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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小H表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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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了很久,记录的第一个人要写谁才好,左思右想,再思再想,打字的时候视线落在了旁边摆着的紫金手串上。
那是我一个表姐的遗物,她死后,我姨妈就送给了我,我这几年一直戴在手上,为了纪念这份羁绊,就决定以我这个表姐为开篇人物吧!
不透露真实姓名,就叫她小H吧。
真要说起来,我最开始很恨这个小H表姐,但这说起来是个很长的故事,我喝口水继续打字。
“……”
事情的开始要从我自身讲起,我出生没多久,父母就离婚了,具体在我多大时离的婚我已经完全没有印象了,只知道在我初步具备记忆能力,也就是幼儿园大班的时候,爸妈就已经不在一起了。
我是跟着我妈妈的,但我妈妈没有什么文化,初中文凭都不知道有没有,我小时候是见不到她几面的,那时候我们母女俩连自己的房子都没有,我妈把我扔给她年纪最大的一个姐姐(我喊作老姨妈的一个人),然后自己满中国到处打工,我是见不到她的,我直到读了初三,我妈才回到我身边来照顾我。
所以在此之前,我都是在我老姨妈家待几年,再去我五姨妈家待几年,跟吃百家饭一样长大的。
而这个小H表姐,就是我老姨妈的女儿。
我之所以说我最开始很恨这个表姐,是因为住在她家的那段时间,她经常打我。
印象最深的一次,是我老姨妈出门遛弯的时候,只有我和这个表姐在家,她当时也有三十多岁了,离婚无子,在离家一两公里的餐馆里当服务生还是小经理的,我记不得了……但我清楚地记得那次被她打,是因为我没有帮她去菜市场买葱。
那天她说她想吃蛋炒饭,但是家里没葱,我当时是睡在床下面的凉席上的,我说我不想去,她情绪有点激动,拿了高跟鞋的鞋跟往我脑袋上敲,骂我不识好歹没良心,那次我哭得特别惨。
被打了以后我就跑到外面的椅子上,我继续哭,一开始她懒得管我,后来可能是被我哭烦了,出来扯我的头发,骂了我几句小贱人。
我是听她聊过天的,她读书的时候也是经常欺负人,抢人家小女孩的钱买东西吃。
总之我遇人的运气一直特别不好,总是被欺负的那个,我记得我上学前班的时候,班上有个特别漂亮的小女孩,很自信很阳光,但是也很爱欺负人,我当时胆子很小,不爱说话,被收作她的小跟班,她是那种,看见别的小姑娘洗完头以后披头散发,就特别不痛快地把泡泡水倒在别人刚洗好的头发上的那种人。
这个小女孩力气又很大,我当时也经常被她打,一拳头打在我肚子上,害我哭了好久,后来我尝试跟她妈妈告状,她妈妈也是挺无所谓的,只是把她叫到旁边说“哎呀你又欺负别人了啊”。
完全没有一点效果。
小学的时候也是,当时的班主任也打过我,并不是所谓的“你做得不好所以要受教训”的打骂,我怀疑是她当时心情特别不好,我又恰好撞到那个枪口上,在上课打了铃以后,大家还在说话,我当时是小组长,喊了一句“要擦黑板了!”
结果班主任特别心烦,擦完黑板以后开始算账,说刚刚喊最大声的那个人是谁,大家都看向我,我只能站出来,低了头,琢磨着自己是不是真的做错了事,结果被当众揪着耳朵推到了地上,后脑勺磕在地板上好痛,当时眼泪一下子就飙出来了,还失去了小组长的身份。
但第二天她专门在教室门口等着我,跟我说她不是有心的,都过了一整天了才想起来问我脑袋痛不痛,我当时年纪又太小,胆子也跟芝麻粒一样,没敢说什么,点了两下头就支支吾吾进去了。
算了……又扯远了。
回到小H表姐这里来。
那几年里我是挨过好几次打的,被打手打头什么的,我那个时候很黑,小H表姐不会叫我的名字,只会喊我“小丑怪”,在别人面前也这么喊,我尝试跟老姨妈告状也没什么效果,因为我老姨妈是个老好人,根本狠不起来(其实老姨妈对我挺好的,我日后应该也会专门为她写一篇),小H还会笑嘻嘻的,说“看什么看,那是我妈妈,我妈妈肯定喜欢我啊”。
是哦,那我没办法啊,我妈妈又不在身边,我都是住在别人家,吃别人做的饭,向别人乞讨给我交书费报名费。
而且我跟我妈妈关系很差很差(我日后应该也会为她写一篇)。
唉,如果我只是单纯地恨她,其实没有必要专门为她写一篇文字,因为我实在是没那个闲心去回想这些在记忆的角落里生涩发霉的东西。
我是不乐于去频繁咀嚼自己那些伤心难过的记忆的,不然总觉得分分钟就活不下去,所以为了好好往前看,我通常是把乱七八糟的事情直接丢在脑袋后面的,要忙的事已经很多了,没那么多精力去想不好的事。
以为自己不记得了,真的写起来,却发现具体到时间、地点,都还那么清晰。
我擅长客观去看待一个人,也从不认为现实生活中真的有所谓的“全恶”或者“全善”的人,这个观点在我接受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思想以后尤甚。
