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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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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廿七,横水县。
祁凤渊顶着烈日迈入了这个小镇子。
不知何故,入镇需要仔细盘查,若不是拿着朱氏通行令,或许还进不来。
“近日有怨灵作祟,出入严查,还望仙君莫怪!”
祁凤渊一问,看守的人支支吾吾,说不清个一二三四,只为祁凤渊指路,说去衙司便可寻到朱氏。
言语间,那人已把祁凤渊当成朱家修士,表面上诚惶诚恐,等人一走,便翻了个朝天的白眼,和旁人闲啐道:“人来了一批又一批,这怨灵不还照样杀人,我看哪,这些仙家修士都是些他娘的酒囊饭袋!”
祁凤渊脚步不停,走街过巷。
横水县临靠横水,街巷四处可见贩鱼摊子,那身白色道袍就这样在泛着烂鱼腥虾味的空气里飞舞,丝毫不避讳。
还没到衙司,就听见哀乐响。
祁凤渊停步,飘落的纸钱擦过他的衣摆。
咚咚、咚咚咚!
锣鼓声和唢呐声齐响。
百米甬道站满了人,左边滴滴答答奏着哀乐,右边身穿素衣呜呜咽咽哭丧,祁凤渊挤在人群里,堂堂仙家修士快被挤着要死要活。
衙门前,为首者身着官服、大腹便便,他清咳一声,喊道:“静一静,静一静!”
大伙当他放了个屁,继续嚷嚷。
“你瞧,真可怜啊,到现在都还不下葬!”
“唉哟,那小脚都烂掉了,真是不忍心看。”
祁凤渊看去,中央摆着两副小柳木棺材,旁边还有一具用草席胡乱裹着,草席没掖好,低下露出一双有些腐烂的小脚丫子。
一位满头白发的老翁倚在棺材旁,挥手停了哀乐,拐杖敲棺盖三下,怒道:“前几日说是口角纷争、熟人作案,现在又说是怨灵作祟。我管它是个什么东西,若再找不出凶手,以慰我儿在天之灵,我就寻上重河宫告你状去!”
又有一位身着麻裙的妇人烧纸,闻言起身哭道:“快把孩子还回来!你们当官的还讲不讲理了,查不出杀我大儿的凶手,还要抢走我的幺儿,什么怨灵怨灵,我看就是你们害的,大白日的抢人孩子,这是什么仙家作为!?”
见好几人随声附和,县官擦了擦汗,这班刁民实在难讲理了些,于是他把求助的目光投向了他身旁之人。
那人出列,朝人群一拱手道:“诸位,我们是天衣城朱氏门下,此番确实是怨灵作祟。怨灵专挑男童下手,这一点你们也清楚。按照间隔,今夜子时怨灵又会再杀一人,我们把所有男童聚集在一起不过是为了保护他们。”
说话那人声沉似钟,明明近在眼前,但说话的声音却缥缥缈缈,宛若从云端传来,一时间唬住了众人。
那人又道:“诸位信不过官府,也合该信得过天衣城朱氏。”
天衣城朱氏,确实是个有分量的名号。
可惜,老百姓们不买账。
老翁拐杖一顿地,人群里冲出一群打手,被抢了孩子的也趁乱一起上,和朱氏、衙司的人打作一团。
“嘶——”
祁凤渊好苦,胸膛被人乱锤一拳,退出去被踩好几脚,好生狼狈。
本想托朱氏寻人,可现在朱氏也自顾不暇。
祁凤渊就近寻了家酒肆,点了一坛据说是最烈的酒,喝完面不改色。
小二见状,两眼放光,面带笑容上前,推荐最最烈的酒。
祁凤渊闻言一笑:“有没有最最最最最烈的酒,镇店之宝那种?我要五坛!”
“哎!”抹布一搭肩头,小二喜道,“这就来,您等着,保管是最最最最最最烈的,喝完能竖着出去,都算是您厉害!”
“嘁!”
酒肆里人多,隔着好几桌外刚落坐一位气度不凡的黑衣人,耳力极佳,把对话听得一清二楚,听罢冷冷一笑,掏出本子开始记下:
“祁凤渊此人,大酒鬼也!”
