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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重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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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沅打开水龙头,将手中拎着的拖布彻底清洗干净,拧干之后放到固定的位置后便急急忙忙快步走回到活动室里。
幼儿园里其他的小朋友都已经快快乐乐地放学回家了。其他的幼教们都是年轻女孩,祁沅每天便主动担下最后收尾的工作,让女同事们能早点回家休息。此时偌大房间里只有一角坐着一个小姑娘,安安静静地,只专心拿着手中的蜡笔涂涂画画。听到祁沅的脚步声,女孩抬起头朝他笑了笑:“祁老师,我在画画呢。”
祁沅立刻温声笑语地迎过去:“哦,菁菁画了什么呀?”
提到自己的画作,菁菁瞬时眉飞色舞起来,不再端着原本乖乖小淑女的样子。她站起身来,只勉强还记得要搂着洁白不染尘埃的公主裙不至于沾污。
祁沅第一次见到菁菁这小姑娘的时候就觉着她家境应当不错,打扮总是别具一格的优雅贵气。只是这些按在一个幼儿园小朋友里难免有点不合时宜,只能让她与其他小朋友拉出一道无形的沟壑。她的班主任王老师也和她的家长沟通过这回事,最后却也只能是不了了之。
幸好菁菁竟有着超乎年龄的泰然,对于自己被“孤立”这样的事情也不以为意。她很喜欢祁沅,祁沅也一向偏爱她这超凡脱俗的气度。譬如说现在,在同龄孩子画小猫小狗的时候,菁菁正试图描绘窗外的风景,在画面正中涂抹着红日。
外头天色已然暗沉,祁沅扫了一眼窗外西沉的太阳,沉甸甸火燃燃,如此热烈却也难免西沉。
“祁老师,你饿了么?”
幼儿园里小朋友是有晚饭吃,老师们却是没有的。祁沅笑着揉了揉女孩细软的头发:“老师还不饿——菁菁想吃个苹果吗?”
菁菁摇了摇头。她松开手中的画笔,肉乎乎的小手搭在祁沅手背上,语气有些小大人式的懊恼:“陈奶奶请假回家照顾她的孙子了,妈妈说今天是舅舅来接我。舅舅下班晚,所以要来得晚一点了。”
她话音刚落。门外保安大叔已经粗粝嘹亮地喊:“余扬菁的家长来了!”祁沅便牵起菁菁的小手,看她很庄重地又理了理裙摆确认无一褶皱。她挑剔的眼光在祁沅身上来来回回打量了一番,很大人样地帮他拍了拍腰间衣摆的灰尘,嘴里小声嘀咕:“要整整齐齐的才行,要不然舅舅要挑了。”
祁沅觉得有点好笑:“舅舅很可怕么?”
菁菁皱起秀气的小眉头,慎重诚实:“一点点。”她握着祁沅的手捏紧了一点,一面慢慢挪着步子下楼一面认真解释:“舅舅不凶,他只是很严格。祁老师,你不要误会,我不讨厌舅舅的。”
祁沅问:“他会骂你吗?”
菁菁摇头:“不会,他只会用很凶的眼光一直盯着我——像一道闪电一样!”
祁沅的脚步在最后一层台阶的位置停住。他只觉着自己好像就被一道闪电从头到尾劈了个彻底,视线下意识想要立即抽回,却不受控制地牢牢锁定在门口西装革履的男人身上。指甲陷在手心肉里,传来一阵一阵不甚分明的刺痛,与太阳穴处的抽痛共振。
他没有意识到菁菁已经松开了自己的手,热情又乖顺地走到男人身边。等祁沅回过神的时候,男人已经将菁菁抱起来,臂弯稳当牢固。男人没有走近,只是一动不动地伫立在原地,语气淡漠平静:“祁老师,辛苦您久等了。菁菁说您还没吃晚饭,一起吧。”
“不、不必了。”
祁沅下意识后退,狼狈地在台阶上绊了一跤。他努力控制住自己的身形不至于让自己看上去太过于狼狈,后知后觉地让自己脸上挂上点笑容显得自然一点:“我家里已经给我准备了饭,就不打扰了。”
男人没有再挽留,表情也没有一丝波澜,证明刚才的邀请不过是一场客套。他点了点头,转身就要离开。菁菁趴在他肩头小声抱怨:“舅舅你,还没有和祁老师说再见呢。”
于是祁沅看到他转过头来,用和七年前一样的表情说了一样的话:
“祁沅,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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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晚上的10号线格外拥挤,祁沅到家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拆了包方便面放进微波炉转了两分钟之后才想起来微波炉里的转轮坏了,只好勉强忍受面条一半烫一半凉、一半烂一半碎。