陀翁很擅长写“人”,各种各样的人,或好或坏,我也认同那种观念,觉得一个人的个性就像地球的两面,一面被照得闪闪发光,另一面就是漆黑暗淡的。
小H表姐也不是那么坏,至少她经常会出门带我玩,跟朋友出去下馆子以后也会给我带烤串回来;虽然她经常说我长得丑,但是也会给我买漂亮的衣服;总说我不如另一个亲戚家小孩,也会偷偷藏东西给我,不给另一个小孩,然后说“也就是你了,好歹也跟我亲一点,还是要护着你一点的”;也会在别人问起我的时候夸那么几句“哎呀不是我的小孩,我要有学习成绩这么好的孩子就好了”。
那时候我跟我妈都穷得要死,所以第一次穿泳衣去游泳馆也是她带我去的,算是带我见了世面。
到比较后面的时候,我上了初中,她得了肠癌,有一次我跟我妈吵架,打公交车就跑过去,在老姨妈家没待几天,老姨妈给我塞了打回去公交的钱,让我回去。
那个时候她似乎还没确诊,最开始以为是腹泻,频繁上厕所,后面开始便血,整个人都虚脱了,喝了几个月中药也没有改善,我去的时候她恰好恶化,老姨妈说要带小H表姐去武汉的医院好好检查,让我先回去。
我回去以后,正常上学吃饭,我妈又把我扔到胖姨妈家里,说老姨妈一个人照顾不来,她要去帮忙照顾小H表姐。
这个时候我还是不知道是什么病。
一直到她晚期的时候,治疗没什么效果了,她说要回家,我妈把她接到我家来,小H表姐那个时候已经做了手术,只能挂尿袋,怕肌肉萎缩,所以时不时就被催着下床活动,在客厅里拎着尿袋走来走去。
那阵子家里的伙食也好了不少,炖什么黑鱼、鸡汤,我妈在家骂我的时候她还能咯咯笑几句,因为没事情可以做,所以只能看我家的电视,或者是玩手机上的“消灭星星”。
那阵子她看完了《□□元帅》,□□最后也是得病去世的,把她看得眼泪稀里哗啦,我老姨妈就唉声叹气,说她明明知道看了要难过怎么还要看。
我放假的时候,妈妈和老姨妈出门买东西,家里就又剩下我跟小H表姐,乍一下坐在那沙发上,还以为是几年前,只不过她现在都下不了地,更别提打我了。
我妈给我留了钱,叫我自己买早饭吃,我自己用了一块买了个饼,剩下四块去小学对面我经常吃的馄饨店买了一小碗馄饨,因为我记得小H表姐前一天晚上念叨说好想吃馄饨。
因为担心她生病有什么忌口的,我跟老板说什么都不要放,那碗馄饨里除了点儿盐水就是馄饨,我拎了一路给拎回家,馄饨都泡烂了,但是小H表姐吃得很急,呼呼就吞进了肚子里,吃完了说她吃了一身汗,然后要给我一百块钱,我没要。
等老姨妈回来以后,她就叽叽喳喳的,乐呵呵地说:“真是的,一碗馄饨里什么佐料都没放,给她钱也不要。”
老姨妈说:“那是人家懂事”。
我还记得挺清楚的,因为我好歹被夸了一次。
后面她又恶化了,就又被接回了医院,严重到不能进食,每天靠打白蛋白维持生命,我最后一次去医院看她的时候,她瘦得只剩骨头。
那个时候我才知道电视剧里拍得都是不真实的,人病到最后,脸颊凹陷,皮也松垮垮的,我捏捏她的手就红了一片,小H表姐的眼珠子也是往上翻的,像一只浮在水面上快要死掉的鱼,她没有办法摆正自己的眼珠,只能保持翻白眼的动作来牵我的手。
吃不了东西,人没力气,说话也没声音,只能张着干巴巴的嘴唇吐气,我妈妈就凑到她嘴边听她的声音,然后开始转述:“她说要拿钱给你买个书包。”
我转身就抱着我妈妈的腰掉眼泪,病房里的人都把我看着。
其实我到现在也说不明白我为什么哭,小H表姐对我不算很坏,但她也没少欺负我。
人的感情就是很复杂的,我到现在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记得当时只有我在那儿吧嗒吧嗒掉眼泪。
我妈说小H表姐有几次活不下去了,拔了针哭着要从医院的窗户跳下去,又被大家拦住,只不过到最后也没捱过,还是病死了,忌日的时候我老姨妈就给她烧纸,白发人送黑发人。
小H表姐死后,我妈把老姨妈接到了我家住,我家是一个地下车库改的屋子,还是借了我三姨夫的房子,我们家是没有钱买房的,我妈就出了个装修钱。
那个矮矮的小房子只有两个卧室,老姨妈不想麻烦我们,就在一个小小的储物间里摆了一张床,她就睡那个储物间,我有时候总怕她一个人寂寞,就会抱着枕头溜到她的小房间里要跟她一起睡。
老姨妈说:“你成天睡不着,我晚上又容易打鼾,还跑过来做什么?”
我就蹭蹭她,也不好直说,就说:“我就想跟你睡。”
她的房间里除了床就是一个小的床头柜,小H表姐以前买的,上面摆着她的照片,我晚上睡觉的时候有时候害怕,就会把照片翻过去盖着,第二天又被老姨妈翻回来。
有几次听见老姨妈打电话,擦擦眼泪,说她这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小H。
原话是这么讲的:“我的小H啊,我没有让她享过一天福。”
再到了很后来很后来,老姨妈跟我讲,小H表姐在快要病死的那段时间都很感谢我。
——因为我给她买了一碗什么都没有的馄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