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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3、螳螂捕蝉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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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斜谷监”,不查不碍事,一查气得赵鸢七窍生烟。
此木坊大大方方地开在忻州城里,门口竖着一红楠木雕刻的巨型牌匾:协古间。
赵十三没料到会是这么个结果,呆若木鸡:“这...”
赵鸢淡定道:“这什么这?显然是被李大人捉弄了。”
赵鸢大步迈入协古间,坐在账房先生位置上的七子抱着账本,鼾声如雷。
赵十三用胳膊肘敲醒他:“来稀客了,还不快拿好茶来招待?”
睡梦里的七子反手一记,撞得赵十三鼻血直流。待看清是赵鸢和赵十三,他哎呀叫了一声:“赵赵赵大人,怎么是您?”
赵鸢无奈看向两人,懒得教训他们。她走向桌子,拿起倒扣着的账本,一目十行翻看过去,没看出不法之处,只好指点七子:“这处算错了。”
七子拿起算盘,重新算了一遍:“哎呀,差点就少收账了!多谢赵大人!”
赵鸢帮了他一个大忙,他拿来店里最好的茶招待赵鸢。赵鸢晃着茶杯:“碧螺春乃贡茶,大受女子喜欢,李大人好酒不好茶,这茶...是你喜欢的?”
七子道:“不愧是赵大人!鼻子灵的跟...一样。咱兄弟都跟李大人一样,好酒不好茶,这茶是小叶娘子送的,她的父亲是贡茶院的官员,今年受忻州县令邀约前来传授种茶工艺,小叶娘子离不开父亲,就随行到了忻州。结果一来忻州,父女俩就闹了矛盾,小叶娘子独自出走,遇到登徒子,被咱们兄弟给赶跑了,一来二去,大家就熟识了。小叶娘子做得一手好蒸糕,听她说结合本地特色,研究出了一种南北结合的蒸糕,刚一发明出来,就急着送给李大人。”
赵鸢岂听不出七子话里话外的炫耀?她朝赵十三使了一个眼色,不劳她亲自动口,赵十三“嘿”了一声,“那小叶娘子想必是花容月貌,正当青春,我们赵大人最懂小娘子心思,若李大人对小叶娘子有意,自己不好开口,可以来请教我们赵大人。”
赵鸢直言:“李大人何时回来?朝中遇到难事,我前来请教。”
七子道:“他上午监工,下午在学馆教书,两地离得近,他通常住在学馆的藏书阁里。”
“给我学馆的地址,我去学馆等他。”
七子忙着撮合李凭云和小叶娘子,不想给赵鸢学馆的地址,被赵十三龇牙咧嘴一吓,才心不甘情不愿道:“赵大人,李大人虽断了一臂,但有的是好姑娘愿意照顾他,您若对他无意,别再耽误他。”
赵十三朝七子咂咂舌:“你小子懂什么。”
赵鸢确定了教唆太后卖官、赵立章入织染署的幕后之人正是李凭云,没想到的是,他人在千里之外,依然能耍得她团团转。
她被李凭云的算计折磨地疲惫不堪,恼恨不已。赵鸢料想到了,这回她跟李凭云一定要掰扯个你死我活,偏她爱面子,不肯让赵十三看到自己和李凭云吵架的样子,到了李凭云住所,就将他打发走了。
李凭云恃才傲物,萧然物外,他住在学馆在建的书阁里,这里属于他的物件,只有几件相似的白衣。
屋中整洁地不似住过人,唯一富有生机之物,是一个浅黄色的荷包,它被放置在李凭云叠放整齐的白衣上。
荷包的针脚工整,想必绣它的,是一位心思细腻的姑娘。
暮色如约而至,窗影投在赵鸢身上,她比万物提前走入黑夜。她听到上楼的脚步声,原本死水无波的心随着脚步声的逼近泛起涟漪,那个步伐每落下一次,她的心便随之跳跃一下。
赵鸢屏息,让自己心跳平复,待那人脚步停了,影子叠上窗影,落在她身上,她露出一个大咧咧的笑:“李大人,让我好等啊。”
卸下权势后,李凭云游离物我,去做他一心要做的事,他半身恣意,半身萧瑟。
屋中没有其它坐具,赵鸢不合规矩坐在榻上,李凭云只好站着。他颀长的身形如一座高山,赵鸢倍感压抑,她遂站起身,把自己挪到窗边,仰头问道:“见到我为何不说话?难不成,你怕见到我?”
