吃不下啊,看见他那张脸我就生气!”
王老太太看眼桌上的残棋,对外孙道:“哎呀,镜朗比你小,也不知道让着他!”
打颜廷榘家离开,刘镜朗立刻就跑到钢厂去找账房罗先生,刚进门就冲着他喊:“哎吆,罗先生,今天出丑大了,下棋竟然输了好多目!”
罗先生正在吃面,见状艰难咽下最后一口,说:“谁这么猖狂?敢打败我的学生,你还记得那盘棋是怎么样的吗?给我画一张或者摆一下都行。”
刘镜朗拉了张板凳过来,就把上午的棋谱摆出来给罗先生,罗先生戴好老花镜仔细一看,说:“这人确实有两下子,不过你要是想胜也不难,你等下。”
随即罗先生就从抽屉里翻出来一本旧册子,递给刘镜朗道:“我有个练棋的书,是日文的,我也看不懂到底是黑先还是白先,你干脆做两遍,一遍白先,一遍黑先,坚持每天三张,做好了,就长进了!”
打发走了刘镜朗,边上的出纳道:“想不到罗先生还会教人下棋!”
罗先生小声道:“什么教不教的,把小少爷哄走就行了,那人棋艺比他高许多,我要是一上来就说不行,他非急得直跳脚!”
这边刘镜朗才走出账房,迎面就见他幺爸正施施然路过,两个人倒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尤其是刘靖林,就见他一双眼睛骨碌碌直转,说:“镜朗来啦,怎么去账房,没来找你父亲和我?”
刘镜朗笑道:“你们两个那么忙,我就不叨饶了,回见!”
看着侄子远去的背影,刘靖林满心疑窦,按说账房这块是他分管,即便是大哥刘贵林也很少过问,难道是这个大侄子回家管父亲告了他御状,人家爷两个对账目有了疑心?
想到这里,刘靖林便推开了账房的大门,半晌才又独自出来,却仍然是半信半疑的表情。
过了几天,一大早刘镜朗就听见玉宁和俊宁两个人大喊大叫,妹妹哭得斯文,哥哥喊得豪迈,原来这哼哈二将打开厨房柜子里大酱缸,切了一个酱菜头分吃,咬了一口才发现辣得冲、咸得齁,大家都放弃了。
但那缸酱菜是他们亲妈新酱的,早早开缸跑了气,自然都坏了,结果两个人都挨了一顿揍。
刘太太对吴妈说:“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再做上一缸就是了,我从来不为这种事发脾气打孩子。”
吴妈小声说:“二奶奶以前日子苦惯了,最怕浪费。”
刘镜朗原本要上班出门,末了还是跑到厨房,就见玉宁眼泪汪汪哭得泪人一样,俊宁黑着个脸也不说话,他安慰两个孩子道:“暑假不出去玩吗,别老呆在家里惹你妈生气,等我下了班给你们买玩意儿。”
说完话他原本打算走,就见吴妈远远地冲他招手,等过去才发现是亲妈喊他,刘太太踟蹰一下,道:“昨天就想找你,但是最近回来都很晚,根本见不到你人。”
她说话这表情颇有些古怪,随即就听她又道:“前天你二婶说你最近常去账房罗先生那里,是不是被你父亲委派了什么公务?我说镜朗从来不过问生意上的事,倘若真的要参与到生意里来,肯定会和幺爸正式通个气,不至于暗戳戳就把人派过去。你幺爸两口子向来多疑,账务又比较敏感,所以我想问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刘镜朗道:“怪不得那天在账房门口遇到幺爸,他跟防贼似的盯着人,原来是为了这个!要不要我亲自和他说,无非是找罗先生,求他指导下围棋。”
刘太太松口气,说:“我和你二婶说下吧,你说不顶用,人家难免觉得‘下棋’只是个障眼法。”
刘镜朗原本打算走了的,刘太太忙道:“你最近是时常和颜廷榘下棋吗?”
刘镜朗估计她是听王老太太说的,连忙点头称是,这时刘太太表情就有点愠怒,说:“我问过你唐姐姐,她和颜廷榘很久没见了呢!”
