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救人·喂崽·帝王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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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有永璜提出在先，又有贵妃同意在后，皇帝对这两厢情愿的认养马上点头应允了。
天子的旨意一下，事情便尘埃落定了。六宫中的嫔妃们，没孩子的艳羡，有孩子的忌惮，这各异的心思高晞月都是不在意的。
“莫思身外无穷事，只尽身前有限杯。（注1）”贵妃用护甲点了点永璜面前的雨前龙井，托腮道：“你还小，便以茶代酒。饮尽此杯，再无忧愁。”
她是琵琶国手，自然也有一副适合唱曲的温柔嗓音，只因身份地位与寻常乐姬有云泥之别，不宜弹唱罢了。
婉转甘甜的音调，配上哄小孩儿的语气，成功地让从未受到如此瞩目而有些惊惶担忧的永璜笑了：“茶是细品的，才不是豪饮的。”
自那日说开后，他们的相处方式便是不同于寻常母子的。
她利用永璜傍身，永璜利用她作助力，他们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于是这母不慈子不孝的，除去在外人面前做出一副舔犊情深的模样，私下倒更像是同处一屋檐下的朋友。
上一世如懿对这小狼崽子掏心掏肺，最终只换来了背叛，倒不如从一开始便把话说清楚，两人搭伙过日子，都不要对彼此存什么期望，顺其自然就是。
反正吃饭时多双筷子，好过日日为了装做求嗣心切灌下一碗碗苦汁子。
日后如何，只看他自己的造化。
期间皇帝总会来咸福宫坐坐，一是看看这对半路结缘的母子相处是否融洽，二来也好检查永璜的功课如何。
永璜不是嫡子，却因着长子的身份同样被他关注和重视。这大阿哥日后是要做一众兄弟的表率的，只要不犯下甚大错，有生母哲妃和养母慧贵妃的倚仗在，封个亲王是板上钉钉的。
何况古人都说立嫡立长，永璜确是除了嫡子之外最有优势的。只是皇帝正当壮年，阿哥们要坐上那龙椅，可不得缠斗一番。
咸福宫热闹了，素来被皇帝牵挂的延禧宫便冷清了下来。
娴妃相信自己与弘历两心相知，也能谅解他为人父的苦心，倒不急于这朝暮间的相处。
她的陪嫁侍女、素来心急口快的阿箬却是坐不住了：“主儿，皇上近些日子都往贵妃宫里去，您也不着急呀？那大阿哥也是的，吃了我们宫里这么多点心，怎么还是认了贵妃当额娘？”
凭心而论，要与其他女人分享自己的丈夫，如懿心里怎么会完全不在意呢？
只是她的丈夫注定不止是她一个人的。在她之前的，是祖宗留下的基业，是浩瀚的国土，是天下万民。
宫里头的日子这样漫长，若是执着于长相厮守，那是过不下去的。
“阿箬，住嘴！不得随意妄议皇上与皇子！”如懿当即喝止。
阿箬是伴她从小到大的陪嫁侍女，她本身也是个善良念旧的性子，念着朝夕相处的情分，阿箬闯的祸树的敌，都被她隐忍着敲打告诫翻篇了。
只阿箬在父亲桂铎外放做事后，越来越嚣张了。这一天天穿红戴紫、举止狂妄的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个宫里的小主。
“到外面跪着去，今日不许用晚膳。你该长点儿记性了。”
再不收敛，只怕到时候阿箬真因这张嘴惹出什么祸端。到时候莫说一个侍女，便是身在妃位的她都要狠狠跌个跟头。
一连串的蝴蝶效应，让这对主仆离心的时间提前了。
玫常在怀孕，莲心与王钦成亲，阿箬穿着大红色绣花马褂邀宠不成记恨如懿。该道喜事儿的便道喜，心中惋惜的事儿高晞月也无力阻止。
