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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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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过完年,正值春寒料峭。
旱了一冬天的郡安城仿佛突然开了窍,鹅毛大雪纷纷扬扬,一下就是三天。
皇宫。
栖梧殿。
这里本是大安皇朝历代皇后居所,只因本朝前三代皇后都因难产而惨死在此,第四代也就是上一代皇后,便缠着皇帝修了凤栖宫,栖梧殿就此闲置。
不过年前,随着文安帝驾崩,蛮王世子入主皇宫,这里倒是住进来两位姑娘。
大雪覆地。
栖梧殿内清冷的厉害,房屋正中摆了盆炭火,屋子里依然冷的能结冰。
偏殿榻上,一位相貌姣好的妙龄女子,双臂环着膝,眼睛满含期待望着向门口。
她浑身湿淋淋的,像刚从水里捞上来,神情委屈而倔强。
“韵姐姐,天冷,快点把衣裳换了,我去给你熬碗姜汤。”
婢女林小怜从堂屋抱出几件衣裳,还有一件厚大氅,虽然灰扑扑的很旧了,好在足够厚实,对她们来说已是珍贵的物什。
彻骨的凉意伴着冷风,直往骨头缝里钻。
林倾韵摇头:“等一会儿,世子爷马上就来。”
林小怜红着眼眶,将塌上的被褥一股脑围到林倾韵身上,“姐姐,换完衣服再等好不好?世子爷登基在即,事务繁多,有什么事情忙忘了都正常。”更何况她们这里,是冷宫一般的存在。
林倾韵垂下头,忍了许久的一滴灼泪从眼角滑落。
她自幼跟在顾知安身边,整整二十五年,年幼时照顾他的生活起居,及笄后扶持他从塞外蛮王世子到如今万万人之上,为他侍奉双亲,打理府内诸事,调教丫鬟小厮。
除了没有当家主母的名头,王府世子妃该做的,她都做了。
现如今顾知安入主皇宫,第一件事便是将宰相家的嫡小姐周楣姝邀入皇宫小住,谁人看不出他的筹谋,小住是假,想要迎娶周楣姝为后才是真。
相府嫡女,闺阁名秀,相貌才学皆是上等,是一朝国母的绝佳人选。
林倾韵并不奢望那个高高在上的位置,她只期望能等到一个安排,后宫那么大,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嫔,总该有一个属于她的位置。
可入住皇宫三月有余,她见顾知安的次数一只手都能数得清。
今日十五,一向由她操持的小正月,在周楣姝的安排下,办的无比新颖又热闹非凡。
高官命妇、世家大儒还有各家的小姐闺秀,齐聚皇宫,劝新帝早日登基。
庆贺过后,众人分席。
周楣姝眼波流转:“爷,今儿是我头一遭主持小正月,难免有疏忽的地方,不如待会儿让林姐姐随我一起,照顾各位小姐和命妇,让她好好指点指点。”
“姝儿这话谦虚,”顾知安旁若无人跟她对视,“既让她跟着,你就别做那些劳心劳力的活计,省得累坏了。”
劳心劳力的活计,怎么配让娇滴滴的相府嫡女伸手,只有身份低微的奴才,用起来才不会心疼。
原来在他心里,自己从来都只是个奴才。
亲密的互动、满含宠溺的话语,刀子般扎进林倾韵的心脏。
她站在原地,心脏从开始尖锐的刺痛,到缓慢的钝痛,再到最后的麻木,最后只留下一抹落日余晖般的期待与不甘。
其实仔细想想,顾知安说的也没错。
她本就是蛮王府的家生奴,当年父亲是伺候王爷长大的小厮,母亲是王府的粗使丫头。
后来蛮王夺嫡失败,为保住性命,便让刚生下孩子的林氏夫妇乔装成蛮王夫妇的模样,吸引视线。
林氏夫妇为帮蛮王争取逃命时间,终是慷慨赴死。
王爷体恤他们死的悲惨,为表感恩,当着王府府兵和奴仆的面,为林家幼女取名为林倾韵,并许诺这孩子会是未来蛮王府的世子妃。
顾知安六岁被立为世子,当时林倾韵刚满三岁。
立下世子第二天,她便追上顾知安,拽住他衣脚,“他们都说你是我夫君,要跟我一起睡觉的,今晚你会陪我睡觉吗?”
顾知安应了。
一应便是二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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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倾韵行尸走肉般跟在周楣姝身旁,来到接待家眷的偏殿。
为了迎合节日的气氛,偏殿桌面上摆满了红梅。
傲雪绽放的艳丽,插在白玉瓷瓶中,在炭火氤氲的热气里竟有几分发蔫。
众人坐定,周楣姝身边的大丫鬟蓝桃立刻将林倾韵挤开,扶着周楣姝坐到主位。
朝廷命妇、世家小姐,甚至周楣姝的奶嬷嬷,都有专门的位置,众人围坐盛赞红梅,唯有伺候的太监和丫鬟站在主子身后,低头哈腰地服侍着。
林倾韵只能尴尬地站在原地,一时不知该何去何从。
过了一会儿,御膳房送来浮圆子,盛在精致的雕花瓷碗里,一碗碗端到贵人面前。
送给周楣姝的那一碗,蓝桃没接,转身蹙着眉扫了林倾韵一眼,斥责:“你这个奴才怎么回事,为贵人传膳都不会么?”
