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你后悔过吗?” ...
-
那天,老陈抽完了最后一根南京。烟盒被他用手掌挤皱了,他捏在手里把玩了片刻,就把烟盒丢进了垃圾桶里。
我没说话,我只是看着他。
他的眉眼不再如当年一般英俊,眉尾已经染上了灰色。他的瞳孔也不及当年清透明亮,睁眼时似乎总是会染上一层朦胧。
我记得二十年前,我第一次见他时,他四十五岁,我十五岁。我喊他哥哥,他说我是不懂事儿的小屁孩。让我改口喊叔叔。后来我就听话改口喊他叔叔。
那时候他眉眼上还没那么多皱纹,看向我时,眼中的慈爱是没有东西能够抵挡的。
我那时候上初中,叛逆又狂妄自大。我问他:“我喊你叔,你能给我什么。”
他看向我,说:“臭小子,我给不了你什么。但我能代替你哥照顾你。”
他口中的我哥是福利院和我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我自打记事开始就住在福利院。福利院里人来人往的,最多的就是孩子。大人们来来又往往,偶尔会像是挑选蔬菜一般挑走几个孩子。阿姨说这是要出去享福了,但我不这么认为。但当时和我同龄的小孩儿都和阿姨一个想法,唯一一个跟我有相同想法的就是我哥。
我哥话少,但是会照顾人,会疼人。我在福利院闯了祸,全都是他给担着。也是因此,我一个男孩,从小反而有点儿娇。但我打架厉害,一打一个准,没人敢欺负我。福利院几个小王八蛋加起来还打不过我。
我不怕打架,但我挺怕我哥生气的。我哥生气不好哄。他一生气就不管我,跟我冷着脸。我和他说话,他也不理我。我可受不了他这样。
我和我哥就这样在福利院呆了几年。我哥比我大两个月,他是五月出生的。我是七月份的。其实我们也不知道自己的年龄到底多大,我们只知道自己的生日,但至于是哪一年的…总之是同一年收养的,根据进入福利院的那天算作生日了。我估摸着我和我哥当时也就十四五岁的样子。
老陈就是那时候出现的。
我记得很清楚。老陈那天带着一帮人来了福利院,他没像前面的大人一样“挑菜”。反而是一进门就指着我和我哥说:“要他俩。”
我和我哥都看着他没说话。
但是老陈旁边跟着的人跟他说了几句话,于是老陈又改口道:“要左边那个。”
左边那个是我。但是我哥拽着我胳膊,把我换到了右边。
我那会儿笨,不会看人眼色。只是乖乖听着我哥的话。我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老陈挑了下眉毛,摸了摸下巴,说:“好,就你了。我让你跟我走,你有什么要求吗。”
我哥指着我对老陈说:“你要照顾好他。”
老陈说:“没问题。”
于是老陈看向我,跟我说:“小子,喊人。”
我愣了一下,道:“哥?”
老陈像是被我逗乐了,他说:“不懂事儿,喊什么哥。我知道我年轻,但你得喊我叔。”
于是我说:“叔。我喊你叔,你能给我什么好处?”
老陈笑着说:“臭小子,我给不了你什么,但我能替你哥照顾你。”
于是我说:“行。”
我哥的手松开了我的胳膊。
他跟在老陈身后往门外走,跨出福利院门的时候他扭头看了我一眼。
我那时没心没肺,于是我和他挥了挥手。
我哥点了点头。而后离开了。
第二天我就后悔了。当时不该换我哥去,应该换其他人。我哥才走一天,我就很想他了。但具体说说想什么,又好像也没什么。只是陪了自己几年的人不在身边了,难免多了些孤独寂寞。
但我哥隔了一周就来见我了。他进了福利院奔着我来,把我抱了个满怀。
我问他出去好玩吗,有没有什么有趣的事。
我哥说,不好玩。外面不如里面。
于是我说哦,那你下周还来吗。
我哥说,来。
这样持续了有个小半年。突然某一天,我哥从一周来一次变成一个月来一次,又从一个月来一次变成几个月来一次。后来不知是某年某月,我再也没见过他。
我见不到他的第一年,老陈来了。
老陈说,我接你走。带你去看你哥。
我说好。
我跟着老陈第一次走出了福利院的门。坐上了车。看着景色在窗外变换。
可我一点新奇的感觉都没有。
我只觉得心慌。
但我说不上来原因。
车开了很久。
久到清晨变薄暮,久到薄暮晚霞逐渐被夜色替代,久到夜空繁星被清晨阳光追赶。
我的双眼一直追随着窗外的景色,哪怕一成不变,我也不敢闭眼入眠,我生怕闭眼再睁眼,会看见我最不想看见的东西。
我的心底涌起一种异样的感觉。好像有什么东西堵在我的喉口,我吐不出也咽不下。
直到第二天清晨,车停在了郊区的一个小山岗旁。老陈让我下车。我跟着他下车,在他身后跟着他往小山岗上走。
走到小山岗的顶端,我才发现,其实这里的小山顶是平的。
远远看过去是凸起的原因是,这里有太多坟了。
其实上面是平的。早就被墓碑压平了。但坟堆的数量不容小觑。因此小山岗侧看依旧是凸起的。
老陈带着我走到一块碑前。上面的照片是我哥。
底下写着他们给我哥起的名字。但我没仔细看。我觉得不重要。我哥就是我哥。不是什么其他人。
我问老陈,我哥是怎么死的。
老陈没说话,他反而是问我,说:“我八年前去福利院的时候,你知道我是谁吗?”
