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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0、乾坤之死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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沮渠慢声道:“赵鸢,这名妓子胆敢冒充朝廷命官,你说,该如何处置?”
赵鸢嘴唇翕合,无声说出六个字:“别怕,我会救你。”
崔宜文对着赵鸢粲然一笑,仿佛自己不是被关在镶满钉子的牢笼中,而是在一个寻常的午后,天晴气爽,她睡了个饱觉,心情格外舒坦。
沮渠道:“我族人进贡了一只碧眼猫,此兽尚未经驯化,被关入笼中,会四处乱窜,若不慎冲撞了崔娘子...”
赵鸢的注意力全集中在沮渠身上,她要救崔宜文,必须答应她们的条件。
献上赵家全部家财,献上她的忠诚,献上赵家后路!
她们是要把赵家吃干抹净。
赵鸢:“以我一命,换崔宜文。”
赵鸢的做法在她们的预料之内。
太后真怕她会冲动做傻事,一时乱了方寸:“赵鸢,为了一个下九流,你竟要舍弃自己的性命?”
赵鸢笑了笑:“幼年我读史记,每每读到‘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便觉荡气回肠。在庙宇之间,人分贵贱,可在千万年的皇天后土之间,我与蜉蝣,皆是须臾,宜文的命,和我的命同样重要。”
赵鸢的话字字清晰地落入崔宜文耳中,她眼中忽有热泪。看来,当初算命的银子没有白花,她的宿命要应验了。
空旷的宫苑里,响起突兀的掌声。众人向笼中望去,是崔宜文正在拍手喝彩。
她曾是坊间最擅歌的女子,有一副极妙曼的嗓子,她高歌道:“纵为奴婢娼妓,不屑王侯将相,皇权富贵囚我草木身,囚不住我自在心!”
她的曲子忽然变调,变成直白的呐喊:“侠妓崔宜文,愿为文士殉道而死!”
除了赵鸢,没人真正把她当做一回事,在她冲向钉子的瞬间,无人拦得住。
崔宜文整个人嵌进钉子里,鲜血从她身体各处流出来,染红青衫。
可她并没有因此而死,她离钉板太近,冲击力不足以致死。
皇权富贵?
皇权富贵?
皇权富贵!
赵鸢失了魂似地走向崔宜文:“为何...为何这样做?”
为何这样做?
因为李凭云曾将你托付给我。
因为你给了我前所未有的敬重。
因为国库亏空一事,我和他们一起骗了你。
因为我...想要你能活得自在。
崔宜文已经说不出话,她只能用口型告诉赵鸢:“杀了我。”
崔宜文是心思何其细腻的女子?她知道赵鸢心底里喜欢热闹,便装作泼辣蛮横的样子,让她耳边日日都听得到活人的声音。
赵鸢是个疑心很重的人,要想得到她的信任,必须用她的方法来思考。
因为她懂赵鸢,所以赵鸢懂她。
崔宜文现在说的话,就是赵鸢一定会做的事。
赵鸢瞬间明白了崔宜文的意思,
那些铁钉扎在崔宜文的身体里,她注定活不了。
赵鸢默默拔出发簪,太后怕她受不了刺激,想不开自戕,大喊道:“快拦住她!”
侍卫还未赶来,赵鸢已果断地将簪子插入了崔宜文的心脏里。
崔宜文的学溅在赵鸢的眼睛里,她的视野里一片模糊。
皇宫里的金砖玉瓦,在她眼里都成了一片血红。
侍卫从四面八方将赵鸢包围,赵鸢忽然震声大喊:“裴夫人教唆太后残害忠良!按律当诛!”
她的声音穿透了宫墙,太后宫内乱做一锅粥。这时忽然有大批士兵涌入,一暴怒的男子持刀上前,一巴掌捆在沮渠脸上。
“如碧就在宫中,你竟做出这种事!”
沮渠挨了一掌,冷眼望着对方:“裴瑯,你究竟是谁的夫君?”
裴瑯道:“我乃朝廷中郎将,公私分明。”
太后未料赵鸢会说动裴瑯,她逼自己镇定,怒斥道:“来人!裴侯带逐鹿军私闯禁宫,将他拿下!”
侍卫们迟迟不敢上前。
逐鹿军为扶持刘昭登基立下功劳,裴瑯手中有御赐金刀,可在皇宫先斩后奏。
赵十三风风火火冲向木笼,一刀劈开笼子,放出里面的崔宜文。
太后宫里的侍卫都是刘颉留下来亲卫,而赵十三曾是皇帝亲卫的统领,是这些人的旧上司,侍卫们不敢轻易对他动手。
“赵大人,对不起,我们来晚了...”
赵鸢淡淡道:“无事。”
这时,宫人传信:“太后娘娘,四大家族派人入宫面圣,此时正集合在含元门外!”
太后慌神道:“他们怎么会在这时过来...”
名为面圣,实乃以刘昭挟持她!
太后慌乱之间,又有一名刘昭身边的宫人赶来:“太后娘娘,李公出面,已经遣散了四大家族的人。陛下得知他回长安,迫不及待召见他,李公正伴驾来您宫中探望。”
“李凭云!”太后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长甲在她自己的手心里划出血痕。
她都是为了昭哥才会做出这一切,怎能让昭哥看到这些?