重活这一世，她输不起，不能事事都出头。眼看着这些颜色鲜艳的花儿半只脚踏进坟墓，她也只能徒劳地看着。
但莲心这颗棋子，对日后扳倒富察琅嬅是有用的。
那个苦命黑化却叫人恨不起来的女子啊，如果她能保莲心到最后，那便让莲心带着她的那一份儿——不要嫁进天家，出宫过相夫教子的寻常日子吧。
于是乎，为了准备好捞人，后宫头号宅女慧贵妃开始了接崽日常。
因为已经记不清上一世莲心落水是在哪一日，她便日日都先到寿康宫同裕太妃用过茶点，而后路过园子去接永璜下学。
对高晞月心中的小九九毫不知情的皇帝得知自己怕苦怕累的娇娇儿爱妃竟能为养子忍下劳碌之苦，龙颜大悦：“晞月虽不是永璜的亲额娘，却是比亲额娘还要上心，当为天下母亲之表率！”
每日为了配合贵妃完成好接崽任务而不得不延迟回宫的另一当事人永璜听到皇阿玛的嘉奖时，正嘴角抽搐地站在撷芳殿门前数星星：他哪需要那位蜗牛附体的额娘等啊，他能在半个时辰内等到那位祖宗已是谢天谢地了。
小少年虽然心里吐槽，但眼里却半点没有不耐烦的模样。
他才不会说，每天能在疲惫的下学后，跟那位没有半点血缘关系的额娘一起在宫道走上一段儿，是他人生中迄今为止为数不多的温暖。
天儿愈发的冷了，盏盏宫灯就像黑夜里闪光的珍珠，蜿蜒而去，无穷无尽。
永璜在撷芳殿等了许久，终于在远处见到了隐约向他靠近的灯火。
小少年正要撇嘴抱怨，话头却在看清来人后即刻转变了：“茉心姐姐，怎的是你？我额娘呢？”
高晞月在宫里向来是围着炭盆金枝玉叶养着的行走药罐儿，若是因在入冬的夜里来接他下学染了风寒，症状或比寻常人要严重许多。
永璜心里乱糟糟的，眉眼间溢着焦急。他不等茉心踩着花盆底儿走来，便三两步下了台阶径直过去：“额娘身子可是有恙？请过太医没有？现在情况如何？”
“大阿哥莫急，娘娘一切安好。方才奴婢是随着娘娘一起来接您的，只路过园子时遇到了失足落水的小宫女，为救她耽搁了时间。现下请大阿哥随奴婢一同回去。”茉心瞧着这孩子重重舒了口气的模样，心中暗赞自家娘娘确实很有一套自己的驭人之术。
养性斋内，星璇替莲心寻来厚实的被褥与干净衣服便退下了，高晞月垂眸看那冷得瑟瑟发抖的宫女，心中到底有几分怜意：
这个时代的三从四德，规定女子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
上至高门贵女，下至贫苦人家，女人们从来无法选择要如何度过自己这一生。
莲心何尝不是这千百年来无数被淹没姓名的苦命女子的身影呢？
虽然双喜已大致将殿内洒扫了一遍，但格外敏感的贵妃仍是忍不住用帕子掩住口鼻。
早谈拢早回宫，她已经迫不及待要回去裹着缎面鹅绒被美美喝上一碗热奶茶了。哦，估计还要开小厨房做点点心，哄一哄今日被她放了鸽子的好大儿。
“这里除本宫和你之外，再没有第三个人了。来说说你为何要寻死吧。”
虽然上一世高晞月也知道那王钦是个狗男人，但亲自听莲心咬着牙、双目猩红地讲述王钦是如何每夜无休止地折磨她后，心中仍是惊悸。
没了根的男人自然不算是女人，但他们还算得男人么？这宫里啊，把人都逼得不像人了。
“本宫会尽力帮你，但要静待时机。你要好好地活，你要出宫去。连着本宫那一份，去过寻常人家平静美满的日子。”贵妃轻轻握住她的手，话语温柔。
莲心到底是伺候过皇后几年的，自然能分辨高晞月此时的话是出自真心。
这是女人对女人的怜悯，这是女人之间的温情。
莲心透过朦胧泪眼再看这位给予她第二次生命的娘娘，只觉得自己黯淡无望的生命又有了盼头。
不顾晞月劝阻，她松开被褥直直跪下，重重地磕了头：“无论结果如何，奴婢愿为娘娘的再造之恩做牛做马。日后奴婢这条命，便是您的。”
