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往事勾沉（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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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青缣帐中，昏迷良久的碧衣少女终于悠悠转醒了过来，神思恍惚里睁开了倦意犹浓的睡眼。
片刻后蓦然察觉到自己竟是躺在完全陌生的床榻上，一惊之下，洹沉月霍地推枕而起，神思陡然间清醒了几分。她努力地回想着昏迷前的种种，无奈头脑似是比平日迟顿了太多，费了半晌工夫才终于把记忆中那些零星的片段拼合回原貌：昨晚她约了南霄鸷在朔州城外比剑，胜负难分，她用计把青穹剑敛入了碧漪琴中。后来……她莫名其妙地睡了过去……不！她应该是中了毒才对。
想到这里，洹沉月勉力撑起了身子半坐在茶青的榻上，略略撩起了左袖，看到腕上那颗安然无恙的堇色玉珠，一双清皎如月的眸子里瞬时泛起莫名的凉意：果然是用了芎蕊。可是，会是谁处心积虑地在她的碧漪琴上动了手脚，整个萦鹴宫中又有谁能有这样的机会？
下一刻，一张纯真无邪的少女笑颜渐渐浮现在脑际，对了，根本连想都不用想，能同她亲近到这样的人如今世间也只剩下一个了，真的……是那个丫头做的么？心头有微微的酸涩，为什么总是她最亲近，最信任的人来伤寒她呢，七年前是筠霖，七年后是那个似乎永远纯然无瑕的小丫头，是不是她的任何一点真心与信赖都会被有心人利用，最终付出极昂的代价呢？
抛开沉沉的思绪，洹沉月自怀中取出了一只温甸玉的弦纹白玉瓶，从中倒出了两粒润青色的丹药服下，然后在榻上盘膝趺坐，想试着运功快些化解药力。可坐定后却发现浑身上下根本提不起半点力气来，甚至连奇经八脉也已经被人封制。她自然想到了是南霄鸷动的手，而自己，现下应该就身在朔州屹寰门总舵罢，还真是……祸不单行。
发现自己如今除了等体内的药慢慢起效外，什么也做不了，洹沉月勉强扶着床沿下了榻。她掀开茶青的缣帐后发现自己现下所在的地方是一间颇为严整素洁的书房，满室的书箱籍箧简直可以同萦鹴宫中收藏医典的神农阁相媲美。而更难得的是，所有存书的素漆樟木箱皆叠置井然，毫无一丝冗乱，以至于这藏书不下千册的书房竟也能给人以清整素洁之感。
书房东侧立着一架嵌玉曲水纹的白樟木书橱，散着淡淡木质清香的宽格上严整地排满了二百余册或薄或厚的典籍，扶墙走到书橱边时洹沉月已经有了些力气，试着在墙边站定，她的目光自那些书名上逐一掠过：《吴子》《鬼谷子》《六韬》《三略》《握奇经》《尉缭子》；《法经》《九章之律》《越宫律》《新律》《晋律》；《战国策》，《左传》《吕氏春秋》《国语》《史记》《汉书》……似乎是多是兵书、各朝律例，还有史籍。自幼在藏书甚众的广陵苑长大，通百家、晓诸子、谙诗文涉猎颇广的洹沉月唯独对兵法、律例懂得不多，不过，南霄鸷的案头尽着置这些书，也的确有些令人费解。
两百余册书井然有序地列在白樟书橱上，其中稍旧一些的都已经细心地封上了缃帙，可见主人素日对它们的爱惜。
书房正中是一张乌漆沉雕的楠木书案，案上井然有致地置着一方蕉叶纹素池端砚；一只兰青缥瓷笔洗；一架墨色珊瑚笔格；笔格上平列着三支秦竹管湖笔，两支兼毫，一支紫毫；另有一尊东陵石青松白鹤镇纸，下压一沓澄心堂白笺。
在这一套颇为考察的文房四宝旁，是一卷半展的厚书，已移步至书案旁的洹沉月目光正落在翻开的这一页上，略略一扫，原来是《唐李问对》，恰好是她看过的为数不多的兵书之一。而比书中的内容更为惹人注意的倒是主人用朱色小楷在书沿上细细做下的眉批，一笔铁划银钩、遒劲清峻的颜体楷字让见遍名家书帖的洹沉月也不禁为之侧目，以下暗暗忖道这样的好字几乎可以同她爹爹那一手飘逸无双的“飞白书”相比肩。
总的看来，室中的陈设极是简单，除却床榻、书箱、书橱、书案外，只余门边的一张寒竹小几，看样子是常住在这里的主人平时用作食案的。
转遍了整间屋子，体内的解药也渐渐起效，走到门边时洹沉月已经有了七分力气。随着“吱呀”一声轻响，她推开了那扇榆木的轩门。秋日清晨柔和的阳光裹挟着暖意轻轻洒落了她一身，一袭水碧的纱衣在淡金的晨曦下泛起微微的辉色。
下一刻，她如料想中那样看到了守在门外的褐衣侍从，年轻的侍从顶多不过二十一二岁的年纪，可一双精光内敛的眸子却提醒她这是个不容小觑的高手。