还有...李凭云会告诉昭哥是她要害刘颉么?
她输了,彻底输了。从头到尾,她们都是李凭云的棋子,走得顺利,便误会自己也能掌局了。
赵鸢跪在崔宜文尸身前,为她盖住双眼:“太后听信裴夫人谗言,于宫闱中残杀士人贺乾坤,诸位有目共睹,百官面前,请将今日所见如实道来。”
沮渠不甘心地揪住裴瑯的衣领:“她把如碧送入宫,断了如碧的一生,你居然帮她!你有没有良心了?”
裴瑯和她两看两相厌,他避开沮渠:“如碧是大邺的皇后,母仪天下,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皇后?母仪天下?”沮渠笑出泪来:“一个女人,被关在深宫里,终身不得自在,在你们看来,反成荣光了...她是我女儿!只有我在乎她!”
赵鸢已听不到他们的争执,她低头在崔宜文额头落下一吻,“来世,你一定要做个无忧无虑的官夫人。”
赵十三擦了擦眼泪,“赵大人,咱们带宜文回家吧。”
“嗯,回家了。”
赵鸢一席血衣走在前方,赵十三抱着崔宜文的尸体紧随其后。
含元门外,李凭云站在台阶下。
赵鸢低头:“是你找来了裴瑯?”
李凭云道:“嗯。”
“得罪了太后和裴夫人,往后长安谁为你撑腰?”
“弃子而已。”
崔宜文的死,在李凭云的预料之外。他在最后一刻才决定要帮赵鸢,若他能早做决定,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了。
赵鸢以“贺乾坤之死”对付太后和沮渠,亦在他预料之外。
“往后世上再无贺乾坤,你如何自处?”
“赵鸢也好,贺乾坤也好,吾名非我,吾心才是我。”
一行人沉默地回到赵鸢府邸,将崔宜文安葬。赵鸢没有自己的地,崔宜文被葬在李凭云家中,江淮海的坟茔旁。
太后和沮渠被扣上因谋杀忠良之名,双双被囚禁在各自的宅邸中。
李凭云从宫中回来,见赵鸢坐在台阶上放空,他将手覆在赵鸢头顶,赵鸢缓缓抬头,仰视着他。
一句带我走,哽在赵鸢心头。
到了这地步,要他带自己走,那便是否认了她的一切。
“你在长安已无身份,跟我走,我给你一个身份。”
赵鸢摇了摇头。
“我要参加明年的科举,入御史台,李大人,帮我。”
李凭云道:“我以为朝廷伤透了你。”
“因那一千万贯,我冤死陈国公,害死宜文,只一千万贯,竟能买两条人命,我必须查明此事,还我自己一个真相。”
李凭云收回手,语气无奈又无情:“我凭什么要帮你?”
赵鸢理解李凭云。在她有用之时,他多次相助,她视而不见,现在她已经成了一枚无用之子,他又不是真正的善人,凭什么帮她?
“查完此案,以后,所有事我都听你的。”
李凭云闭上眼,沉沉吸了一口气。
“距明年春闱尚有一年时间,这一年,我帮你打通个中关系,你替我生个孩子。”
赵鸢眼里闪过一丝错愕:“你在说什么?”
他本是一个六亲缘浅、命定要漂泊之人,曾经的赵鸢给了他一份奢想,这份奢想已成了妄念。
“我一生难以相信任何人,我想要一份亲缘,了我终身之憾。”
“李大人只手遮天,愿为你了却遗憾之人,当如过江之卿,为何偏偏是我?”
“生育子嗣是戕害女人的罪魁祸首,我不能因一己私欲,将无辜之人牵扯进来。你与我同恩同罪,没人比你更合适。”
“同恩同罪...”赵鸢笑道:“好一个同恩同罪...”
她拉住李凭云的空袖,借力站起来,“走吧。”
李凭云眉间稍显困惑。
赵鸢提醒他:“去生孩子。”
二人同寝同盖,温软的身躯在怀,虽说早非初次,李凭云却比初次还要疏离。
赵鸢抚着他紧绷的下腹,手腕拧动:“李大人,还不动情?”
起欲容易,动情难。李凭云机关算尽,算得了所有人的命,安排得了所有人的路,却唯独算不出自己的。
他是万万没料到,自己竟是个痴情人,这一辈子的欲和情,都因赵鸢而生。
他拿开赵鸢的手,翻身在上,“我来就行。”
他低头含住赵鸢的唇,细腻地亲吻。赵鸢许久未得这般柔情似水、饱含深意的吻,她想了想,收回推拒的手。
若他们一开始就如此,是否这一生都会容易许多?不...她否认了这个念头。
若一开始就如此,此情不至于如此难舍。
已经发生的,是她这一生唯一的命运,她不能否认,不能追悔。
李凭云在赵鸢心乱时与她结合,他觉得自己的一颗心,也跟随着沉入了她的身体里。
世上儿女情爱,久长的佳话,都是前人留下的谎话。事实则是身要磨合,心也要磨合,少一眼,多一眼,都会终身误。
他惑世盗名,唯将一颗赤子之心,留给了赵鸢。
她恨他也好,厌他也好,都是他此生唯一的诚心。
“赵大人,给我一年时间,为你遮风挡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