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你嫁给他 ...
-
“老时家孩子都这么大了!长得真俊啊,就是太瘦了,你看那屁股,都没几两肉,这不好生啊!年纪也老大不小吧?”
“哎哟,你一个娘们儿知道什么!现在的小姑娘哪有瘦的,你看清楚了,咱们村五六年就出这一个大学生,知识份子,稀罕着呢!将来再生个大学生儿子,这可是祖坟冒青烟,你别不识货!”
时映秋一身白色孝服跪在棺材前,哭丧棒的一端被她按进泥土里,她低头耷眼,眼球布满血丝,面容憔悴地像张白纸,任由旁边的叔叔时福海和一个不认识的大妈对着她嘀嘀咕咕。
她听不清,或者说根本分辨不出他们在说什么。
时映秋今年刚大学毕业,原本准备在大学所在的城市找份工作,却突然接到父母和弟弟全部去世的消息,只得放下手头上的事,一路紧赶慢赶,终于在出殡当天赶了回来,这会儿已经五天五夜没合眼了,整个人混混沌沌,仿佛下一秒就要升天,周围的一切声音都变成了一种脑子炸开般的耳鸣,什么也听不清,什么也思考不了。
过了一会儿,周围逐渐安静,时映秋茫然抬头,发现面前乌泱泱跪了一片,全是撅着的屁股。
奥,该送棺了。她后知后觉地想。
她跟着跪下,一跪下听见司仪厉声喊她,而后一个干瘦的人影在她面前晃了一下,一根送魂幡被塞到她手里,不知道有意无意,这人的手在她手背摩挲了一下。
时映秋没反应过来,习惯性谢谢,对方冲她笑笑,露出一嘴大黄牙。
“落棺——子女送魂——”司仪扯着嗓子吆喝。
她把白幡当拐杖,拄着站起来,一脚深一脚浅地来到棺材正前方,膝盖一弯,噗通一声跪下,扯着嗓子开始哭。
这一声仿若信号,更多哭声骤然而起,哭声连城一片,棺材被人抬着缓缓放进坑里。
不知道过了多久,葬礼终于结束。
时映秋嗓子干哑,眼睛肿得像桃子,整个人疲惫不堪,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时福海见状,走过来跟她说:“你这身也太差了,你们读书人就是病殃殃的,这里没你事儿了,回屋歇着吧。”
到了时映秋这,就只听清了个回屋歇着。
“好的叔。”她拄着送魂幡,一脚深一脚浅地往回挪,没走几步,那个干瘦人影又晃到了她面前。
“这东西带回家不吉利,我也回家,正好顺道,我扶着你回去吧!”中年男人粗犷的烟嗓炸雷一样在头顶响起。
时映秋被惊地清醒不少,抬头,又是一口大黄牙,再定睛一看,鼠头鼠脑的模样,黝黑的脸全是褶子,她这才认出来,原来这人是村里的老光棍,叫田大河。
她心底升起浓浓反感,避开田大河伸过来的手,抵触地说:“我自己回去就好。”
“嗨!跟我你还客气什么!”田大河不依不饶,再次伸手过来抓她。
时映秋下意识后退,路面不平差点摔倒,使劲儿抓着招魂幡稳住身形,尽管如此还是踉跄了几步。
“妮儿,让大河送你,反正他没啥事儿。”一个不认识的大婶在旁边嬉笑着说,她头上还绑着发黄的丧布,随着动作上下颤动,和漫天的纸钱混成一条线。
时映秋知道自己的话没用了,紧咬着下唇一言不发。
“大河你妈逼的过来!”许是看时映秋脸色太差,时福海张嘴就骂:“闲得腚疼收拾桌子去!那边全是活你眼瞎看不见,就你这样的哪个娘们儿敢跟你,活该没老婆!”
