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分歧·感激·一路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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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辇升天人已尽，故宫犹有树长生。（注1）
养心殿内，帝王面色冷淡地负手立在梅纹小窗前，凝视那被滂沱大雨阻挡得看不清本来颜色的青砖红瓦。
弘昼抱着体温低如浮冰的皇贵妃走进这专供帝王休息的梅坞时，看到的便是皇帝一身龙袍的孤寂背影。
听得来人的脚步声，皇帝并未回头，只捻着手中的菩提念珠道：“这宫里头的人都畏惧朕的怒气，只有你敢进来。”
弘昼将晞月小心地放置在暖炕上，并取了厚实的锦被将瑟瑟发抖的人儿包裹住，这才将视线落在皇帝身上，语气嘲弄：“皇兄做事越来越老辣，臣弟怕哪天惹得皇兄不快，下场要落得跟讷亲那蠢货一般。”（注2）
“你怎会惹朕不快？当年你在朝廷上殴打那厮，朕心里可是痛快极了。”皇帝听得他的话，原本未消的怒意到底是暂时压下去了，眼底浮起几分笑意来。
和亲王能成为皇帝唯一一位留下且待遇远优厚于其他宗室藩王的手足，对天子脾性的了解自然是超出旁人。换句话说就是，弘昼很清楚该如何给天子顺毛。
这对年纪仅相差三个月的兄弟，在先皇潜邸时便一起作伴长大，接受着同样的教导，感情最是深厚，也最知晓彼此的心意。（注3）
他们截然不同的人生命运的分歧，从皇帝十二岁那年被康熙爷亲自带进皇宫养育开始。
“臣弟没惹您不快，您却是惹娘娘身子不快了。”弘昼敏锐地察觉到皇帝的气场已经不似一开始的紧绷，适时地开了口。
皇帝这才转身走向暖炕，在看清晞月面无血色的小脸时，忍不住再次怒从心起：“这帮奴才都是干什么吃的！连皇贵妃都不会好好伺候着！”
奴才怎么做，还不是看着主子的脸色么？弘昼眼底冷意毕露，却在瞬息间压下去了。
多年的藏拙已经让他很学会很好地控制自己的情绪。
他虽然担忧晞月的身体，但这里到底是皇宫，臣子与后妃之间隔着永远无法逾越的天堑。
待赶来的太医和宫人们将皇贵妃团团围住诊脉伺候，皇帝与和亲王便去了明间说话。
进入而立之年后，皇帝的为人处事已愈发地有了父辈们的影子，变得老辣、冷厉而多疑。
如同悬挂“中正仁和”匾下的帝王宝座只有一张，这条路也注定是无法回头的。
身边能够说上话、知他心意的人已经愈发稀少，因此皇帝对这“迹岁两地，心则相通”的唯一弟弟很是宽容仁厚。
“如今天下是爱新觉罗的天下，但栖息在这片土地上的却是满蒙汉藏回五族人民，汉家的女儿同满洲的女儿并无不同。马背上打江山难，要这得之不易的江山和盛世能够绵延千百年不绝更难。依臣弟看来，应联合五族之人心，共谋治世之大业。”弘昼不绕弯子，一开口说到的便是如今皇帝正在烦心的事。
皇帝疲惫地揉揉眉心，叹息道：“那江南王氏的女儿，连朕都听过她的才名，当真是世所罕见的女子。她那篇《岁轮定于地心轮》，可是在学界引起了轩然大波啊。朕对永璜寄予厚望，他需要的是一位能够驾驭好后院的贤妻，而不是一位与世俗格格不入的…科学家。”
弘昼听得兄长保守偏执的话语，心中甚觉荒唐。他常年因经商与外国人打交道，在往来贸易的商人和传教士的口中，这位古老东方帝国的亲王了解到一个陌生的全新世界。
那是一个有着蒸汽机车和汽船，大机器生产已经取代传统工厂手工业的西方世界。
当世界中心逐渐由东方向西方转移时，对局势变化一无所知的大清统治阶级却还在做着天朝上国的美梦，实行闭关锁国与海禁政策。弘昼已经看到康乾极盛背后的隐忧。（注4）
皇帝登基多年，国内四海升平，随着渐长的年岁，他变得愈发好大喜功，听不进逆耳话语。
弘昼心知再争此事会惹他不快，重新拣了轻松的话题活跃气氛。兄弟俩闲谈片刻，听得太监说娴贵妃及愉妃在殿外求见，弘昼便行礼告退了。
弘昼踏步走出养心殿时，暴风雨早就停了。
瞭望远处，青山仿佛耸入云霄。平视近处，太监们正洒扫着铺满地面的积水枯叶，发出“沙沙”的细碎响声。
“今日之事，多谢和亲王相助。”海兰从永璜口中得知了方才的经过，此刻的感激是发自内心的。
在她的印象中，行事荒诞不经的王爷跟自家娘娘是八竿子都打不到一块的陌生人，除了年节家宴上的点头之交再无其他。
明明是如此擦肩而过的关系，和亲王都会为娘娘的安危不顾男女大防，那在养心殿里头摔茶盏发脾气的日夜相伴的丈夫才是真叫人寒心。