走到这一步的他们,早已无旧情可言。
李凭云从前敢算计所有人,却唯独不算会算计赵家。因为赵鸢对他有情,赵邈对他有恩。
如今不同了。
他还了赵鸢的情,还了赵邈的恩,他开始明晃晃地算计赵家。
李凭云道:“让赵立章入织染署是我的意思。赵大人,你们父女太清白了,朝廷容不下太清白的人,只有赵家其它人入局,那些虎狼的眼睛才不会盯着你们父女。且国库空虚,织染署是银钱流向的地方,赵立章带着益州布商以私充公,可解一时国库之忧。”
赵鸢怔怔问:“在朝野算计不停,离了朝野,依然不停算计,李大人,不累么。”
“我身为谋士,谋生、谋利、谋权、谋天下,谁人在世上最高位,我便算计谁,不因人而异。”
赵鸢冷笑一声:“你谋了这么多事,可曾图谋过与我之间的长久?”
“不曾。”
不曾么?
真的...不曾么。
或许不曾吧。
赵鸢转而质问:“我以为你辞别长安,会去更远的地方,为何会来忻州?”
“当年肃公在山西养精蓄锐,军费开支皆为我游说本地盐商、矿商募集而来,肃公登基,赐了这些人爵位,一夕升天,难免有后患,山西紧邻北方边境,此处腐坏,则国家腐坏。”
李凭云深谋远虑,赵鸢质问:“李大人,你究竟效忠于谁?”
“为我,为你,为和你我一样的苍生黎民。”
赵鸢连连笑了几声,而后作揖,不无讽刺道:“李大人,是我狭隘,以一己私欲猜忌您圣人之心。”
明月高悬,赵鸢比月光更皎洁,也更清冷。
李凭云敬佩她,也惋惜她。
他按捺住自己想要伸出去安慰她的手,“如今朝中万事有你父亲操持,你可愿意同我留在这里?我记得你从前喜欢作画,明明画得惟妙惟肖,却总认为自己没有慧根。山中四季,各有其景,你想作画便作画,想饮酒便饮酒,困了便睡,无人扰你清净。”
赵鸢轻轻一笑,没有回答。
她同李凭云道别:“田兄在御史台办了件大事,弹劾了上官,把自己送进了牢里。我同他交好,他入狱后,御史台就盯着我不放了,我此番出巡,不宜停留太久。既然已经弄清了心中疑惑,我也该告辞了。”
李凭云站在窗口,看着她离去的背影,肺腑一阵作痛后,万念都化作清净。
见她如此态度,往后当是光风霁月,两不相关。
赵鸢回京兆,还未来得及去她父亲那里秉明情况,便遇上一桩大事。
徐微焦头烂额:“贺府尹,田中丞的妾室接连七日击鼓鸣冤,状告御史台长官联合陷害田中丞。”
赵鸢扶额:“我临走前,不曾特地叮嘱过莫让她在本府门前造次?”
徐微为难道:“您是有所叮嘱,可她带着襁褓幼儿,孤儿寡母的,我们也不能强行驱逐。”
赵鸢忽歪头对徐微小声道:“徐主簿,我知道你是李凭云按插在我身边的人,但他能送你来,我亦能赶你走,你得认清京兆府是谁说了算。”
徐微不卑不亢:“世族之流为把控御史台,戕害田中丞,此事天知地知,圣上知,满朝文武知!”
“知又如何!圣人年幼,天地不仁,满朝文武装作瞎子,此事岂是我一人之力能够撼动?”