刘镜朗暗叫“不好”,讪讪道:“我忘了这事儿。”
“啊”,刘太太大怒,立刻锤了他的背说:“叫你办点事儿,不是推这个,就是推那个,好容易应承了一桩,结果又是糊弄你老娘!”
刘镜朗连忙求饶,发誓说绝对不会再忘,这才被他老娘放行。
下午他回得比较早,刚把给堂弟堂妹买的小玩意送过去,就听见幺爸那边的院子里传来厉声喝骂,敢情那位二婶娘又在训斥下人。趁着吴妈到他屋里送茶,他便问:“我刚听见二婶在骂人,骂谁呢?”
吴妈道:“是那个叫蒋惠英的吧,二奶奶不喜欢她,说她身上有种馊泔水味儿。我倒觉得惠英人还不错,估计是她家里有个包子铺,所以身上总有发面味道。”
刘镜朗心里一动,说:“那她是住在黄桷垭的吗?”
吴妈笑道:“对呀,她家那个包子挺有名,你也知道。”
话匣子一打开,吴妈也收不住了,加上刘镜朗爱听,她便絮叨说了起来,原来惠英在山东时就嫁了人,可惜逃难时没有一起走,说她男人舍不得家里几亩地,要等变卖了换成钱再说,哪知道日本人还没来,国军就先去抓壮丁,他们第一步是在村口架上机枪,一队人守在村口,儿子跑了就抓老子顶,或者叫家里拿钱赎人。遇上开小差被抓回来的,立刻就活埋或枪毙。男人们成天东村躲西村藏,她新婚的丈夫也被抓走了,现在她跟个新寡差不多,连她亲妈都说,刚结婚就成了二手货。
刘镜朗道:“什么二手货?马大神是她亲妈,还说这种自轻自贱的话,外面人不就更寒碜她闺女了吗?惠英我知道,她有个弟弟是我好朋友的学生,身上穿的衣服鞋子都是姐姐做的,针线功夫很好,回头我和太太说,她也不必常来,把咱们家的针线活都包给她,你也省点心,小六子说针线活太费眼了,他见你每天熬夜做这个,心疼。”
吴妈听了十分高兴,说:“小少爷真是个好心肠。”
刘镜朗咀嚼着这句“好心肠”,不知怎么就想到了何国柱和褚鸿侠两口子,心里不由“咯噔”一下,十分的难受,喃喃道:“我也就是举手之劳罢了。”
前天的报纸都说了,那个何国柱业已被枪毙伏法,人人称快。
褚鸿侠虽然不再来堵他,他当时看到这新闻,倒是恍惚了半响。
但凡想起这件事,他就有些郁郁难解。
好巧不巧,刚想出去溜达下,就恰好遇见父亲刘贵林出门,老头子看到他立刻板起面孔道:“整日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怎么就这副垂头丧气的模样?我现在要去军官俱乐部谈生意,没空理你,你也别出去了,就在家里好好想想,最近都认识了什么人,又做了什么事,过几日我肯定要找你好好问话!”
又过了几日,这天刘镜朗无事,便独自一个人去磁器口,那地方靠近码头,舟来船往的十分热闹,尤其是岸边的集市,各类客商和来往行人,直把各类街市挤得满满当当。
他原本只想过来淘一副上好的玉石围棋,刚在一个商行里找到钟意的货色,突然就听见附近码头上有人在喊“救命啊,有人落水”了,等他赶过去后,才发现一个穿蓝色衣服的人正随着波浪飘向远方,长长的头发浮在水面不停地飘荡。
这个时候是午时,商货船里不少人都在岸上吃饭休息,船上只有几个妇孺老人,刘镜朗想也没想,连衣服都没脱,就“扑通”一声跳下去,好一会才将那水里的女人拽到岸边。
早有人在岸边接应把那落水之人抱上去,刘镜朗这才看清楚,原来救上来的正是褚鸿侠。
这时几个商船里的妇人已把褚鸿侠唤醒,并给她拿来遮蔽身体的衣服,刘镜朗好人做到底,素性在一边等那褚鸿侠醒来,也好放心。
不一会,就听见她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几声,“哎吆”了一声才醒过来,边上的老妪见她容颜秀丽,看打扮是个未出阁的闺女,遂道:“好端端的,为什么这样想不开。”
褚鸿侠有点懵,四下里张望一番,轻声道:“刚才我就岸边站着,也不知道被哪个天煞的一个骨拐给挤到了河里!”