就像当初的那段时光一样乱七八糟。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不过是一段陈年往事,他今天本不应该表现得这样失态的。对的,他本应该更加沉着冷静,泰然处之——就和余浸远一样。虽然穿着略显幼稚的幼儿园园衫肯定不如余浸远西装革履体面,但总归聊胜于无。
——不至于让自己每每在余浸远面前都如此狼狈难堪,虽然余浸远对此从不在意。
或者应该说,余浸远对他祁沅就应该是从不在意的,就算他们两个姑且也能算是前任情侣,这也不过是来自于余浸远高高在上的施舍罢了。
真是让人感激又痛恨。
面彻底冷掉黏成一坨,祁沅没心情再靠这东西勉强果腹。处理掉垃圾,清洗好锅碗,今日的家长群风平浪静让人长舒一口气。祁沅早早爬上了床,今天这一通惊吓着实让他身心俱疲,没精力应付堆叠如山的生活琐事。
陷入无意识的一瞬,他意识到今晚会梦见余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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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浸远,你能教我这道题吗?我不会做辅助线……”
“……这道题不需要辅助线。”
身后嘈杂的声音渐渐变得清晰。祁沅揉了揉眼睛,趴着的身体坐直,转回头假装整理书包,眼神偷偷瞥向后面的动静。
余浸远就坐在他后方的位置,被来问题或搭话的同学围了满满当当,祁沅却硬是从这片花团锦簇当中看出了余浸远一股遗世独立的气质。
因为他面色仍是一如既往的淡漠,既不烦躁也不骄傲。他处在热闹的中心,却又好像与这场热闹无关。
祁沅就是迷恋他这样子,从见到第一面的时候就深深迷恋。好像张不开翅膀的走地鸡仰慕翱翔的白天鹅,它们可以在同一弯水塘当中饮水,但最终势必会走向不同的道路。
余浸远手上的动作停住,若有所察地掀眼看向祁沅:“祁沅,你也有要问的问题吗?”
余浸远的眉眼很锋利,一眼望过去便极具攻击性,是望之难忘的浓颜系帅哥。但他的眼瞳却是很浅的褐色,盈盈澄澈。祁沅意识到自己刚才的目光似乎是有点太过于热切,这时候便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垂着脸躲过视线,含糊着说:“你还在忙,等下我再问。”
祁沅是不敢问余浸远问题的,他怕自己问的太傻太蠢惹人烦厌——当然,余浸远嘴上不说面上不显,对于所有提问向来都是来者不拒,但祁沅还是害怕。余浸远没工夫也没心思揣测他藏在心里百转千回的小心思,只“嗯”了一声又低头去忙手里的事情。
祁沅松了口气,不敢再偷看余浸远。他终于从书包里摸出错题本,仔仔细细地将数学卷子上的错题黏在本子上。他错了一道非常典型的三角函数,问的是这条曲线在什么区间内会单调递增。祁沅算错了变化周期,大意失荆州。
错误总是要修正的。祁沅将正确的步骤答案写好,身后余浸远的声音响起:“我忙完了。祁沅,你要问什么问题?”
——我想问你会不会喜欢我。
祁沅抿了抿嘴,将真心话咽到肚子里。他微微侧过头,让余浸远只能看见自己小半张脸:“我自己想明白了,不用了。”
“哦,好。”
余浸远果然没有穷追不舍。祁沅松了口气,百分之八十的侥幸加上百分之二十的失落。他低头看着刚刚写完的正确答案,笔尖墨迹凝结成一个显眼的黑点。
他下意识地想要掩饰这污渍,最终却顺着墨迹一笔一划写下了余浸远的名字。祁沅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做,只是模模糊糊地觉得仿佛这个光风霁月的名可以修补自己的污点——又或许自己会成为这个名字的污点。
“祁沅。”
祁沅被吓了一跳,有些心虚地回过头看向余浸远,自我检讨是不是刚才不小心将内心话脱口而出。然而余浸远并没有看着他,只是淡淡交代:“你的笔掉了。”
“……谢谢。”
祁沅俯下身子去拾笔,指尖差了半厘米的距离拨不到。他只好蹲下来去够,目光扫见余浸远的白球鞋。余浸远的打扮一向一丝不苟,这双白鞋自然也擦得一尘不染。祁沅手抖了一下,笔尖在鞋子侧面划下一道很浅的印记。
他被自己吓了一跳,心中又莫名升腾起一种不知所谓的快意。他蹭地一下从地上爬起来坐回原位,心有余悸地抚着胸口。缓和了一会儿,他壮着胆子偷偷瞥了一眼余浸远,看着他仍是安然冷静地坐着,保持着一直以来的洁白无瑕,无形地与周围所有人划开深深的壁障。
上课的铃声悠悠扬扬地响起,似乎极远又极近。高温蒸腾着空气,仿佛一场缥缈的幻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