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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第五十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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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峤小时候不理解什么叫刻舟求剑。
时间过去那么多年,舟也许还是那条舟,河或许也还是那条河,但剑早就不在了。
他现在终于懂了,课本里那颗沉寂多年的子弹,此刻精准地击中了他的眉心。
清北苑又换了一拨学生,他站在小区楼下,仰头望向那曾经无比熟悉的阳台。远远地,看见刘晓芬在晾衣服,小宝已经长高了不少,正被他妈按着背单词。
谢峤默默抽完一根烟,扯了扯口罩,哼着童年小曲转身离开。
“小小的一片云呀,慢慢地走过来~请你们歇歇脚呀,暂时停下来~”
他现在听不得别人提起方以程,跟贾宝玉不许除了林黛玉以外的人姓林一样,食堂打饭遇到姓方的同学要愣神,路过方记茶餐厅会加快脚步,连看到方形饼干都要皱眉。
“你该不会因爱生恨了吧?”齐齐跟他打视频,“我最近投了江州的几家公司,有希望能拿到offer。”
“那就回来呗。”谢峤觉得挺好的,他把叉子插进杯面边缘,“我就未必了,香港不错,我可能就留在这了,这边追我的人能从尖沙咀排到铜锣湾。”
“别在我面前整这出,想套话就直说。”齐放毫不客气地翻了个白眼,“程哥屏蔽你而已,又没有屏蔽我,你想看他朋友圈我可以给你截图,昨天发的。”
“别,别!”谢峤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拒绝,“我不想看,他估计恨死我了。”
齐放难得说了句能听的话,“啧,恨你一辈子跟爱你一辈子有什么区别?”
谢峤不说话。
“不聊了。”齐放说,“我写论文去了。”
“拜拜。”谢峤挂断了视频。
香港这边的城市氛围跟江州不一样,呆久了谢峤也确实萌生了“在这里也挺好”的想法,又或许是他的潜意识在作祟。
他想换个地方生活,离开江州这个伤心地。
苏苏姐非常关心他的状态,主动联系了他几次,谢峤跟她如实交代近况,已经好了很多,这半年来药量都减少了,香港的心理医生重新评估后,诊断从中度抑郁降为了轻度。
但谢峤心里跟明镜似的,心病还须心药医,方以程才是他最好的那个心理医生。
他终于明白,当年自以为伟大的牺牲,不过是场傲慢的独裁。
方以程用摧枯拉朽近乎毁灭的方式,硬生生将他那些见不得光的隐忍曝晒在烈日之下,他终于不用再背负着那段自以为是的“伟大成全”独行。
谢峤的爱也从见不得光,从此变得坦坦荡荡。
论如何完美隐匿行踪,谢峤曾是优等生,因此他很清楚,在这个互联网无孔不入的时代,如果一个人拼尽全力想找另一个人却杳无音信,只可能是一方在存心躲藏,就像他当年那样。
又或者,是双方心照不宣,默契地维持着互不打扰的僵局,就像他们现在这样。
感情上栽了跟头,前途也一片迷茫。眼看毕业在即,谢峤还没想清楚将来要做什么。
说是混吃等死,也得想想该怎么混,香港虽好,却也并非那么容易留下立足。
现在这年头,搞新媒体跟大学生创业没什么区别,要么一头扎进互联网大厂,在996的泥潭里卷生卷死,要么咬牙坚持初心,做自己的小众频道,要么干脆直接洗把脸下海成为团播的一员,反正打不过就加入,陶霄还笑话他努努力,真下海了指不定能混个头牌当当。
至于传统媒体这条路,江州电视台也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天下英雄如过江之鲫。
“你就是不想回江州。”陶霄给他下结论,“你只要愿意回来,总归还是饿不死的。”
“是。”谢峤点点头,非常坦诚,“江州我有四不做,一不进江州电视台,二不去陶总工作室,三不去赵昭他家酒店,四不去方氏集团。”
陶霄还真替他琢磨了一下,然后叹气,“算了,你别回来了。”
站在太平山顶俯瞰维港璀璨的灯火,谢峤最终打定主意留在香港,让江州那些纠缠的回忆统统见鬼去吧。
说到底,还是他那点可怜又可笑的自尊心在作祟,当年狠心断联的人是他。不是四天,不是四个月,是四年,方以程能靠着那点执念找到他,这要放在奶奶常听的粤剧里,怕是能唱上三天三夜的《帝女花》和《分飞燕》。
可惜现实不是戏文,方以程好不容易找到他,被谢峤这么拧巴的一顿操作下来,彻底伤透了心。
他的犹豫、他的逃避,最终一点点将方以程眼中重燃的光亮,彻底浇灭了。
谢峤不想再留在江州,他决定把自己彻底放逐,割舍掉过去的一切,试图活出一个全新的版本。
夜风裹着咸湿的海味拂过面颊,谢峤又想起奶奶说过的那句话,缘分就像潮水,该来的总会来。他以前只知道惦记“来”这个字,但却唯独忘了,潮水也会退去。
赵昭来香港找他,谢峤心平气和地跟他去吃饭,特意选了家能看到海的餐厅。
“好像又瘦了。”赵昭仔细打量他,眼底闪过一丝心疼,“不如考虑跟我回江州吧。”
“谢谢。”谢峤冲他笑笑,果断拒绝了,“我现在挺好的,暂时没有回江州的打算。”
饭吃到一半,赵昭终于忍不住放下刀叉,露出了谢峤没见过的表情,“我现在终于知道,他们为什么叫你小太阳了。”
“为什么?”谢峤愣了一下,随即释怀般笑笑,“我现在药量减少了,估计很快就不用吃药了。”
“挺好。”赵昭勾了勾嘴角,“那我是不是可以重新追你了?”