田大河的脸当时就红了,他愤愤地瞪回去,小声嘟囔:“谁稀罕!”接着又看向时映秋,神态瞬间变得倨傲,一咧嘴,大黄的门牙时隐时现:“小妮,你这身体太糟,出个殡就病秧子似的,你这样不行,以后生孩子费劲,要多干活练力气知道不?”
时映秋警惕地看着他,直到他进入临时搭建的,用作宴请帮忙的村民吃饭的塑料棚子里,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她看向时福海,迎着她的目光,叔叔冲她露出个笑容。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那笑容怎么看怎么怪异。
她垂下眼,心想:这里不能多待了。
好几天没睡觉,又被田大河暗地骚扰,导致时映秋身体极度疲惫,精神却十分紧绷,她一路不敢停留,头重脚轻地回到空无一人的家,反锁上门,稍一犹豫,还是走去自己的房间。
破烂的门得用上劲儿才能推开,尘土纷纷扬扬往下掉,霉味儿扑鼻。
她面无表情将门关上。
和预想中一样,这里成了杂物间和柴火房,这个家从她离开的那刻起,就没想再让她回来。
时映秋转身,直奔这个家庭名副其实掌中宝弟弟的房间。
在过去的日子里,这个房间她只有打扫卫生的时候才能进来,现在家里人死完了,几间瓦房随便她睡,自然要选最好的那间。
时映秋几乎是把自己摔进床里的,软弹的床垫和自己那张硌人的木板完全不一样,鼻息间满是阳光的味道,她被弹起来一小段又落下。
满足地眯了眯眼,在睡觉的前一个瞬间强迫自己清醒,她还没订票。
眼前一片模糊,她使劲儿聚焦视线,好不容易才认出屏幕上车票售罄四个大字,如她所想,今天的车已经没有了,明天的车是早上十点,一天一班。
靠着强大的毅力艰难完成购票,确认屏幕上弹出了买到票的订单窗户,时映秋心里悬着的大石头才轰然落了地。
接着又检查了下闹钟是否开着,闭着眼睛连着将侧边的音量键连摁十多下,确定开到最大了,下一个瞬间,手机从滑落到枕头,时映秋呼吸均匀地进入了梦乡。
这一觉睡得很沉,闹钟没响,她自然醒的,睁开眼,乌漆嘛黑的四周让她顿时清醒。
虽然黑,但能看清物体的轮廓,时间是晚上。
她犹如一条搁浅的鱼,几乎是弹跳着起来,第一件事就是翻找手机。
床褥,枕边,枕头底下,最后一抬头,在床边的小凳子上看到了熟悉的白色方块。
时映秋的脸色变色煞白,她无比清楚地记得,她是握着手机睡着的,这种情况下手机最多掉到床底下,不可能出现在一臂之外的凳子上。
有人来过了,在她睡着的时候。
她紧咬着的下唇,直到传来深深的痛感,才摸索着查看自己的衣服。
好在虽然皱巴巴的,但并没有被动过的痕迹,这让她心放下来不少。
而后,她打开手机,查看手机有没有多出什么软件,将银行卡余额,手机上现有的借贷软件一一查看。
也并没有发现异常,屏幕上的时间:20:30
最后,她点开闹钟。
只有闹钟被关停了。
买票的APP还在后台运行,也没有被动过,但时间已过,票自动作废,不能用了。
时映秋从床上坐起来,陷入思考。
谁干的?为什么?她和父母并不亲近,并不清楚还有谁有家里的钥匙,但三服内的亲戚,就剩下了时福海一家子。
那么,是叔叔还是婶婶?
