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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荒野上的一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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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觉得自己快死了。
他现在又累,又渴,伤口的血怎么也止不住,他没有压住诅咒的魔药,魔力也在逃命中耗尽了。于是,虽然他现在已经甩开了追兵,悠闲地坐在一块石头上休息,还可以抬头张望月亮,观察星星,但是,只要继续这样呆下去,只要没有遇到另一个人向他伸出援手,死是不需要靠任何预言的本领就能预料到的。
他在观察星图,星图说他不会死。
他的占星术学得很好,好到有一段时间,国王做出每一个决定前都要咨询他的意见,而他——正如每一个愿为国王效力同时也不蠢的人一样,对国王说出诚实而且巧妙的解释,让未来向着于他有利的方向发展。大概就是太利于他了,国王生起他的气,认为他在欺骗君王谋求私利,认为他之前所有的建议都是欺骗的伎俩,操纵君王的诡诈的勾当——就算每次那些决定都是陛下自己深思熟虑后做出来的,而不是他替陛下做的——所以,国王下令剥夺他的一切头衔和荣誉,并且派兵追杀他。
星象给出的信息是,国王会回心转意的,只要他能活到国王回心转意的时候。所以,他没有认命伏诛,他跑了,并且一路跟随着星空的指引,来到了这里——被诅咒的荒原。
这地方属于一位魔女,虽然诅咒不是她下的,但诅咒的力量现在已经驯服地归顺于她,为她所掌握。踏足这里的旅人会在此地迷路,永远也不能走出,最终因为物资的匮乏而凄惨地死去。所以,那些追杀他的人一见他直奔这里,就不敢跟上了。
他忍不住嗤笑一声。
他慢慢地抬起手臂,从衬衣下掏出他系在脖子上的一枚哨子。是翠绿的树叶的形状,材质像是翡翠,魔力的波纹还在上面涌动,既是保护它不会被毁损,又是……
他把哨子含在嘴里,接着,用力吹响。
*
从昏迷中苏醒后,最先浮上他意识的感觉是幸福。他获救了,她来救他了。其实,在吹响哨子时,他没有抱太大希望,因为本来这哨子不该在他手上。当年,他选择回到父亲的王国,而不是留下来陪伴他,这令她很恼火。他走的时候,她让他把所有她给他的东西都留下。哨子是个意外,太小了,而且一直戴在身上,和体温融为一体,他忘了摘,她也忘了要。
他坐起来。他的伤口都愈合了,她不仅收留了他,还治愈了他。并且,他闻到了食物的香气。
他下床,掀开门帘。魔晶灯散发着暖融融的橘黄色的光,熟悉的陈设,熟悉的餐品——烤肉、面饼、热茶,冒着热气。他坐在餐桌边。没有人在这里,没有人招呼他这些是给他吃的,但他直接伸出手去开始大快朵颐,好像真是回家了。
舔干净最后一点酱汁,喝完最后一滴奶茶,一种新的忧虑涌上心头。稍后,他想起这个时刻,感觉自己多么愚蠢,居然会怀疑她不会允许他在这里过夜。但是,此刻他站起来去找她,打算提出他的请求。
他猜她是在那里——工作间,在研究她的魔法。他没有猜错。这里飘着各种魔法素材混合出的苦涩的香气,对于正常空气来说过于活跃的魔力氤氲其中。她头也不回,却已经知道他的存在。她既不和他寒暄,问他睡得怎么样,吃得怎么样;也不指责他的冒犯,就这样还像以前一样随随便便闯进她的工作间。她说:“把人鱼血拿给我。”
他将水晶瓶递过去,就像以前那样。他站在她身边看她描绘法阵,就像以前那样。那时候,他和她是多么亲密,他从不会怀疑她不会救他,不会不爱他。
那么现在,她还会……
“还看得懂吗?”她突然说,声音带有一丝丝讥诮。他愣住了。这是很基础的捕猎陷阱,任何一个学徒都能答得上来,而他在正规的魔法学校完成了他的学业,师从的还一位举世闻名的大法师,后来被国王授予头衔,成了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宫廷法师;在逐步涉足王国的政治斗争,花大把的时间游走在各种社交场合的同时,他也没有荒废他在魔法上下过的苦功,主导改良了王城的防护结界,优化了军用魔能炮的法阵。
她不知道这些。虽然她会为他的哨声过来,救他,多年未见后还能像以前那样纵容他在她旁边,支使他做杂活,但——这些年来她从来没关注过他。
那么向她炫耀这些身份就过于惹人厌了。他只是应了声:“嗯。” 她把笔递给他:“那就帮我把它画完吧。”
他说不清他感到了什么——她怀疑他骗她,还是只是想重现旧日的回忆?她是怀着羞辱他的意图,还是什么都没多想?