“李凭云说过,天地不仁,故有歧天,乾坤不义,才有贺乾坤。”
赵鸢步步后退,冷笑两声,“他自决心离朝那日,就在算计我了。凭什么...他要做那运筹帷幄之人,而我,是他前线刀刃。”
赵鸢心中不忿,但她决不能对田早河的处境视而不见。
赵鸢叫人带来小甜菜,萧瑟秋风里,赵鸢想起过往,那时小甜菜还是个头顶花苞的姑娘,如今已为人母。
小甜菜向赵鸢行礼,赵鸢冷冽道:“你以为你当众鸣冤,就能证明你家郎君清白?”
“起码我不会让他被世人误会。”
“若今日不是我当这个京兆尹,而是别人,你还敢携幼儿在门前闹事威胁么!”
赵鸢忽然的凌厉,吓到小甜菜襁褓中的婴孩,赵鸢喊人把孩子带走。
小甜菜惶恐地抓住她的衣袖:“你要带景儿去何处?”
赵鸢道:“在你学会独善其身之前,我先替你照顾孩子。”
赵鸢话里有浓浓威胁的意味,小甜菜流下两行泪,不屈道:“可当年李大人遇难,你烧了家门,毁了亲事,于凤凰台断发,你做得比如今的我更不可理喻。”
当年...太远了。这些年经历太多,以至于当年那段轰动往事,只配做赵鸢人生的一片叶、一缕风。
赵鸢走回书案前坐下:“妄想以贫寒书生之力,撼动门阀,这本就是蜉蝣撼树,飞蛾扑火...”
赵鸢说着说着,声音渐弱。
因是蜉蝣渺小,便不努力去撼动大树了么?
因火光灼热,飞蛾便不去逐光了么?
参天大木、燎原之火,有其宿命,而蜉蝣与飞蛾,亦有其宿命。
“我与田兄相识多年,自不会对他坐视不理,可他求仁不求生,你呢?你求什么?”
小甜菜泪睫闪烁:“我求...他能求仁得仁。”
赵鸢苦笑:“你跟了我那么多年,我竟不知,你对田兄是动了真情。”
“他所求之仁,是天下清白之士的公正,我虽不曾读书,但亦是心逐公正者。”
赵鸢叹了口气,“这些日子,想必田家不会太平,我送你去我舅父家。”
赵鸢旋即入宫面圣,向皇帝求了一份能出入诏狱的圣谕。皇帝,被夹在门阀世族和白衣清流之间,处境亦是见不到光明。
昭哥登基后,初茹娘有意除去赵鸢。她一人背负着两个身份,若被发现,将惹出惊天大祸,且朝廷已有赵邈,赵鸢便也无用了。
李凭云却说,想要朝廷清白,皇权不受世族束缚,赵鸢不能死。
赵鸢要见田早河这一举动,表明了她的立场,她要护田早河,便是彻底与长安的世族割席。
孤儿寡母被一群豺狼虎豹盯着,茹娘不得不心思深沉。
她盯着跪在地上的赵鸢,良久不应答,赵鸢像是一个只会跪人的木偶,亦是淡然。
赵鸢越是如此不卑不亢,茹娘越发现李凭云的高明。
【能在一片浑浊中继续前行的,必是最清白之人。】
茹娘见她岿然不动,缓缓道:“你身有腿疾,往后免你跪礼。”
赵鸢沉吟道:“臣不敢。”
“田早河得罪的不是御史台的上官,而是由权贵们薪火相传的监察制度。你出身权贵,历经艰辛,才有今日,帮了他,可能满盘皆输,为何还要这么做?”
“臣能走到今日,于己,已无他求,一心为君为民。朝政制度,乃君民纽带,制度通,则君民同,制度腐烂,则君民离心。”
赵鸢平静的眼里看不出半分私欲,茹娘又权衡了一阵,最终道:“去吧,本宫赌上太后尊荣,许你见田早河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