昏暗寂静的房间,时映秋一条人形黑影直挺挺坐在床沿,一动不动像个假人,应和着窗外轻轻摇曳的树枝,场景莫名诡异。
没等她想清楚,门外的客厅里突然传来人走动的脚步声。
窣窣踏踏,时不时夹杂一些别的响动,似乎在翻找东西。
弟弟房间的窗户朝向院子,只有一个门连通客厅,门的上方有一块玻璃,客厅亮灯时,灯光会透过玻璃照进来,而此时,客厅却仍旧漆黑一片,灯并没有没有被打开。
时映秋屏住呼吸,静静听着一墙之外的动静,客厅抽屉被拉开的声音响起,随之而来的是塑料袋大力摩擦声。
时映秋捏紧手机,轻手轻脚来到门口,握住门把,大拇指虚放在锁扣,把耳朵贴在门上。
不管外是谁,只要开这扇门,她就立即把锁摁下去,然后立即打电话给一墙之隔的叔叔。
窣窣飒飒地塑料袋声还在继续,时映秋越听越觉得奇怪,家里那个抽屉就是专门存放塑料袋的,难不成还有别的东西?都扒拉好几分钟了。
这么想着,时映秋不由又往门上贴了贴。
就在这时,门把手突兀地动了一下,有人在拧门!
就像是那人已经在门口守了一会儿,突然要打开进来似的,在这之前,时映秋没有听到任何动静。
她吓了一跳,重重按上锁。
咔哒——金属碰撞声响起,下个瞬间,门把手被暴力拧动,门框因被推得大幅度震动,发出喀拉喀拉的巨响,在寂静的房间里无限放大。
时映秋不自觉要紧下唇,心脏狂跳,同时放在通话键蓄势待发地手指狠狠摁了下去。
“好日子越过越红火~阿妹羞答答嫁给了阿哥~~~”
隔着门,嘹亮的山歌铃声隔着一道门响起,对面的人停止了动作。
“喂?小秋啊!!”X2
时福海嗓门嘹亮,生怕手机对面的人听不见,于是时映秋就听到了手机和门那边同步响起的“双重奏。”
时映秋:“......”
“小秋?醒了吗?开门!”X2
恐惧的情绪一扫而空,怀着难以言喻的复杂心情,时映秋打开门开门,果然看到时福海在门外站着。
“叔?”
“小秋,你干啥呢?早说你醒了,直接回家吃多好,这你看看,我还给你带了你婶子做的饭!”
“我也刚醒,黑灯瞎火的,我寻思小偷来着。”说着,时映秋抬灯按开。
房间瞬间变亮堂,时福海手里提着一个装着不锈钢碗的塑料袋,塑料袋上方系得很紧,里面附着了一层热气生成的水珠。
时映秋迈步出去,走到客厅大门旁边,借着卧室传来的灯光,找到那根垂下来的灯线。
一拉,浴霸大灯一下子亮了。
时映秋没想到是这样的效果,眼前一片大白,条件反射地闭上眼,灼痛感一阵一阵往眼窝里钻。
时福海也没好到哪去:“哎呀,我滴个眼珠子,这倒霉的大灯怎么还没换!”
这要是时映秋自己,她扭头就把灯关上,但这里还有时福海,她闭着眼睛准备忍一忍,让疼痛劲儿过去。
“要我说,说不定就是这灯晦气你爸妈和你弟才......算了,来吃饭吧,一天没吃了吧?”
时福海将袋子放小桌上,马扎被他压得咯吱作响,他示意时映秋:“快坐快坐!你婶子做的疙瘩汤,加了肉,趁热乎快吃!”
时映秋顺从地坐下,欲言又止。
她想问自己的闹钟是不是时福海关的,但是自小被家里人凶惯了,又不太敢问,话头含在嘴里转悠半天,说:“叔叔你白天来过吗?”
