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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2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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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一个老人,九十多岁,嘎嘣一下,死了,那叫喜丧。
八十来岁没了,那也,还算不错。
六十多七十多岁的时候呢,嘛嘛,勉勉强强还活得够本啦。
五十多岁……那……有点儿可惜了。
那四十来岁呢?
四十刚出头或者接近四十的时候呢?
英年早逝。
姜文晖和景晴去世时,亲戚朋友说的最多的一句话是:“好好的两个人,怎么突然就没了呢?”
不止在得知他俩死讯的时候,也不止是在葬礼上,挺长一段时间,大家提起姜文晖和景晴,心里头都只剩下了这个想法。
好好的人,怎么突然说死就死了。
似疑问,是感叹,反反复复的,说的是对离去的人的不舍。
谁能知道,死亡原来和疾病、爱情都一样,都来得那么猝不及防。
姜文晖和景晴都还没有认真教过姜余和姜非死亡是什么,却用他们自己来给两兄弟温习了一次人生的无常。
“爷爷!”姜非笑着举高手,向爷爷走过去。
姜非和戚语先下楼时,爷爷已经坐在市场口路口边的石墩上。
裤兜里插着一把伞,食指中指之间夹着一根烟。
“又抽烟。”姜非走近了,脸上的笑容微减,眼底泛着点儿无奈。
“今天第一根。”爷爷丢掉燃了一半的烟,用鞋底碾熄,站起身,“小戚也一起吃饭吧?”
“嗯。”戚语先应了声,和姜非爷爷打招呼,“爷爷。”
姜非现在已经是一副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情的样子,哭过的脸上连一点儿红都看不见。
他看见爷爷,好像就开心起来了。
姜非爷爷也一样,和姜非走在一起之后,就不是一个人了。
“你猫接回家了吗?”爷爷走了两步,又扭头问戚语先。
“还没,下午再接回去。”戚语先也抬脚跟上去,心里有点儿奇怪。
“爷爷,你知道要去哪儿吃饭吗?”姜非拉着一抬脚就走得飞快的爷爷,也转头看向戚语先。
“要去哪儿?”爷爷问戚语先。
“德香楼。”这茶楼这几年生意不错,在云城四处都开了不少分店。
“德香楼。”爷爷有样学样地和姜非复述,然后又问戚语先,“中山八路那家吗?”
“兰园地铁站再往前走一个路口拐角处那也有一家。”戚语先应。
姜非笑了。
戚语先也终于有点儿想笑。
早上因为姜非而没着没落、慌乱无措的心情,到现在,终于得到了舒缓。
从市场口到德香楼要走两公里左右。
这种距离,平常戚语先都是走过去的。
但是现在带着老人——和他的暗恋对象,戚语先自然是把决定权交给对方。
“哦。”爷爷应了一声,还是往前走。
“我们打个车去?”姜非说。
兰园新村市场口一直到祠堂那段路不禁止停车,一路上都有不少等着载客的计程车。
“不。”爷爷拒绝得超干脆,“坐个公交车去就行了,两块钱就到地铁站了。”
“我没带卡。”姜非说。
戚语先也没带公交卡。
“我有钱。”爷爷从胸口的口袋里掏出现金。
[“嘀。老人免费卡。”]
姜非和戚语先跟着上车,各自往里面投了两张爷爷给的纸钞。
公交车慢悠悠的,等要等个十几分钟,坐上了,这个路线隔几百米也要停一次,还要等红绿灯。
两公里的距离要坐三个站。
走到公交车站要走几百米,下了车也要走几百米。
慢慢悠悠的。
可老人家最不缺时间。
老人家最缺的也是时间,活一天就是少一天,姜非在爸妈忽然不在之后总是很担心爷爷身体,怕能看见爷爷的时间在减少。
姜非坐在爷爷旁边,握着爷爷的手:“你这手臂怎么有一块儿淤青?”
“不小心撞到了。”爷爷天天跑出去外头,皮肤晒得深,褐色之中有一块拇指那么大的青紫,昨晚撞到的,不碰的时候不疼,“别瞎着急,我都不疼的,被你念叨得头疼。”
姜非笑了:“那你擦油了没有?”
