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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第四十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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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墨彦没有提起她为什么再回来,苏君辞也懒得说明。
凌乱的建筑工地,似乎已经搁置了多年,地面寸高的杂草,在冬天枯败后缠缠绕绕铺在脚下。高楼的外立面还是水泥的颜色,每个窗户里黑漆漆,像是一个个灰色的庞然大物身上的破洞,而这群巨物仿佛随时都要爆发。
四周过分得静谧,让原本就森冷的环境,平添了几分恐怖。
苏君辞不自觉捏紧手指,悄悄往身旁人靠近了半步,余光扫过,李墨彦还在悠然地操作手机。虽然很想问他为什么不开始工作,但最终忍住了,似乎这样是对他无声的对抗,表示自己还很生气,跟着他只是工作需要。
两人半步之遥,相对无言。
苏君辞干脆也打开手机里的策划继续看。
约莫过了十分钟,从左侧方向的残垣过道走过来一个男人。
“李记者——”男人三十岁左右,穿着朴素的格子衫牛仔裤,戴一副厚厚的眼镜,手中还牵着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不好意思,去接孩子放学,晚了一些。”
“没事,没等过久。”李墨彦神色寡淡,没什么多余的情绪,“方先生,那开始吧。”
方先生点点头,把小女孩抱了起来。
李墨彦打开摄像机开关,瞥了一眼苏君辞怀里的包:“话筒。”
“好。”
苏君辞会意,从包里拿出两只黑色的无线话筒,先帮方先生别在衣领上。小女孩有些怕生,把头埋进爸爸怀里,不太配合。
“妍妍没事的,哥哥姐姐是来参观我们秘密基地的。”方先生轻拍女儿的背,柔声安抚,“你不是说要邀请小伙伴们来么?”
妍妍悄悄露出一只眼睛,弱弱地打量着苏君辞,苏君辞绽出灿烂友好的笑颜,朝她伸出一只握拳的手:“小妍妍敲敲门。”
看清漂亮姐姐的样子,小妍妍稍稍放松了防备,在爸爸怀里坐直,伸出一根小指头在苏君辞手背上敲了两下。
苏君辞探出一只食指,继续引导:“妍妍再转一转。”
妍妍来了兴致,轻轻拽着苏君辞的食指转了半圈,苏君辞拳心朝上缓缓摊开,掌心出现一颗糖果:“妍妍真聪明,送你的奖品!”
小朋友心思单纯,被漂亮姐姐的劣质魔术糊到,眼睛睁得圆圆的,接过糖果,甜甜地说了声:“谢谢姐姐,姐姐你真好看!”
妍妍把糖果塞到嘴里,晃头晃脑一脸天真。
苏君辞小心翼翼地把话筒别在她衣领上,向小朋友如实介绍:“妍妍也漂亮,声音也好听,姐姐用这个录你的声音,好不好?”
“录到那里么?”妍妍指了指李墨彦手中的摄像机,却看到李墨彦一张冷峻发白的脸,风扫过发丝,盖住了他半只眼睛,有种莫名的阴冷感。小女孩好像被吓到,嘴唇抿得紧紧的。
李墨彦神经粗粝,全然不知小朋友对他的恐惧,始终无动于衷。
突觉肘部刺痛,李墨彦低眸,发现是苏君辞在用力掐他。
苏君辞咬牙切齿几近腹语:“笑。”
李墨彦:“?”
苏君辞气急,手上的力道又加重了几分:“我让你笑啊。”
李墨彦终于反应过来,勉强挤出一个笑颜,随着苏君辞的力道加重,他的笑意也渐渐放大,直到妍妍开心地说“哥哥也好看”,才算彻底结束。
带了点报复的心理,掐完李墨彦后,苏君辞觉得十分解气,无视他凝固一般的神态,责怪:“愣着干嘛李老师,不工作啊?”
“……”
*
楼内的状况不比外面好多少,随处可见的石块、砖块、或干或湿的泥块,还有被风吹进来的纸屑垃圾,散落在所谓的“大堂”。
没有通电,电梯是无法运转的。
方先生打开手电筒,抱着妍妍进了楼梯间,李墨彦举着摄像机跟在他后面,苏君辞则在最后面点亮了手机上的手电筒。
楼梯间逼仄阴暗,拾级而上,大家走得都比较慢,李墨彦边上边问方先生问题。
“家住几层?”
“13层。”
“每天要爬几次?”
“差不多三四个来回吧,上班下班、接送孩子、还得去远一点的建筑工地打水、隔几天去出租屋给灯充上电,唉,没水没电就是很不方便。”
“你们一家三口都住这里?”
