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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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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无一人的小巷,灰色砖混着土堆砌出的墙摇摇欲坠,长久无人清理,早已结了一层厚厚的黑色污垢。
少年跪在地上瑟瑟发抖,脊背拼命挤着抢,恨不得把自己沿着墙缝挤进去,乱糟糟的头发下,一张脸又黑又瘦,两颊凹进去,脏兮兮的脊骨伶仃突出。
“对、对不起……我真的没钱了,求求你们放过我。”
一只大手拎起他的头发,兜头就是两个耳光,腥臭的唾沫劈头盖脸,“臭虫!再跟老子装,老子亲眼见到你偷到了两文钱,想藏私是不是?”
说着,又是一巴掌狠狠打在他脸上,少年呕出一口血,落在脏兮兮的地面上,混着两颗破碎的牙齿。
时也抱着剑,从小巷口路过。
不堪入耳的叫骂从旁边传来,“拿出来!拿出来!狗日的还敢躲?我打死你个鳖孙日出来的狗崽子!”
时也在心里算着账,今天在拳场赚到的钱还行,应该够买一壶酒了?或许还能再买一斤肉?阙逢叫嚷着不满很久了,再不让他吃肉,他就要撒泼了。
“求你了……求你了啊啊啊……别打了我不敢了……”
“救、救救我……”
“……”
“那里有人——大哥那里有人,他看起来就有钱,别打我了别——”
最后一声堪称撕心裂肺,尖利得能刺破人耳膜。
时也算好了价钱,换了个方向,朝酒馆走去。
“诶,小兄弟。”
一只大手拍向他肩膀,手指粗黑,指缝里布满了泥沟,散发着难以言喻的气息。身后逼近的阴影黑沉沉笼罩下来。
噌——
剑出鞘三寸,不偏不倚,挡住那只手。
时也没有回头,“有事吗?”
他嗓音极动听,不是埙之类乐器那样低沉的动人,就像是一阵来自雪域的风。
无人,荒寂,死水一样。
更引人注目的是他的脸。
虽然只有小半张,还白得像个要死了的病秧子,却……却……以壮汉的见识,他实在形容不出来,搜刮尽脑海,也只能想出四个字。
仙姿姝色。
那小半截冰玉般的下颌划过一个极尽优美的曲线,没入耳后,黑色瀑布似的发丝沿着肩垂落,真如流水一样,让人忍不住想上手摸一摸,看是不是真如想象中一样冰凉柔顺。
壮汉诧异了下,他们这鸟不拉屎的鬼地方,仙君们从这里路过,都恨不得拍百八十张加速符,生怕被这里的“下等”气息沾染上,就这么个地,还能出这种货色呢?
被拦住的不快瞬间化作遇见极品的狂喜,他眼中不自觉露出贪婪之色。
这种成色的货,要是卖入商队,或者运气再好一点,让上面那些仙君看上了……
壮汉脑子里只有两个字,发了。
一夜暴富的欲望驱使下,他忘了对方手中的剑,也忘了……在这个无人管辖、混乱至极的地方,这样一个人在街上走着,却没有人上前来打劫,一路下来,衣着整洁,纤尘不染,连个衣角都没乱,是一件多么不可思议的事。
他刚来这个地方两个月,一心想着做出一番大事业,狠狠赚上一笔。
而现在,这个机会就在眼前。
他忍不住上前一步。
他没注意,在他目不转睛,心里盘算着怎么把人卖出高价的同时,被他盯上的人平平低垂的睫毛忽然抬起,黑色潭水般颜色极深的瞳孔里,倒映出一道影子。
那是对面街边路过的一个中年男人。
普通的脸,普通的身材,普通的衣着,佝偻着背,瑟缩着往前走,和这个地方的其他人没有任何区别。
但是在那片黑色湖泊似的眸子中,男人褪去了人皮,化作一只嶙峋狰狞的青皮妖鬼,贪婪地看着身前的少女,不引入注意地舔了舔唇。
时也握住怀中长剑的剑柄,长剑无声无息出鞘。
剑身雪亮,竟不似一般剑刃锋利无匹,反而显得极为柔软,如同一泓初春划开的雪水。
壮汉的注意力却不在这柄一眼就能看出不凡的长剑上,全然被握着剑的那只手吸引。
白皙,修长,曲起的骨节上没有一点杂色,干净得像是一捧雪。
和它的主人一样漂亮。
听说那些顶级仙门中从小藏在闺阁的千金娇子们也练剑,却日日用灵泉浸泡了各色仙药来净手,养出来的手干净漂亮,连一个茧子也不会有,大抵就是这样?