“别追了。”谢峤望向维港平静的海面,“我现在不想谈恋爱,没意思,而且爱上我这种人,你会伤心的。”
赵昭不明白,“什么意思?”
谢峤搅动着杯中的冰块,“因为爱过我的人,最后都很难过。”
拒绝了赵昭送他回家的好意,谢峤单薄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地铁站汹涌的人潮中。
谢峤戴着耳机,伤感的旋律循环播放,听到耳机里那句“爱的多的人总先掉眼泪”时,一滴滚烫的泪毫无预兆地砸落下来,谢峤慌忙抬手擦去,假装无事发生,随着步履匆匆的人群向前涌去。
时隔多年,他终于明白过来,方以程或许并不是天生爱哭。
最后,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嚷嚷着“四不做”的谢峤最后还是妥协变成了“三不做”,陶霄工作室的合伙人卷款跑路了,连门口那棵象征好运的发财树都没放过,只留下一箱需要给小翟补脑子的过期六个核桃。
陶霄带着小翟去了香港,从此江州又少了两个伤心的人。
谢峤掏空了全副身家,勉强支撑起了一个小小的摄影工作室,创业初期,他心头还揣着天真的理想主义。
他想拍一些深刻有意义的社会选题,街头流浪拾荒的孤独长者,深夜在城市缝隙中寻找栖身之所的边缘人,或是跨城通勤疲惫不堪的打工人......
但最后他发现,真正能带来稳定收入的,是各种商业活动的开工剪彩仪式,以及......婚庆。
江州有家互联网大厂给他发过校招offer,当大厂牛马好像也不错,至少有个相对稳定的生态环境以及看起来不错的职业前景,但谢峤想了想还是决定放弃,咬咬牙继续坚持创业这条死路。
每拍完一场婚庆或剪彩,他就当作完成了一份生存作业,然后奖励自己一部心心念念的社会选题纪录片。
前者谋生,后者为心。
令他没想到的是,其中一条社会选题竟意外走红,他们的小账号在圈内开始积累起些许名气,找上门的客户也渐渐多了起来。
其中一位准新娘携着未婚夫前来,兴致勃勃地说:“我特别喜欢你们拍的那部《深夜失意人》!能不能把这种风格融入进来,给我们拍一条婚礼上放的微电影?对了,我老公是王家卫铁粉,拍摄手法上记得勾兑一下那种感觉。”
谢峤:“......可以,可以。”
谢峤严格按照客户的要求,结合了王家卫的拍摄手法,出了一版初稿,没想到未婚夫不满意,闹着要退钱,说是拍得他一点都不像梁朝伟。
来回扯皮半个月,陶霄想据理力争,但谢峤最后选择退一半钱息事宁人,毕竟他们小本生意耽搁不起。
这天,他们又接了一个剪彩仪式的活儿,谢峤卖掉了那辆承载太多故事和事故的二手车,置换成了一辆体型适中,在香港街头更灵巧的特斯拉。
他总觉得这辈子跟车犯冲,琢磨着有空得搞点柚子叶去去晦气。
命运仿佛在印证他的预感。
谢峤又追尾了,这次是他全责,路口的红绿灯急促地滴滴作响,他一个恍神,车头便吻上了前面那辆迈巴赫的屁股。
“完了。”谢峤心里咯噔一下。
距离剪彩仪式开始只剩一个钟头,他满脑子想着快速处理事故,第一时间给陶霄拨去电话,“撞了辆迈巴赫,不知道车主好不好说话,你赶紧让小翟过去顶上吧,我这边估计悬了。”
挂了陶霄的电话,他又手忙脚乱地联系保险公司。
这时,有人敲响了他的车窗,来人一身干练正装,秘书模样,“先生,不用忙了,我已经报警,等交警来处理吧。”
“对唔住Sorry不好意思!”谢峤一边疯狂三语道歉一边推门下车,想看看撞得有多严重。
后座的车窗恰在此时缓缓降下。
猝不及防地,他的视线与车内的人撞了个正着,谢峤猛地倒吸一口冷气,大脑瞬间一片空白!
秘书先生迅速侧身,精准地隔断了两人的视线,“有什么事请跟我沟通,我是车主的秘书。”
“我知道。”谢峤努力稳住声音,态度诚恳到近乎恳求,“但能不能让我跟车主说两句话?我认识他。”
秘书狐疑地上下打量了他几眼,转身回到车旁,低声向老板请示。
车窗无声而冷漠地升了上去,彻底隔绝了内外,秘书转回身,一脸公事公办的遗憾,“不好意思,我们方总说,不认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