他画了,笔锋熟练,谁都能看出他不是疏于训练,止步于入门的学徒。他甚至自作主张,画的是他自己改良过的版本,而不是她教给他的原版。他感到她的局促,为此得意。得意完之后又是懊恼,何必炫耀这些,何必仿佛是指责她不曾关心过他呢?
毕竟,他也没有关心过她,更没有指望过她来关心他。多年的绝交造成的断裂已经形成,他们不可能再像以前那样亲密无间……
可他紧接着听见她问他:“你父亲还允许你花时间在这方面吗?”
他的脑海里闪过那些争吵,飞掷而来的墨水瓶重重砸在头上的痛楚。这是一个过于私人的问题了,他甚至都不和他的密友诉说这些事,更别提向她,一个在此时此刻并不必陌生人亲近多少的人。
“他不支持,”他简短地回答,给出的内容符合他们间此刻的感情的深度,“但我坚持。”
是花了多大的力气才把“不允许”变成了“不支持”?是做出了多少努力才让这句“坚持”变得这样掷地有声?
但是,没必要说那么多。他早就不是渴望倾诉愤懑的孩子了。
“我一直遵守着承诺,没有踏足过你们的土地。”她说。
他点头作为应和。然后,他意识到,她是在向他解释——解释她为什么什么都不知道,她本该知道的,她知道她本该知道的。
他心上的坚冰在那一刻突然化开了,失去桎梏的心猛然悸动了一下。他的脸上露出一抹奇异在微笑,那是当一个人意识到自己被爱着时都会露出的笑容,并且这笑容还有另外一个意思:他想要更多。
“我喜欢魔法,”他就这样微笑着说出这句话,“我永远不会放弃魔法。”
多少次,他的父亲因为他这句话瞪视他。可她侧头看过来,露出的是一个理解的笑容。孤独的同道者彼此相遇,感到自己终于有一时半会不再孤独。他是他父亲的儿子,所有人都说。看看这眼睛,这面孔,国王所有孩子里,他最像陛下。他一直也是这样认为的。但是此刻,他感到:他的灵魂接近着她,他和她是多么相像,多么热爱魔法,这永恒而神秘的力量。那个想法头一次这么清晰地出现在他头脑里,在此之前他一直控制自己不要这么去想,因为这假设没有意义。不仅是没有意义,还会增添心中的苦涩。
他想的是:如果,当初他选择的是留在这里,而不是走向他的父亲,他这些年感到的痛苦,是否将更少一些?
“那么,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她终于开口问出了这个问题,“你被驱逐了?”
被她关心,他是高兴的;关心他的窘境,而不是他做出了什么成就,却叫他苦恼。不是驱逐,是被追杀。但她一定不喜欢后面那个词,因此他没有纠正她。
“我和国王发生了一些争执,”他说,“他正生我的气。不过他会回心转意,让我回去的。”
她闻言,发出一声不赞同的冷哼。
“指望一个暴君的仁慈是愚者的行径。”
事后他反思起来时,会想:能和她这样对话让他过于放松了,他居然就直接对她说了那些过于赤裸的话,太不应该了。
“我指望的不是他的仁慈,而是他的理智。我是他唯一的继承人,他已经没有别的孩子了。”
气氛立刻变了,她的表情立刻变了。可怕的沉默降临在她身上,她垂下头,重新铺开一张空白的卷轴,蘸上人鱼血。她抿起嘴唇,他也抿起嘴唇。坚冰重新凝固在心头。
“你心里有数就行。”她说。
“嗯。谢谢您的关心。”他说,“还有,我请求您允许我天明再离开荒原,以躲避我的敌人的攻击。”
*
他终于能够向她告辞时,仍旧穿着被她拉进车里时那套被刀剑划得破烂,满是斑斑点点的血和泥尘的衣服。她没有提出给他一套新衣。有没有失望呢?也许有,因为他期待过这个可能。但也不是特别失望,因为毕竟,他从没允许自己指望过她。
而且,还有轻松。
不用从她那里得到更多实实在在的东西,不会留下更多在她那里留宿过的痕迹,这样,当将来他的父亲恢复理智,停下对他的追杀,而把他召回身边时,他就能更好地瞒下这件事。其实也未必一定要瞒下,只是——这多年来始终对她念念不忘的男人,如果知道自己的儿子在和母亲见面的整整一夜里,她一句关于父亲的事也没过问——
那暴君会迁怒他的。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