林倾韵浑身一震,心紧紧揪成一团,她嗓子干涩道:“不,我不是……”不是奴才,最起码不是她周楣姝的奴才,
蓝桃狠狠撅了她一眼:“不是什么不是!皇宫里边的规矩,你这奴才真是生疏的紧,上个月小姐专门请嬷嬷教习新来的奴才,你是不是偷奸耍滑躲掉了!”
当着郡安城诸多世家小姐夫人的面,蓝桃指着林倾韵的鼻尖教训。
她的嗓门高,吐字极快,一顶顶帽子接连不断扣下来,让人辩无可辩,立时吸引了众人视线。
白润的指尖被掐的泛紫,林倾韵垂着眉眼,死死咬住毫无血色的唇瓣,任由周围窃窃私语声弥漫。
“她就是蛮王府出来的奴才?”
“听说是在陛下身边伺候的,这不心都伺候大了。”
“可不是,听说二十三了还没许人家,也不知道平日里有没有…”
“就是欠收拾的小蹄子,等有了当家主母,这一个个上不了台面的货早晚消停!”
……
心思野、欠收拾、不消停,腌臜话一句又一句。
那些平日里高高在上的名门闺秀、高门主母,恶心人的话说出来竟堪比市井泼妇。
这群人不过是看如今周楣姝得势,上赶着巴结罢了。
林倾韵抬眉,眼神锐利,一一扫过刚才窃窃私语的人,其中不乏未入郡安城前给她送帖子求见的。
不愧是都城里的高门妇人,捧高踩低,娴熟至此。
在没等到顾知安明确安排之前,林倾韵不想跟这些人有什么纠葛。
她微微转身,朝周楣姝微微颔首,“周小姐,今日恰逢我身子不爽利,不打扰大家雅兴。”
在这宫里,她算不上名正言顺的主子,可周楣姝更算不上。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三书六礼,一样没有,充其量只是个在皇宫做客的大姑娘。
林倾韵桀骜离开,将异样的眼光还有恶意的私语抛在身后,便不曾看到周楣姝越发深沉的脸色,以及嫉妒到快要喷火的恶毒目光。
蓝桃跟自家主子对视一眼,咬着后槽牙追上前去,一把扯住林倾韵的头发:“你个不要脸的小蹄子,竟敢藐视主子,今儿个就让你涨涨记性!”
她下手突然,林倾韵被拽的踉跄好几步,头皮撕裂般揪着疼,精心盘起的发髻歪向一边。
单手护住头顶,林倾韵被激起满腔怒火,蓝桃算什么东西,竟然敢在这种场合动手给她难堪,真当她是个任人搓圆搓扁的面团。
护住头顶后,林倾韵顺势转身,扬起右手一巴掌打在蓝桃脸上:“我竟不知,丞相府的奴才要比宫里的高贵!”
她手劲极大,一巴掌下去,蓝桃原地转一圈后重重跌出去好几米。
一直被先帝猜忌的蛮王府,地处西北,环境恶劣处境艰难,在先帝未驾崩之前,除了老王爷跟王妃,其他一干人等都要做活,林倾韵更不例外。
常年做粗活,再加上年少时顾知安教过她一招半式,力气自然不是郡安城这些贵女丫鬟能比的。
周楣姝没想到她会反抗,震惊的花容失色,“你,你竟敢打我的侍女!”
林倾韵淡然:“周姑娘,有些脸面是需要自己周全的。”
她一而再再而三的容忍周楣姝,看的不过是周丞相的面子。
当年顾知安父亲争储失败,被发配西北封为蛮王,前往封地的途中一波又一波的刺杀蜂拥,蛮王双腿被砍仍遭先帝忌惮,蛮王府的老老少少差点没了活路。
困境将他们牢牢团结在一起,主仆一心,卧薪尝胆精心部署,花费二十多年才赢来如今翻身的境地。
林倾韵太知道这其中的不易。
如今顾知安入主皇宫,想要收服朝中文臣武将,最简单快捷的办法便是联姻。
她明白,自己的身份再不会给他带来助力,甚至可能会成为牵累,所以她不争不抢,安安静静找了个清净的院子,等待他的安排。
但,
这不是旁人可以随意作贱她的理由。
周楣姝想通过作贱她立威做脸面,也得问问她乐不乐意。
说完,林倾韵转身走出偏殿。
大雪下了三天,室外白茫一片,昨日门外还能看到成排的红梅傲雪夺艳,今儿个只留一排枯色枝丫,覆着薄薄一层刺眼白。
倒是殿外的荷花塘,因着连通温汤池,难得还有流水潺潺,氤氲着淡淡水雾。
林倾韵没心情欣赏寒冬腊月的奇异景色,她步伐沉重却异常迅速,很快便将偏殿甩在身后。
被打蒙的蓝桃,缓缓回过神,她爬起身急切地朝门外跑去,“你个欺主的贱货,去死吧!”
她知道打不过林倾韵,竟以身体撞过去,凭借着快跑的强大惯性,把人直接撞进荷花塘。
暴雪三日,即便荷花塘连着温汤,也只是堪堪未曾结冰。
被撞下池塘的瞬间,林倾韵并不害怕,只觉心凉。
她会浮水,还是当年顾知安手把手教的。
蛮王府地处西北,气候干旱少雨,就连侍卫大多都是旱鸭子。为了增长阅历,顾知安十四岁便跟着商队下江南,在那里他学会浮水,一走便是两年。
两年后,回到蛮王府,顾知安第一件事就是在蛮王府后引山泉水建池塘,第二件事便是教她浮水。
那一年,夏日微凉。
他唤她玉儿,为她取小字珠玉。
他说:“明岁仗剑天涯,不思椒香软榻,惟愿珠玉在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