下一瞬,他眼前忽然炸开大片血红。
中年男人悄悄化出的爪子刚碰到少女的一缕发丝,就被拦腰斩开,脸上的表情来不及转化为诧异,就滑下去,掉在地上。
生命力流逝,他再也无力掩盖,在众目睽睽下画出妖鬼的本体。
青黑色的、丑陋的、狰狞的……
尖叫此起彼伏。
可壮汉完全没心情惊讶。
残余的剑光划破了他的眼球。
他眼前的红光不仅仅是中年男人被腰斩喷洒出来的血,也是自己眼球破裂时,流出的血泪。
时也才注意到他,收剑回鞘,淡淡道:“抱歉。”
壮汉喉咙里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剧痛让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但你刚才想害我,所以,我也不用赔偿你,对吧?”
小巷里,被打得遍体鳞伤的少年打了个寒颤,无比后悔自己刚才喊出的那句话。
好在时也一眼也没朝他的方向看。
壮汉再也支撑不住,扑通跪了下去,捂着自己眼睛,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
时也稍等了两息,“既然没意见,那我就走了。”
他转身离开。
周围的人原本还想上来,一眼看见他的脸,立刻止住脚步,见了这一幕,见怪不怪转开。
“又一个傻狗想对那位下手啊,这个月第多少个了?”
“没办法,也不看看长什么样?”
“笑死了,这种煞星也有人敢招惹,真是不知好歹。”
围观的人渐渐散了。
时也自顾自朝原定的小酒馆走去,唇无声开阖,说的是:“想喝什么?”
他心里传来一声懒洋洋的笑。
像是没睡醒,这么含混着一笑,数不尽的讥讽:“我们伶舟少爷又在斩妖除魔啦?血腥味好重,今天做了多少好事?让我看看……嗯……”
记忆被人翻动,时也轻轻抿了下唇素白的脸难得露出一点为难,“上次的那种可以吗?那个不太辣。”
心里的声音简单粗暴打断了他:“装什么呢?”
时也偏了偏头,不太懂。
“救人装好人是吧?天天当伪君子不累吗?”
时也说:“我没有救人。”
阙逢噎了一下,时也还真没有。
至少不算。
如果尾随那个少女的不是一个妖鬼,时也绝对不会出手——就像之前小巷里被敲诈勒索的少年一样。
因为这个人就是这样。
没有善恶观,没有怜悯心,不爱苍生,更不爱世人。
他看到少年被欺凌时无动于衷,被少年当靶子祸水东引时无动于衷,壮汉离他太近,眼球被他的剑光斩开时,也无动于衷。
他唯一的情绪波动,只有在见到那只妖鬼的时候。
他毫不犹豫出剑,将妖鬼斩杀。
……在他还叫怜舟虞的时候就是如此了。
所有人都知道,伶舟家的少爷生来就是如此。
他不在乎父母,不在乎家族,生来斩鬼命,有一张好颜色的脸,万丈雪华不及他一瞥,却天生无心。
只是一个没有灵魂的、空壳。
一个杀戮工具。
他带领了分家的崛起,让他所在的那一支血脉,从一个不起眼的、人人唾弃的穷亲戚,成了伶舟家最重要的战力。
数不尽的鲜花和赞誉蜂拥而来。
也在风光无限之后……坠落。
三大仙门和极渊大战,他以自身全部修为和血脉祭阵,封印了时间十之八九的妖鬼,因此修为全失,经脉尽断。
伶舟家百般不舍,万般遗憾,最后还是舍弃了他。
弃子就是弃子,没用的东西就该舍弃。
只是表面做得漂亮,仍然尊他为少主,让他奉献修为才换来的好名声,化为伶舟家最耀眼的明珠,也因此,换来八方崇拜,一跃成为仙门之首。
可实际呢?