话不絮烦，总之莲心归入了她的麾下，永璜也在这天终于发现自己对额娘的关心超越了那些野心勃勃的算计与利益衡量。
能得这两个人的真心，对高晞月来说都是好事。
落水一事既已办好，她本可以不再坚持每日去接小崽子了。但她却也同永璜一样，变得不舍起那一段宫道上相伴漫步的时间。
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注2）
其实她何尝不是也把真心交付出去了呢？
时间节点来到玫贵人诞下死胎的那一天。
咸福宫同永和宫相距甚远，但高晞月猜到那边注定要彻夜灯火通明了。
她不愿上赶着去看那身体异样的死婴，便只打发了宫女去聊表关心。
永璜在她身边背书，自然能感觉到她有些心不在焉：“额娘，您可是累了？”
“是啊，我可等你一个时辰了。小厨房里的羊肉饺子早就煮好了，你若再背不出来，我便都赏给星璇和茉心吃。”
小崽子越来越好拿捏，连她的调笑话都要较真：“不许您给她们！我马上就能背出来了！”
真是母慈子孝的另类促学法。
玫贵人本就因生了个夭折的孩子悲痛欲绝，如今宫中流言四起，皇上亦不来探望，她心灰意冷地要自缢，好在被及时救了下来。
你方唱罢我登台，这玫贵人没了孩子，仪贵人却被诊断出了喜脉。
娴妃照旧成了散布谣言的替罪羊，开始了百无聊赖的禁足生活。
冬去春来，先有动作的是不堪再受辱的莲心。
因先前落水是高晞月救下的，这回莲心不会惊扰她，但她却主动应允会配合解决掉王钦。
诱服阿肌苏丸这法子只能用一次，且必须成功，否则事后王钦回味过来了，不知道会置莲心于何种惨况。
骚扰宫女，到底比不得惊扰主子更致命。
当然啦，配合并不意味着再被那畜生冲撞一次。
她打着月色正好的幌子，带永璜邀请皇帝一起在宫道上散步。
这回浩浩荡荡一群人走着，那狗东西是怎样都近不了她身的。
高晞月这辈子对皇帝的态度一直不冷不热，破天荒地提出要赏月，皇帝自然是马上点头的。
“这是你额娘多年来头一次跟朕撒娇。”皇帝一手牵贵妃一手牵永璜，只觉得一家三口圆圆满满，再没有比拥着妻儿更舒心的事了。
永璜跟高晞月没大没小地拌嘴惯了，再不是从前那样谨小慎微的，性子也变得开朗直率起来，当即道：“额娘日日都牵着我回宫呢。”
言下之意便是在炫耀皇帝不如他讨高晞月欢心了。如果高晞月知道永璜的想法，一定会点头如捣蒜：不愧是知我心的好大儿。你爹在我心中比你差十万八千里呢。
皇帝心情好，也不计较小孩子的话，正要含笑揉揉永璜的脑袋，对面却径直冲来一个跌跌撞撞的疯人儿。
那只着白色亵衣、口中念念有词、眼神迷离的，可不就是他的贴身太监王钦么？
他正要怒喝这奴才大不敬，却见王钦的痴笑是对着高晞月的。
王钦已经神志不清，只把眼前的美人当做自己的对食：“美人儿，到爷这里来，让爷好好疼你。”
上一世皇帝没有亲眼所见，只当这事儿虽然有，但刁蛮娇气的贵妃定是往其中添油加醋了。
这一世，王钦是在天子面前调戏贵妃的，雷霆震怒大概都不足以描述弘历的心情。
哪怕高晞月不是他的挚爱之人，但到底是年少一路相伴而来的。他独尊惯了，这不仅是侵犯他的女人，更是在众目睽睽中侵犯他的天威。
“马上把这畜生拿下，斩立决！”皇帝将受惊的贵妃拉到身后，愤怒的面容格外恐怖。
“皇上，求您等一等，奴婢有话要禀！”宫道上又拐出一道纤瘦单薄的身影来。
宫灯将莲心含泪的面容映得透亮，高晞月被她坚毅决绝的眼神慑住。
那是沉默了千百年的女人们发出的，含着血泪的控诉呀。
注1：摘自杜甫《绝句慢兴九句》。
注2：摘自曹雪芹《红楼梦》。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救人·喂崽·帝王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