这世上能让海兰在意的人，唯有如懿和晞月。眼下如懿对皇帝的冷漠感到心寒，已经走进养心殿去要说法了。
海兰早知帝王的本性，又因着对他从无期待所以并无难过。这位后宫战神恼恨皇帝伤了娘娘，甚至已经在盘算如何让皇帝付出代价了。
伤娘娘的人，饶是逃到阎罗地府她都会追过去的。
“愉妃毋须言谢，请在这段时间多费心照看娘娘。”弘昼淡淡颔首，脸上并无多余的情绪流露，仿佛人儿真的只是他随心救起一般。
眼看他就要离开，一直沉默着站在海兰身边的永璜忽然开口：“皇叔请留步。”
从前少年对这位皇叔的印象都来自民间，差点儿真把这能一如既往得到皇阿玛厚待的亲王当做只会提笼逗鸟的闲散人。
刚才和亲王冷酷的骇人眼神让他猛然惊醒：是啊，他太大意了，皇阿玛与皇叔同龄，昔年受到的教育亦是一样。明明是皇阿玛最需要警惕提防和打压的劲敌，却能成为他推心置腹的信任之人——皇叔哪里是荒唐无用，分明是明哲保身第一人。
在这深宫中存活下来并且风光无限的，哪里会是简单的人呢？
看在永璜是晞月养大的份儿上，弘昼听到他的请求后分了个眼神过去，会意的少年赶紧跟上。
两人一前一后地在宫道上走了一阵，这才转到了御花园里人迹罕至的四神祠。
巧的是，许多年前，晞月就是在这儿说要与弘昼分开的。
旧地重游，男人的心里到底添了几分柔软。
在同永璜拜过四神后，叔侄二人在暖榻落座。因着从前并无私下的交集，少年在面对眼前丝毫不显山露水的男人时难得有几分踌躇。
待云南碧螺春的馥郁香气在茶水中袅袅散开，弘昼率先抬眸打破了沉默：“你额娘是个藏不住事的活泼性子，怎的将你养得这么闷？”
男人原本冷峻的面容因着茶盏中的热气显得模糊了些，少年闻言后有些不好意思地碰了碰鼻尖：“额娘也总是嫌我闷，平时分享趣事儿总是找娴娘娘和愉娘娘。”
这场由弘昼临时起意的密谈是因为晞月，叔侄的话题由她展开，倒是将陌生的隔阂冲散许多。
“我方才试着劝过皇兄应允你和王氏的婚事，但此事涉及太多，皇兄大概是不会点头的。”弘昼一向奉行远离朝中诸事的行事准则，今日屡屡破戒皆是因为晞月，此时也不例外。
永璜脸色郁郁。虽然他素知天家父子之间亲情淡薄，但皇阿玛对已经在雨中奄奄一息的额娘不闻不问，显然让心里还残存一丝希冀的少年失望透顶。
他们为了让晞月享尽人间的美好付出一切都在所不惜，但那穿着龙袍的男人却冷心冷情得叫人不齿。
“那个人，配不上我额娘。”沉默片刻后，少年咬着牙开口。
不是可敬可亲的皇阿玛，不是让他仰望崇拜的皇上，而仅仅是那个人。
弘昼若有所思地把玩着手中的杯子，语调听起来漫不经心：“既如此，你往后有何打算？”
他在不动声色地考量永璜，考量这个看起来还有几分文弱书生气质的少年，有没有决心接过沉重的江山社稷。
皇帝膝下的皇子们一个个地都逐渐长大了，永璜占着年纪的优势，有些事应当趁早。
静谧在空气间流动，少年脑海中却有一个隐约的念头迅速成型。
心底的声音在疯狂叫嚣，那是爱新觉罗家男人避无可避的执念和欲望。
和亲王看到少年轻轻颤栗的模样，看到彷徨和决绝在少年眼里起伏翻涌，微不可察地勾起了唇角。
他和永璜，还有方才的愉妃，骨子里都是爱则欲其生恨则欲其死的一路人。
人折磨人，人摆布人，人报复人，这种本事，几千年来已经被人类磨砺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注5）
而任何一个有关于国家未来走向的选择，都是那个时期的野心家们的共同抉择。
注1：摘自李约《过华清宫》。
注2：原剧中，讷亲要求皇帝派大师到军中做法事，皇帝认定讷亲破坏军纪，不顾太后情面将其处死。
注3：“吾弟少于吾甫三月，皇父在潜邸时，育吾二人于东西室，及九岁读书，同受经于傅先生”、“晨夕之与俱，砚之与共，尔我形骸之悉化”。——摘自乾隆诗集序言
注4：热知识，正式颁布并严格执行闭关锁国政策的是乾隆皇帝。
注5：原句出自余秋雨《千年一叹》。
想多嘴一句：弘昼在《雍正王朝》里面真的是顶级推拉大师，大智若愚的天花板。有兴趣的宝子可以移步字母站：https://www.bilibili.com/video/BV1Tb4y1D7Cq?share_source=copy_web
视频标题叫雍正王朝：雍正跟弘昼这段对话！堪称全剧最经典！简直是金玉良言）
作者有话说
第20章 分歧·感激·一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