众人这才想起来,刚才有个变戏法的人在这里,很多妇孺孩子都挤着要看热闹,估计褚鸿侠恰好也在岸边,这才被撞了下来。
那老妪双手合十说了声“幸甚”,指着刘镜朗道:“你也真是命大,全靠这个小伙子把你救了上来。”
褚鸿侠嗫嚅了几声,小声道:“之前我误会了你,你是个好人。”
刘镜朗没声好气道:“我可不是个好人吗!”
褚鸿侠气哄哄道:“你看,连天都不肯收我,为啥子呢?因为我要和坏人比谁的寿命长,我要看着坏人进地狱去!”
刘镜朗见她颧骨泛红,两只眼透出凶光,叹气道:“我先走了,你好自为之。”
围观诸人见那女子形容可怜,男的只一味唉声叹气,就有人朝刘镜朗指指戳戳,猜测是不是这里刚上演了一出“薄情郎负心痴情女”的剧目。
他拖沓着脚走了几步,心想当务之急是赶紧叫辆车子回家,哪知道等了许久都不见一个黄包车,正焦急,就听到有人喊自己的名字“刘镜朗”。
他定睛细看,原来竟然是颜廷榘,他心中本来一喜,突然又想起自己头上还顶着几坨水草,估计要多狼狈有多狼狈,就见颜廷榘朝他笑笑,说:“我来码头帮欧洲华侨商会接货,就看到你英雄救美了,先去商会的船上换件衣服吧!”
刘镜朗换上干净衣服,可还觉得浑身上下不带劲,原来刚才在脏兮兮的江水里泡了半天,现在虽然身上清爽了,可头发总还觉得粘腻污浊,颜廷榘便随手从口袋里摸出条蓝格子手帕递给他道:“你将就着用吧。”
见他好容易才拾掇干净,颜廷榘道:“刚才我都看见了,你水性挺好的,那姑娘你认识?”
刘镜朗脱口道:“你说那尊瘟神啊?缠上人就不丢手!”
说话这话才觉得有点不对劲儿,忙道:“你,你可别听刚才那些人的瞎说八道,我可没有做过什么对不住人家的事儿。”
颜廷榘一笑,道:“我相信你,你不是那种人。”
刘镜朗听了,不知怎得,眼睛就有些发红,半响才道:“就为你这句话,就知道你是真把我当兄弟。”
他见不少伙计正在把成箱的货物朝商会的船上搬,随口道:“这是什么东西?上面都是英文。”
颜廷榘说:“都是药品,欧洲华侨募集来的钱在香港买好物资,通过海运转内地航运,海外的华侨抗日很积极,连墨西哥、厄瓜多尔、非洲的华侨都捐了款,还有人千里迢迢的回国参军打仗!你看,中国怎么会亡呢?天若亡中国,这天也该亡。”
一席话,刘镜朗听得热血沸腾,这时恰好搬运人手不够,两个人便也卷起袖子帮忙,忙活了许久才把东西搬好,他们在船上休息时,刘镜朗才想起一件事,说:“你上次提到想要去帮自己的私塾老师,又怕他要面子不肯接受,我能联系到戏园子的经理,他们每年都要找古文功底好的写几本戏,稿费很丰厚,不如让戏园子经理直接去找你老师约稿,这样照顾了他的面子,他又有钱拿。只是,你就做不了好人了。”
颜廷榘笑道:“承蒙你这样帮我,至于老师那里,出得上力就够了,至于人家记不记恩,并不在考量范围内。”
这番话落在刘镜朗耳朵里,掷地有声,好像是从他自己心底说出来的一样。
他感觉,这个人身上带着一种自己模模糊糊渴望的东西,虽然说不清楚打动他的到底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