小二要陪着大水鱼……不,大主顾!送来五坛子酒,不舍得离开,问:“仙君,这酒如何?要是还算看得上眼,要不给师门也来点儿?多订多优惠,打对半折哟!”
“出来办事,不敢多耽误。”
“嘿嘿,”小二坐下,凑近说,“仙君生面孔,来办事,莫不是来办这三桩命案的?”
祁凤渊戳破第三坛酒封,问,“三桩命案,哪三桩,你给说说。”
仙君莫非是在考我?
小二眼珠子一转,倒豆子似的:“这命案,死的是个七岁孤儿,孤苦伶仃讨人嫌,总是东家偷点米,西家偷个馒头的。大清早被人发现尸身,整个人倒挂在大榕树上,脖子割开这么大的缝……血都流干了。”
“衙司说是口角纷争,查了几日也没找到凶手。小孤儿神憎鬼厌的,死了还有人拍掌叫好,谁会为个孤儿叫冤呐,这一桩命案也就被衙司糊弄过去了。”
“听你话中有不平,怎么,你与小孤儿相识?”祁凤渊拍开第四坛子酒,倒了一碗推给小二。
“不认识,听说过,”小二倒是豪爽,和祁凤渊酒碗一碰,干了,一抹嘴道,“不过,我也是孤儿,难免想起自己从前,这小孤儿要是有法子也不会去偷去抢的。哎,死了也好,活着不容易,死了倒也轻松些。”
“说的是。”祁凤渊托着腮,“真巧,我也是孤儿,和你也算是老乡见老乡了,来,干!”
小二嘴角抽抽,心道这算是哪门子老乡?
黑衣人低头写道:“孤儿、可怜。”
然后划掉,在“大酒鬼”旁写了个大大的“可恨”上去。
那一头又上了五坛酒,据说是最最最最最最最烈的酒。
又多了个烈字!
祁凤渊问:“第二桩命案呢?什么时候发生的?”
小二彻底放开喝,道:“离第一桩命案隔了七天,唔,六月十九吧。死的就是,喏,外头那个老头的公子。臭老头是我们镇最有钱的富商,从街头到街尾,起码二十家铺子都是他开的。听说是重河宫老管事的远房亲戚,了不得的人物!”
“能和重河宫攀上关系,确实了不得。”祁凤渊恍然大悟,“怪不得不怕衙司,也不卖朱氏面子。富商这么有来头,衙司这回总该认真查案了吧?”
“查呀!这不是查不出嘛!”小二识眼色斟酒,“臭老头抠门吝啬,冷血没人性,克扣工人血汗钱,就是个天杀的王八蛋!大家都说是伤天害理的事做多了,才让他娶了十八房妾还生不出个种。前几年洪涝,他良心大发施粮赈灾,老天爷才赐了他一根小独苗,可惜呀,小独苗才五岁,就被人在大街上拐走,发现的时候在水沟里躺着,都凉透了没气儿了,一堆子苍蝇贴在他脖子上喝血呢,真骇人!衙司说是熟人作案,抓了好些人严刑拷打,问不出个屁来,没法子了,这才找朱氏帮忙。”
祁凤渊视线落在他手背上,好几条鞭子伤痕,问道:“莫非这家铺子也是富商的?”
“自然,什么赚钱他开什么,臭老头黑心得很!”小二眨眨眼,小声说,“这酒掺水这么明显,仙君喝出来了不?”
祁凤渊有些遗憾,还以为自己酒量大增,没想到是遇见黑心商家了。
黑衣人装模作样坐了半天,终于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呸,这淡如水的破酒!
于是写下“好骗”二字。
“那第三桩命案呢?”
“哟,第三桩可就是最近的事情,前不久的六月廿四。”小二道,“这还得从前面说起,衙司找了朱氏帮忙,朱氏说这是什么,什么灵……”
祁凤渊放下酒坛,补充道:“寄生灵。”
“对对对,就是寄生灵。朱氏说这寄生灵专挑男童下手,喜欢割颈放血、子时行凶,还说要把镇上所有男童聚集在一起,看管保护。老百姓平白无故要把自己孩子交出去,这怎么肯呢。没办法,朱氏挨家挨户送辟邪符咒,这第三桩命案坏就坏在没用这符咒。”
“仙君,看外头,那个臭老头旁边站着的妇人。”
祁凤渊向窗外看去,衙司门前人散了不少,倒地的也不少。朱氏的人正和富商谈话,那名妇人被人搀扶着,声嘶力竭哭着。
“说来也可怜,这妇人的丈夫前些天刚死在海上,这后脚自己的大儿子也死了。本来门上也贴了辟邪符的,谁知道这大儿顽皮,夜里偷偷揭掉,撕碎了玩儿。听说这孩子身下的棉被,都吸饱了血,而那名妇人就睡在儿子身旁,一点也没发现。这寄生灵杀人真是神不知鬼不觉!”