他说完这句话我的第一反应不是去回答他,反而是想,原来老陈是八年前来的。那,那时候我和我哥按照十五岁算,我哥去年不见的。也就是说我哥说二十二岁死的。那我今年也已经二十三了。现在我哥得喊我哥了。
等我算完回忆完,我才说:“我不知道。”
老陈说:“我想也是。你猜他那时候为什么换下你?因为你哥早就知道我是什么人了。”
我没说话,我等老陈讲。
老陈说:“你这小子,打小就不爱学习。听你哥说,福利院的书你是一点儿也不看。生活常识更是少得可怜。干事儿只知道莽撞。”
我依旧没说话,我只是蹲下,用手碰了碰我哥的墓碑。
老陈说:“你哥聪明。我去福利院那天,我穿的便装。但我手里的警徽没收。你哥一眼就看见了,所以他知道我找你们是为了一些特殊的事情。他怕你吃亏受伤,把你推回了福利院里。自己来了外面。”
老陈见我不说话,于是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皮质的笔记本递给我。那个笔记本应该被翻过很多次了。里面的纸页都被翻的发烂了。我接过之后翻了翻。说来惭愧,二十三岁了,我认识的字其实不多。
但即便如此,我还是知道这本子是我哥的。
我看见我哥在第一页就写着:“好好读书。”
他经常和我说这句话,在福利院就写过这几个字。但是本子上的字比以前用小木枝在地上写的要好看些。
老陈问我,见到你哥了,有什么想知道的吗。
我说,你当时带走我哥,让他做什么了。
老陈没说话。
我说,教我认字。
老陈说,好。
我又说,让我从县里的福利院出去吧,我要来外面。
老陈说,好。
我拿着笔记本,看着“好好读书”四个字,轻声道,让我去上学。
老陈依旧说,好。
我是孤儿,我要出去福利院,我要落户。因为老陈是警察,这些事情办下来几乎只是走个流程。没过几天就办完了。
他带我走的那天,我问他:“你叫什么。”
他抽着南京,说:“我姓陈。”
我点了点头,我说:“老陈。”
他抽着烟,嗯了一声。
从那天开始,我再没喊过他叔。
我哥的笔记本我一直放在衣服内口袋里,没有内口袋的我会去缝。它必须在我的心口位置。不然我会不安心。
我的年纪太大,老陈弄户口的时候给我年龄特意弄得小了些。可以让我上完大学。但前提是我得能通过自考。
于是我开始备考。学一些我根本不想学的知识。我见到书就头疼,我根本不愿意看书。但我一想到我哥,我就无法放下手中的书本。
我通过了考试。成绩中等偏下,勉强能看。
老陈问我志愿怎么报。
我说报警校。
老陈依旧是点了根南京。
我也没说话,三两步从他的书房出去了。留他一个人在房间里抽烟。
我没有报复老陈的心理,也并非是故意要他心头不快。但他必须愧疚。他的愧疚不能消失。对于我的,更是对于我哥的。
后来我考上了警校,当了一名人民警察。
那时候我二十七。但是身份证年龄上刚满二十三。
我每隔半年去一次我哥的墓前和他说话。
我记得那天我说我考上警校了,我哥墓前停了一只蝴蝶。
我从基层做起,一步步往上、一步步往上。
直到某一天,我听见有前辈在说,十七年前的某件事。那时候的我三十二岁。我凑过去和前辈们一起聊天。
前辈们说,十七年前,x市总局刑侦大队某个缉毒警官根据一个酒吧前台散落的□□,追根溯源查到了一条完整的毒链。但是当时的整个刑侦大队局里除缉毒警察之外所有警察的id身份信息全部被毒枭拿捏。只要有人敢动那条链,局内所有暴露身份信息的警察,他们的家人、朋友、甚至只是见过一面的陌生人都会遭遇不可想象的磨难与危险。缉毒警们束手无策。
但是这个时候,有一个类似小领导的警察出现了。他提出了一个大胆的、可尝试、可创新、却不被大众支持的一个建议。
他建议去一些乡下的福利院寻找无父无母,底细干净的孤儿。
要他们作为自己的线人,同警方联络。进入毒巢。
但是这个建议刚浮现就被反驳。警察做事,怎么能卷一般民众进入?