时福海愣了一下,笑呵呵地说:“你婶子自己忙不过来,本来想让你去帮忙的,看你在睡觉就没叫你,多亏田大河跟着忙前忙后......”他叹了口气,状似无意地说:“哎,叔的亲人本来就不多,这下更少了,叔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你过得好好的,你也别想着出去了,你爸和你弟不在了,你就是他们留下的根,这根啊,还是得扎在生养它的土里才行。”
时映秋盯着煮成糊糊的疙瘩汤,掺杂着黑灰的油脂味儿随着热气飘出,刺激着舌根,勾得空空如也的胃一阵反酸,不想吃,想吐。
时福海掏出香烟叼在嘴上,“再说你一个女娃,学完大学又能咋样?在城里租房吃饭都要钱,不如在村里找个踏实男人,逢年过节还能给你爸妈烧柱香,我看田大河就不错,年纪大点正好疼人,干活勤快,家里有羊不缺肉吃,你嫁给他,正好让他掏钱给你爸立块好碑。”
时映秋缩在袖口里的手骤然握紧,脊背绷直,面前疙瘩汤的油花里映出她扭曲怪异的倒影。
“......这是谁的意思?我不嫁。”半晌,时映秋出声了,看似平静的外表下,她嗓音干涩,声音有些变调,像是挤压着说出来的。
时福海不由想起了前段时间,他们趁着夜深人静时锯掉的那棵三人合抱都圈不住的大树,无数木屑粉末从锯子中飞出,也是这么个压抑沉闷的动静,不过那棵树后来总共了万把块,他们几人平分了。
时福海有点坐不住,他将捏在手里一直没划的火柴仓皇收回,站起来,说:“你爸走了我就是你娘家人,他彩礼已经给了,就差你过门,不嫁十里八乡笑话死你,你也别太不愿意,等你结婚的时候我和你嫂婶子给你五千陪嫁,不少了......这两天你别出门了好好备嫁,你婶子还家等我,你慢慢吃,我先走了。”
他脚步匆匆,倒真像有什么急事似的。
浴霸大灯在头顶炽热地烤着,照得时映秋脚下几乎没有影子,她黑色的眼珠眨也不眨地注视着漆黑一片的庭院,四敞大开的门被夜风吹得吱呀作响,混合进野狗呜呜汪汪地叫声里。
不该回来的,她想。
忽然,堂屋里头的柜子不知道被什么推了一下,轰然栽倒在地,积攒多年的锅碗摔倒得粉碎,发出炸雷般的巨响,整个屋子都跟着颤了颤。
时映秋嘴唇抽搐了一下,低下头,哇地一声吐了出来。
她很久没有进食,胃袋早就空空如也,胃酸划过喉管带来一阵阵灼烧般的绞痛,几经呼吸便岔了气,撕心裂肺地咳嗽中,她佝偻着身子颤抖地缩在地上,眼泪控制不住往外吗冒,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
她抬起头,隔着一层水雾看向柜子。
房间最深处,柜子倒下的地方满是狼藉,变形的金属蒸笼和无数碎瓷片绞拧在阴影里,反射着幽幽的光,恍惚中,空气似乎扭动了一下,有什么东西一晃过。
时映秋用力眨了下眼睛,再次看过去,强烈的白光映衬下,那里黑得像团化不开的墨。
定了定神,她收回目光,站起来,回到房间,将来时的包原封不动背回身上。
走到门口时,又回头看了眼那碗油腻腻的疙瘩汤。
她什么都没吃,从这里走到市区,最快也要明天中午。
时映秋下唇咬到发白,抬起的腿迈出去又收回,最终还是回到桌前,强忍着恶心,闭上眼,一股脑把汤喝掉。
放下碗时,用力捂住嘴才没吐出来。
缓了缓,这才再次起身,清瘦的身影片刻不停留,头也不回地迈入无边夜色里。
在她离开后,柜子的阴影突然像小石子投入湖面,激荡起一圈圈水波纹状的纹路,一圈一圈向周边扩散,片刻后,波纹的正中间,猛地张开一张血盆大口,粘稠鲜红的内部口腔好似流动的血,周边一圈尖锐的牙齿似匕首锋利的刀刃,触电似的小幅度颤动,而后迅速咬上身侧的柜子,咯吱咯吱的咀嚼声回荡在无人的房间,像一把生锈的锯子剐蹭某种生物的骨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