祁凤渊擦了擦唇畔的酒水,心道:“按照寄生灵杀人特性,第三桩命案和第四桩间会间隔三天,算算日子,那就是今夜了。”
寄生灵并不难对付,只要找出寄生灵所寄生的人就能解决。
不过这个人并不好找,身无煞气怨气,和寻常人无异。只要寄生灵不杀人,混在人群里任是大罗金仙也看不出谁是被寄生灵寄生的。
朱氏把所有男童聚在一起保护的法子,其实可行!
外头动乱渐渐小了,可想而知,凡人打不过修士的。
祁凤渊又道:“再打听一事,我想寻一位叫张顺的船夫出水行船,请问他住何处?”
“哟,巧了,”小二数数酒坛,道,“那妇人丈夫的尸身就是张顺送回来的,他们是邻居,就住在横水大街二巷。不过张顺时常不在家,你不一定找得着。”
“多谢。”祁凤渊起身,扔下个钱袋子。
小二细数,忙道:“哎,仙君,你给多了,这儿才十一坛酒。”
“余下的想请你做一件事,”祁凤渊指了指外头,“替那小孤儿收殓下葬。”
小二怔了怔:“那、那也用不着这么多,哎,下葬和酒钱都还能剩好多。”
“余下的你可以拿去做些小生意,或者存起来,相逢即是有缘,就当我请你的吃酒钱。”祁凤渊微微笑道,摆了摆手离开。
祁凤渊前脚刚走,黑衣人紧随其后离开,点了十坛子酒,只开封了一坛。
老板娘喜笑颜开,把其余九坛又摆上货架。
横水县的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摊贩子点着明蜡,收拾着东西准备归家。
祁凤渊提着灯,一个转身,和人撞上了。
“哎哟!”小姑娘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对不住。你没事罢?”祁凤渊把人扶起,帮忙拾起花枝。
花晒了一天有些蔫了,但其中一枝白花却精神得很。六瓣白色花瓣绕着紫色花蕊一圈摆布着,花瓣尖上泛着淡淡的粉色。
这与他衣襟别着的天玉白兰一模一样。天玉白兰只生长在仙门,仙门外是没有这种花的。
祁凤渊神色肃然,捉紧小姑娘手腕,问道:“这花是谁给你的?”
“呜呜呜。”小姑娘哇哇叫道。
“对不住。”祁凤渊松开手,“这花是我师兄给你的吗?”
“不知道,不知道,”小姑娘把那枝天玉白兰塞给他,“有人叫我给你。”
祁凤渊:“给我?有没有留下什么话?”
“有,有的,他叫我对你说,”她提起花篮唱道,“龟缩头,鳖藏尾,才能活到九千岁;天乌乌最好在家住,提灯行路会被鬼吓哭!”
祁凤渊:……
话听起来像是在劝他不要多管闲事,不要夜行,应该是好意,怎么这么阴阳怪气,这么别扭,就像是在骂他……乌龟王八蛋?
不等多问,小姑娘就提着花篮跑开了。
祁凤渊把花收起来,叹了叹气。
应当不是师兄,那又是谁大费周折送来警醒?
又长叹一口气,船到桥头自然直,祁凤渊收起花,继续前行。
横水县街巷四通八达,等他来到二巷,已经夜深,深巷里传来几声犬吠。
来到张顺家门前,门板上结着好几张蛛网,捕着了两三只小飞虫。
太脏,敲门,还是不敲?