一些小伤口,出现在自己身上的时候,自己是不怎么察觉到的,但当出现在在意的人身上的时候,它就变得令人担忧。
戚语先向来都有些怕老人,怕看一面少一面,也怕看到老人身上的无力和无可奈何。
姜非爷爷除外,身体很健康,能走能动能骂人又不倚老卖老、有耐心的老头儿,他不讨厌,而且还有点儿亲切。
德香楼这几年扩张,开得多,客人也多,好一点儿的地段一到饭点就坐满了人。
戚语先偶尔思疑德香楼花了钱营销,不过味道过得了他这关,比好多老字号茶楼弄得还好些,他就还是愿意来。
戚语先去拿了号,姜非搬了三张椅子在前厅等。
大厅坐满了人,这边也坐满了人,要更挤一点儿。
他们都坐着红色的胶凳,妈妈抱着娃,老人牵着小孩儿。
嘈杂得很,这种嘈杂声又充满了熟悉感,很让人安心。
等了十五分钟左右就有座位了。
“小姜是不是瘦了?”爷爷盯着戚语先和姜非看了一阵后忽然说。
爷爷昨晚在警局看见姜非时人都还没有太清醒,骂完人又更昏昏沉沉,都没有好好看清姜非。
也加之姜非每周回家都有和他吃一顿饭、出出门,那变化好像挺不明显。
可他和戚语先倒是从开学那天见过一回就大半个月没见过,现在骤然一看清两个人,就发现姜非整个人的轮廓都更紧了。
戚语先就坐在姜非对面,视线落在姜非身上,瘦了吗……七天里至少有五天都看见姜非,他居然没发现吗?
“是吗?”姜非摸了摸自己的脸,仿若未觉,“我最近在学校每天都有跑步。”
其实确实是瘦了。
暑假那会儿就瘦了十斤,开学之后也才不到一个月,又瘦了五斤。
“还是很帅。”戚语先说完之后自己都愣住了。
不是,谁叫你真情流露了。
姜非也愣了下,笑起来:“是啊,爷爷,我不帅了吗?”
爷爷不接受姜非转移话题:“你吃太少了。”
戚语先看了俩爷孙一眼。
认真?
姜非饭量抵得上七个戚语先。
爷爷看戚语先也瘦:“你也得多吃点儿才行,吃得多才能长得更高更帅。”
戚语先和姜非还有他爷爷吃饭,每一次上来的菜都摆得整张桌子满满当当。
三个人来吃早茶是个挺好的数目。
挺多茶点的数量不是一样三件就是四件。
三个人,刚好一人吃一个。
爷爷喜欢泡茶,姜非习惯分菜——有时别人看来,姜非比姜余更像哥哥。
“二余也是真二,去那么远上学干什么。”爷爷想起姜余常常会说起这个。
“姜余,我哥叫姜余,富余的余。”姜非先向戚语先解释,接着笑着和爷爷说,“鱼仔从小就喜欢到处跑,他大学有机会在别的地方读书,也挺好的。”
“北市有什么好的,云城那么多好大学,Z大,H大,G大,他读这些不好吗?”爷爷念念叨叨。
“好,当然好,”可是姜余那年高考成绩也够不上云城的好大学,姜非给爷爷装了一碗炒河粉,“C大也挺好的。”
C大是姜余自己选的。
“现在他一年就回两次家。”爷爷声音放低了,“也不能陪着你。”
姜非显然是听见了,笑容怔了下,心里涩了,接不上爷爷的话。
正垂着眼,一颗虾饺夹到他碗里。
“趁热吃。”戚语先没太多安慰的话,不会说,也只是凭着直觉对姜非好。
“好。”姜非抬起眼睛对他笑了笑。
就这个笑容,足够戚语先再去喜欢姜非一千遍一万遍。
姜非爷爷的饭量是三个戚语先。
姜非早上刚吃了戚语先带的那一兜子早餐,午餐没隔多久,这顿也就发挥了五个戚语先的实力。
戚语先借口上厕所的时候买的单。
姜非愣过后展开的笑像那初夏高山上薄薄铺着的一层雪,简单,干净,不掺杂一点儿杂质。
“那下次我再请你吃饭。”姜非对戚语先说。
戚语先喜欢姜非这样不扭捏、不会追问他为什么已经把钱付了、不因为一点儿钱而跟他掰来扯去的性格。
喜欢姜非大大方方的,而且有教养。
姜非从来不追问他为什么。
戚语先又有点儿遗憾姜非从来不问他为什么。
就像他喜欢姜非,忍不住有点儿想逃,却又无处可逃的矛盾心情。
而姜非对戚语先,就只是感谢。
感谢戚语先和他和他爷爷一起吃饭。
感谢戚语先带他去吃各种好吃的、给他带各种好吃的。
感谢他请客。
最感谢的是戚语先减轻了他的孤独感。
一个人呆在没有爸爸妈妈哥哥爷爷的房子,姜非有时甚至不想回家,不敢回家。
所以那么近的距离也要住宿,周五放学了也要在外面散步很久。
既感谢,又抱歉。
“很抱歉把不开心的情绪分享给你。”姜非在今天和戚语先相处的最后时间提起早上的失态。
可人怎么可能遇到的全是开心的事呢?