见她开了门，侍从闵言立时恭谨地一揖：“姑娘醒了，茶点已经吩咐下去了，姑娘如果还有其它交待，尽管交给闵言便是。”
闵言并不清楚这女子的身份，只是这聆风轩作为掌门自己的书房，六年来一直都是门中重地，连五年前枫茗小姐贪玩，偷偷溜进来过一次，结果被掌门撞破后对这个素来疼爱有加的小师妹也是一顿狠训，自此，整个屹寰门中再无人敢越雷池半步。
而昨晚，掌门深夜从城外归来，还带回了这位天仙似的姑娘，并亲自将她安置在了这聆风轩中，交待他好生照料，只是绝不可让她离开这书房半步。
他虽然不知道这位让掌门如此破例的姑娘究竟是什么人，但也明白她必定是掌门极重要的客人，所以，不敢有半分马虎。
洹沉月彻底清楚了自己目前的处境，无语轻掩了门退回房中。恢复内力应该还需要一个多时辰，不必这么早唤弋儿来。此刻，她能做的似乎也只有静静地被软禁在这儿，以不变应万变了。
心底暗吁了一口气，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她疾步回身向后走去。片刻后，洹沉月已谙练地理好了自己昨晚睡过的床榻，又挂起了那道茶青的缣帐，顺便移步窗边，半启了书房西侧的那扇镂雕云纹的木格轩窗。晨曦透过窗前那株高约六丈的大桢树，疏密有致的披针叶在室中斑斑点点地碎了一地，金红的亮点儿缀在她水碧的衣衫上，倒显得分外别致。
“沉月，记得噢，无论什么时候都要学会善待自己呢。”耳旁似乎又是记忆中那永远温煦如风的声音，爹爹如果看到今日的她，多少该有些欣慰的罢。
也只是这片刻工夫，门外已响起了闵言轻重有度的房门声：“姑娘，茶点已备妥了，姑娘现在方便开门么？”
“有劳了。”举步到门边，开门接过闵言双手托上的柳木食盘时，洹沉月平易地道谢，虽然是被南霄鸷软禁在这里，但她向来没有迁怒于人的习惯。
将食盘置在寒竹小几上后，洹沉月的目光才终于落在了盘中的三只碗碟上：釉下蓝的钧瓷青鲤碗中散着甜香的应该是什锦莲心汤，而另外的两碟点心，一样是梅花酥，另一样是……藕粉圆子。不会错的，这样茶色的丸子，淡黄的藕粉，还散着淡淡的枣香，真的是江南颇有名气的小吃藕粉圆子，想不到，十年之后，再一次吃到这样的东西会是在这样的情形下。
轻拈了一料茶色的丸子凑到唇边，那混了枣香、松子香、芝麻香、桂花香、金桔香、桃仁香的特殊香味儿便丝丝缕缕地沁入口鼻间，嗅着这久违的淡香，洹沉月的神思陡然间有几分恍惚。心绪茫然间似乎记忆回溯到了她九岁那年的广陵苑，定格在了那一段幼年时曾温暖她许久放久的纯真记忆里……
乍暖还寒的初春，正是江南梅英盛绽的时节，弄梅坞中，株株梅树绕着疏影亭已植作半月状，绿萼梅、玉蝶梅、台阁梅、龙游梅、洒金梅、照水梅、雪里红……种类各异的梅树整整十株，每一株都是爹爹他千遴万选出来的绝品，那年她九岁，所以这弄梅坞中的梅树也恰好种到了第十棵。
春风拂过，片片梅英漫落，缤纷如雨，翩跹似蝶，一树玉蝶梅下，紫白的梅瓣已缀满了树下凝神练琴的孩子那件小小的水碧衫子，可九岁的女童却似乎浑然不觉。
一曲《潇湘水云》已弹至第七阙“水天一碧”，泠泠弦音间似涌出碧波万倾，云山叆叇，水雾空濛，怀高岚于胸臆，寄幽思于溪云，上承“风起云涌”之浩然，下启“寒江月冷”之泠静，琴音弥散处皆似有苍茫云水激涌，浩渺烟波沉浮。
若不是亲眼所见，怕世上没有几个人会相信，奏出这样绝响的，只是一个年仅九岁的孩子。
一阙续一阙地弹着，梅树下的碧衣女童似乎不解疲倦，托、擘、抹、挑、勾、剔、摘，轮、打、滚、沸、握、绰、注，因为自幼的耳濡目染，每一个动作都娴美得致于极致。
煦然春风中仍是缤纷梅英翩跹漫落，如雨如蝶的梅瓣缀在她如缎的乌发，玉琢的粉颊，水碧的裾袂，还有指下那尾碧玉般莹澈的瑶琴上。此情，此景，此人，此乐，怕真能让人一见如痴，而不远处的竹林里，也就真的藏着这么一个呆呆发了半天痴的孩子。
《潇湘水云》终于奏到最后一阙“景涵万象”，一时间琴音渐恬，渐远，恍若云物俱淡，鸥鹭闲眠，一派融然水色，一分分悠杳，一点点收来，直至最终弦滞，音止，一切终归于静谧……
早起练琴的孩子也终于打算告一段落，她站起身来抖落了满身满衣的缤纷梅瓣，目光随即落向不远处的丹青竹林，意料之中地在那一脉碧翠间看到了一角浅黄的衣襟。
“筠霖，出来罢，你藏得一点儿都不好。”
作者有话说
第31章 往事勾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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