没等他犹豫个明白,邻屋的门倒是开了,一条狗冲出来,朝着祁凤渊龇牙。
身怀六甲的妇人跨过门槛,手持着一根蜡烛,往祁凤渊那个方向照了照,看清人后她吓得退后几步,被门槛绊得向后摔去。
祁凤渊上前扶住妇人,等站稳后才松开双手。
妇人的脸色苍白了几分,许是避嫌,不敢抬头看祁凤渊,只看着自己突起的孕肚,如同做错事的心虚小孩儿,只等着祁凤渊说话。
祁凤渊道:“抱歉,惊扰了夫人。”
妇人抬起头勉强笑了笑,又低下头摇了摇。
祁凤渊与妇人站得近,他闻到一股古怪的气味,像是血腥气,又像是脂粉气,淡淡的,若有若无。
那条黄狗戒备心强,见主人没事儿,挤在了两人之间,咬着祁凤渊的衣角。
虚张声势的狗才会狂吠,咬人的狗可是不动声色的。
祁凤渊怕狗,拉回衣角,退后几步,提醒道:“夫人可得看紧这狗,一不小心咬着人可不好。”
“它平日也不这样,就是今天,不安分一整天了,方才硬是咬着我的袖子要我出来看看。”妇人松了口气,朝黄狗踢了一脚,动作大得很,但人站得稳当,“大黄,回去!”
祁凤渊道:“犬有灵性,兴许是感知到了什么,所以才表现出异常,小心些总是好的。夫人怀有身孕,应该注意些。”
祁凤渊又道:“想向夫人打听个人,名叫张顺的船夫,是住在隔壁吗?”
妇人听罢,语气有些紧张,“啊,是,张顺,张顺是住在隔壁屋,他出远门去了,你要找他呀?过几天吧,过两天他就回来了。”
“难怪,方才瞧了眼,邻屋像是很久没人住了。”
见妇人打了个哈欠,祁凤渊识趣道:“多谢告知,夫人早些歇息吧,不打扰了。”
祁凤渊退出门外,黄狗也追出去,妇人急急唤回狗,狗入门还不忘狂吠了几声,惹得妇人连连道歉,最后在断断续续的骂狗声里关上了门。
祁凤渊对着门若有所思,从怀里拿出一张辟邪符贴在妇人门上,提着灯笼转身离开了。
走出小巷,来到宽阔的大街,漆黑的夜里只有他一人提灯行走。
“哒、哒、哒……”
轻快、细微的脚步声在长街里放大,祁凤渊迈了一步,还未动另一只脚,紧接着一声“哒”后又响起了另一声“哒”。
祁凤渊停下脚步,不走了。
一阵风迎面吹来,送来了一股腥臭、腐烂的气味,还带着一股肃杀的气息。
灯笼火焰摇摇曳曳,终是不敌骤起的阴风,“忽”地一下,熄灭了。
在火焰熄灭的瞬间,银光掠过,直朝祁凤渊而来,他仰头侧身,右手往前一抓。
紧扣住来人的手腕,在掌风袭来的那刻快速松开。
他向后跃出几步,银光紧随而至,剑锋擦着脸颊过去。
一阵破空声在耳边响起,一掌拍向了祁凤渊心间。
这一掌以摧枯拉朽之势震荡着周身经脉,他喉头霎时涌上了一股铁锈味,唇间、脸颊处慢慢有血溢出。
“好久不见。”
来人收回手,说话的速度极慢。
看不清人,但隐约能看见轮廓,祁凤渊出神地想,那双眼现在应该是带着笑意、又带着嘲讽的样子。
“你……”
剑刺入血肉,刚说了一个字,剩下的话再也难说出口了。
连瀛紧贴着祁凤渊,两人靠得极近,他在祁凤渊耳边轻轻开口道:“三年前那一剑,你还我了。”
若省略掉刺入腹部的那一剑,远远望去,两人分明是极暧昧的姿态。
连瀛说完,往后退了一步,手腕一转,带着鲜血的利刃随之抽出。
“滴答——”是血落地的声音。
夜风呼啸而过,送来远方的血腥气味,起初极淡,慢慢地,风中的气味愈加浓烈。
祁凤渊捂着腹部,惊讶地转身。
两人脸色凝重地看向来时的方向。
“咕噜、咕噜……”
一颗圆球从巷子深处滚出,被砖缝卡住滚不动了,有湿滑的液体淌出,往地砖缝里钻去。
月亮悄悄移位,稀薄的月色照亮了那双突起的眼片刻。
那是一颗新鲜的人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