戚语先沉默了一阵,开口说:“我很高兴你能不避着我哭。”
事实上,他觉得还太少。
姜非也会当着别人的面哭吗?
姜非会对别人说出更多的事情吗?
戚语先无法不在意。
他们之间的关系还不足以让他去要求姜非对他说出所有快乐的不快乐的事情。
“你不高兴的时候就来找我吧,”戚语先顿了顿,“我带你去吃好吃的。”
“谢谢,”姜非笑起来,“我可以再耽误你十分钟吗?”
姜非把戚语先带到书房里。
书房和客厅的装修风格稍有些不同,更偏原野和艺术性。
层层叠叠的木色间插着各种书籍,角落里放着乐器,以荷叶,以藕片散着观看的位置。
“我爸爸是小提琴手,可是我小提琴学得不好,”姜非开了灯,让戚语先坐在以前妈妈拉着他听爸爸演奏的位置,“后来我学了点儿大提琴,还算可以。”
姜非没把灯光全部打开。
书房也对着江,此时房间里的光线正好足够看得清景物,也看得清窗外的夜色和寂静的江水。
散落的星星和皎洁的明月高悬,玻璃窗隔断了马路偶发的喧闹的噪声。
宁静又深邃的夜晚,戚语先迷茫又期待,心脏咚咚地跳着。
姜非抱着大提琴坐到窗边,左手自然地放在大提琴上,右手持着弓。
他微微低着头,调整了一下琴弦,眼睛扫过戚语先身上时笑。
光点柔和地在他周围漫开着,又像是姜非自身在散发着光。
戚语先感觉自己呼吸有点儿紧,这一刻什么话都说不出来,连维持住一个松弛的表情都做不到。
房间里木头的味道,松香的气息,家居的气味一一都是戚语先靠近姜非时闻到过的味道。
它们顺着空气蔓延,渗透到戚语先身体里。
安静是预告,笑容是预告,而戚语先沉默地坐着,像个引颈就戮的囚徒。
“希望你对今天记住的更多是这一刻。”姜非朝戚语先笑了笑,开始了演奏。
轻快的乐声像月光般流淌出来。
戚语先的心跳与它共鸣。
什么“还算可以”,姜非究竟是多谦虚……
连戚语先这种完全没听过大提琴演奏、也对音乐一窍不通的人都感觉得到姜非演奏技巧的纯熟。
姜非的手腕和肘部都灵活地快速移动着,按在弦上的手指更是快得带出一格格还没消散就又重叠的残影。
他的演出非常自如,轻盈而放松,音律流畅,音色优美,微微沉醉在音乐中的神情充满着美感。
戚语先一直觉得一个人是怎么样的,他的音乐就是怎么样的。
姜非在琴上拉出的颤音,他的乐句,他的独特的对节奏的处理,不断变换的指法,反复伸展运弓的手臂,一切,一切,清晰地映入戚语先眼前。
姜非的乐声带着能感染人的轻快,每一个音符,每一个动作都保持着淳朴的温柔。
也就是姜非那样,是温暖的。
戚语先第一次看别人演奏大提琴,第一次听到这首曲子,第一次知道大提琴原来发出的是什么样的声音。
让他知道这个的人是姜非。
此后,戚语先每一次听到大提琴的声音,都会想起这个夜晚。
戚语先会一直记得,第一次有一个人安静地、纯粹地、什么都不求地,为了他,演奏一首曲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