这个小领导的提议失败了。但他没有放弃。他还真找到个宝贝。据说那个小线人沉默寡言,办事效率却出奇的高。脑子很聪明,谨言慎行。有他在内外传递,接连捕捉了五条毒链。
前辈们津津乐道,赞赏那个小领导。
我在旁边听着,大脑发空。我觉得嗓子发紧。
隔了一会儿,他们问我,怎么不说话。
我听见自己说问,那他呢?
前辈们问我,是谁?
我说,那个小线人呢?
前辈们说,你这么一说…我们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据说他一直没有进入编制内。现在应该还在做内线接应吧?
我接着说,那个小领导叫什么名字?
前辈们都在努力回忆,因为真的是比较久远的事情了。
有一个前辈开口,说,他好像叫陈、陈…陈什么来着?
我便不说话了。
那天下班,我回到家。我本想找老陈问清楚到底怎么回事。但我听见他在打电话。
他电话内容很奇怪。
他说,老鹰不在。但是兔子快要来了。
我沉默着往后退了几步。我装作不知道他这通电话。他打完电话看我回来了,他问我,今天上班感觉怎么样。
我说,和以前一样。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说,你说话的腔调越来越像你哥了。
我沉默了一会,看着他道,是啊。我也觉得。
我们相对无言。
我申请调换部门,去往缉毒科。我希望能够顺着我哥当年的路往下走。
在缉毒科待了两年,接到的第一起事件来自某个商务ktv。
有个女孩已经神志不清了,她嘴里不停说着:“老鹰、老鹰。”
我几乎一瞬间背脊发凉,我立刻想起了两年前老陈的那通电话。
我面上端着,不动声色。转身将这个女孩交给同事,随即离开寻找上级领导汇报。
领导问我,你知道什么。
我说,局里有叛徒。
领导问我,你怎么知道,你有证据吗。
我说,我有。
我将老陈的事情告诉了领导。领导也沉默不语。他说这件事情交给我负责。
我顺藤摸瓜,从女孩那里找不出太多线索。但根据老鹰一词,去刺激其他毒犯的反应,个别有反应的毒犯是否参与过相同毒链。根据这个做推断。
将近一年时间,最后的报告就在办公桌上摆着。
我打开报告单,看着下面写着:“已确立,老鹰条链线,内局陈明镜,有参与嫌疑。”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老陈的全名。
那天我便衣回的家。我的同事们就在楼下埋伏着。而我几乎是一身轻回的家。
我终于知道为什么老陈不愿意告诉我他叫什么。
我终于知道老陈让我哥去做了什么。
我也终于知道,原来有的事情,真的会是早有预兆。
就比如,我一开始就很讨厌老陈。
那天我回到家,老陈在炒红烧肉。
等他把红烧肉端上桌,我拿起筷子准备吃。
他问我,你不怕里面有毒吗。
我说,不怕。
他说,你不问我什么吗。
我吃着肉,说,现在没什么好问的了。
老陈又一次点燃了南京烟,他看向我。
他说,我等这一天很久了。现在心里反而是解脱的快感。
我说嗯。
他也不说话。
我看向他。
他今年六十五了。我也三十五了。
他和我彼此都能称得上过了半辈子了。
我说,你找我哥的时候,在想什么。是在想,帮自己的同事、战友们,多打探一些毒窝情报?还是在想,找到一个孤儿当顶罪羔羊,到时候被毒巢的人发现不对,就可以立刻推出去我哥顶罪。
老陈脸上看不出什么变化,但他的烟灰从前端掉落下来了。
我吃着红烧肉,扒拉了两口米饭。
我听他开口。
他说,不给你说我的名字,其实还有个原因。陈明镜这个名字,听上去太光明磊落了。我这种人配不上它。况且明镜照人心。我利用你哥,推你哥出去的时候,我早就知道心里是怎么想的了。但你知道吗,你哥当时看着我,没说一句话,他到死都以为我是好警察。以为我是局势所迫,不得已的。
我放下了筷子,用纸巾擦了擦嘴。
我说,你将你的同事、战友的信息泄露的时候,几百个日夜,你是怎么能安心入睡的。
老陈的烟烧到手了,他指节被烫的发红,但他不说话。他眼里好像含着泪,但我不清楚,我也不在意了。
我吃完饭,起身准备走。
他说,你什么都不说吗?
我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我扭过头背过身往门外走。
他说,你和你哥真的越来越像了。你刚刚看我的眼神,你哥死前也是那样看的我。
我接着走。
他又说,其实你和你哥早就去外面了。一直在里面的是我。
我走到门前,推开了门。
我的同事们从门外涌进屋内。
我离开时,隐隐约约听见老陈说了一句
“你们兄弟俩,真是一个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