“嗯,家里还有两位老人,腿脚不方便,租了个小单间给他们住,他们偶尔过来,老人嘛,想看看房子。”
……
声音撞击墙壁在狭窄的空间内回荡,黑暗中充斥着发霉的气味。
方先生每句话都透露着无奈和残酷。
偶尔小妍妍也会插上一两句:“爸爸说战胜了大怪兽,秘密基地就能变成公主的城堡。”
苏君辞看策划的时候没有特别深刻的感觉,但跟着当事人经历他们每天都要经历的一丁点过程,听他用平淡的语气讲述满目疮痍的生活,尤其听到孩子无邪的愿景,胸口闷闷的,有些喘不过气。
原来,这片小区已经烂尾了六年之久。
当年方先生的妻子刚怀孕,全家人卖了老破小,几乎拿出所有积蓄凑了首付,畅想能有个宽敞的家,给孩子更好的生活。眼瞅着房子主体建起来了,却突然停工了。这一停就是六年。去年之前,他们一家五口挤在一个三十平的出租房里,后来为了孩子上学,一咬牙搬进了这个还未完工的毛坯房。
而像方先生这样的情况还有别家,先前首付花光了积蓄,这六年又要还房贷,还得生活,哪里还有多余的钱去付房租。所以,一些住户就搬了进来。
“唉,虽然条件苦,但好歹是自己的,家。”
方先生竭力克制自己的情绪,在孩子面前,他要做一个乐观的父亲。
偌大的城市,有人正如蝼蚁般艰难地生活。
苏君辞本是演员,最可贵的便是共情能力,听了一会被气得灌满怒火:“没有人管吗?开发商呢?相关部门呢?凭什么烂尾了还要还房贷?”
方先生无声叹息。
他也想问,他们已经问了快六年了,没有人能给出答案。
苏君辞义愤填膺,此刻只觉得自己太渺小。
前面的李墨彦脚下顿住,回眸望向她,灰暗的环境中看不清他的脸。他本就很高,又比苏君辞站得高了一个台阶,浓重的影子居高临下压下来,苏君辞莫名骇然。
苏君辞把光源抬高了一点,将将照到他的唇,看到李墨彦唇角下压带着情绪,唇齿间吐出一句话:“专业点。”
苏君辞不太明白他这句话的意思,但听出了刻薄和斥责。
眼睛里蒙了灰,零星的光点在湿润模糊的视线中摇曳不定,她觉得自己脚下虚空,好像一不小心就能陷下去。
之后,苏君辞一句话也没有再说过。
上到十三楼后,力气已经消耗殆尽,苏君辞瘫软地靠着走廊的石灰墙壁。方先生也已经上气不接下气。李墨彦却气定神闲端端正正地举着摄像机,丝毫不像拎着重物爬了十三层楼的人。
两位老人给他们开了门,进入“房间”后,空间豁然开朗,窗外的光线投了进来,但楼间距太短,时间又已经到了傍晚,自然光下只能大概看清屋内的轮廓。
方先生打开了宝贵的充电灯,特意给李墨彦和苏君辞照明。
虽然是简易毛坯,但温馨的整理表现出常住的痕迹。
老人比较激动,看到记者来,眼泪唰唰地掉,带他们去看屋内的各个角落,说做梦都希望在死之前能看到孙女住进真正的家,说对不起儿媳妇、对不起儿子。
苏君辞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但太难过太悲愤,老人布满皱纹的脸,小朋友清澈的眼睛,都带给她巨大的冲击,她最终还是没控制住,偷偷揉着眼睛跟在后面,和李墨彦保持了一步的距离,不想被他发现。
之后,他们又去拍摄采访了另外四家入住的住户,每一个家庭每一个人背后都是心酸的故事。处处写着残酷,让这个原本残败的小区,愈显阴冷。
结束工作从小区出来的时候,苏君辞胸口依旧憋闷。
而李墨彦似乎对此无感,全程都保持着惯有的冷漠和疏离,公事公办地拍摄、提问,有时甚至会问出一些在她看来往别人身上插刀的尖锐问题。
苏君辞终究是没忍住,忿忿吐槽了一句:“真冷血。”
李墨彦正低头将摄像机装进包里,听到苏君辞带情绪的话,手中怔了一下,继续整理,直到拉好拉链,才缓缓抬头:“你不适合当记者。”
“……”
苏君辞想起上楼前时,他说的那句“专业点”,现在又说她“不适合当记者”,内心受到打击,怒气当头,扯住他肩上的包带:“你把话说清楚,我怎么就不适合当记者?”
李墨彦倒是平静,任凭她拉着自己,沉声道:“感情用事。”
盛怒的情况下往往容易冲动,但苏君辞不是胡搅蛮缠的人,见李墨彦冷静解释,她反思片刻,松开他的包带:“记者就不能有感情吗?我只是替他们不平,不知道怎么才能帮助他们?”
李墨彦:“新闻只反应客观事实,不表达观点,更不能掺杂记者的个人情绪。”
苏君辞仔细想了想,她之前查资料的时候,书里好像是这么写的,她当时觉得这是理想的状态,不一定能在现实中完全执行,因为,现实中记者也是人,难免会被有些新闻触动,观点上会有偏颇。
没想到,李墨彦真的能执行书上说的,一板一眼严丝合缝。
也足以见得这个人的心有多硬。
心态渐渐平和下来,苏君辞一言不发地跟在李墨彦后面往外走。
小区内没有任何照明设施,两人都开着手机的手电筒。
李墨彦腿长走得快,苏君辞吃力地跟着他,走了一会儿,还是觉得委屈:“怎么说我才第一次出采访,而且还是临时被你叫过来的,我都没有仔细看资料,也没来得及适应和准备,做得不对你可以教我,怎么能当着别人的面那么说我?”
恰巧走出小区,远处的车灯忽明忽暗,打在女孩委屈的脸上。
李墨彦垂眸看向她,眼神里涌出意味不明的情绪,带了点漫不经心。
忽地,只见他眉峰缩紧,眸子里闪出凛冽的寒光,一只手突然握住苏君辞的肩膀,把她掰到自己身侧,另一只手撅住了她的手,将车钥匙塞到她手里,继而又将摄像机包推给她。
“车在第二个路口右边的辅路,去车上,锁好门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