他那对父母多害怕自己也跟着跌落啊,害怕自己也如怜舟虞一样,只是短暂划过天际的流星。
他们秘密接回了一个私生子,对外宣称是伶舟夫人秘密生下的孩子,将伶舟家的仙药全砸在了他身上,期盼着,能再出一个怜舟虞。
阙逢都要气死了。
他在伶舟虞的脑海里砸天砸地,恨不得把伶舟虞的识海打出一个洞,出去把这些人全都手撕了。
奈何,他只是一个心魔,他左右不了任何事。
伶舟虞才是身体的主人。
无心之人无爱,也无恨,只有妖鬼能引起他的注意,其他的……
和陋室里飘落的灰尘也没什么区别了。
时也买好了酒,回到住处。
不大的阁子,只有一张窄小的木床,一把椅子,一张小圆木桌,除此之外,就只有一面和屋子简陋不符的铜镜。
明显是高级货色,倒映出的人影不像普通铜镜一样模糊,连发丝都清晰可见。
时也很喜欢这里,比从前伶舟家为了讨好他时、恨不得把全世界宝物堆在他房里、镶金嵌玉的寝殿喜欢多了。
他放下酒,找出杯子,斟满了,犹豫片刻,才一闭眼喝下去。
好辣……
时也艰难咽下这冰凉的液体,喉咙滚动着,青黛色的眉紧紧蹙起。
只是一口,他脸上就浮上了红霞。
不是醉出来的,而是——
“咳咳……”
时也呛得停不下来,好半晌,才颤巍巍止住,喘息片刻,舌尖试探地、轻轻扫过唇缝,“咳咳咳咳……”
阙逢没眼看,嫌弃道:“你怎么这么没用?”
“是它不好喝。”时也低落道。
“……”阙逢很想再嘲讽两句,但看他这模样,不知为何又说不出来,烦躁地揉了把脸,“真想不到你这种人为什么会产生心魔。”
他不是伶舟虞祭阵、被伶舟家抛弃的时候出现的。
他出现的时候,比那要早的多。
只不过那时候的他还没成型,只是一团没有意识的混沌黑影,栖息在伶舟虞丹田里。
直到那一天,天光隐没。
所有人都躲到了安全的地方,惊惧又后怕地看着大阵中的人。
看他白衣翻飞如一只雪白的凤凰。
血色迸溅,生机堙灭,血线顺着手腕蜿蜒进大阵。
这个人一寸寸苍白。
盘旋栖息的心魔疯长,于连天而起的飓风中化出了身形。
可他又不恨……
怎么会生出心魔?
又是什么滋养了心魔?
简陋的小屋里,小木桌边,时也握着酒杯,认真想了很久。
“因为不爱这个世界,也不爱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
他眼中露出一点笑。
“所以就想……有个人来爱。”
阙逢愣住。
因爱而生心魔?这是什么天方夜谭?
“不说这个了。”时也站起身,随手将长发撩到身后,那段将壮汉看傻眼的修长脖颈一览无余。
小屋之中突兀的铜镜将他的身影全部收纳。
美人白玉似的脸颊上红晕更甚,柔白纤细的指尖搭上自己将扣子扣到最上方,闭合得不见一丝缝隙的领口。
轻轻一挑,春光乍泄。
他朝着镜子微微俯身,让风光更加清晰,偏头时,连耳尖都染上绯色。
“今天没有出来闹事呢。”
“好乖,给你点奖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