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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7、且伴温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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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最近能不能不用那劳什子的墨?”
  晏微听到这句怔了一下,犹豫着说:“阿沅,现在还不能让父亲起疑。他若有所防备,你我的处境只会更加危险。”
  顾沅秋不解:“有什么非用不可的理由吗?”
  他叹了口气道:“八月廿四是母亲的忌日,母亲信佛,每年我都会为她抄录佛经,父亲是知道的。且我用惯了云峰,陡然换墨,着实不合情理。”
  好一场心机算计。顾沅秋心里冰凉一片。桂花开的时节,不得不动的笔墨,这场杀局,景王究竟从多久前就已布下了?
  “殿下……我可以给你理由。”
  说出这句后,她忽地觉得自己已没了顾忌,意识到这是她想做愿做之事时,内心居然有一瞬的轻松。
  “我刚入府不久,却未得机会在公婆面前尽孝。此次为王妃抄写的经文,不如就由我执笔。”
  晏微立刻皱起了眉:“那岂不是置你于险地?不行……”
  “我又没说我要用云峰。”顾沅秋看他紧张的样子,莫名想笑,“我可不管你和王爷是什么习惯,我小门小户出来的,用不惯名贵的笔墨,尽到心意也就罢了。”
  晏微想了想,仍是摇头:“那我也不能完全不写,此事容我再考虑……”
  “殿下,”顾沅秋轻声打断了他,“你住到我的屋中来吧。”
  晏微瞬间睁大了眼,一脸难以置信:“什么?”
  顾沅秋偏过头去:“你别多想,只是我闻到云峰的味道就难受,你和我住在一起,为了迁就我,自然也就不碰云峰了。再说,殿下不是装了这么久的纨绔吗?索性这些日子连书房也不必去,要紧不要紧的事都放一放,桂花谢后再搬走。我也正好趁这机会为殿下调理身子,好能早日解了含月之毒。”
  她解释完这一通,自觉已经分析得十分到位,这才转过头来看晏微,只自己脸上仍有点发红,晏微亦是。
  “我没多想,我这里也没什么要收拾的,既如此,阿沅等下同我一起用过晚膳,今夜我就住过去。”
  “今夜?”顾沅秋愣了一下,“我总得先收拾一下,让心莲给你铺张床……”
  话至此,她忽然想起,她和晏微毕竟是表面上的夫妻,似乎没有在同一间屋里分床睡的道理。
  那……不劳动心莲了,她自己打个地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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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莲姐姐,”一个小丫头眨着眼好奇道,“这还是世子头一次宿在娘子这里吧?”
  心莲心里也有点忐忑。要说,世子对娘子也称不上不好,自从接了娘子入府,醉香楼去得少了,平日里笑得多了,足见还是喜欢娘子的。但不知为何,两人从未这般居于一处。
  小丫头见她出着神不答,又自言自语道:“不过,娘子屋里倒好生安静,按理说,不是应该……”
  心莲脸上飞起一片绯红,那小丫头自己也说得燥了,忙不迭捂住了嘴。心莲轻斥了一句:“娘子待你们好,你们就什么浑话都敢说了。再这么不知轻重,我可打你的嘴。”
  小丫头怕她真打下来,一溜烟便跑得没影了。心莲叹了口气,又抬头望向已经暗下来的窗扇,自己也有点纳闷:世子和娘子,是真的已经睡着了吗?
  顾沅秋倒是希望自己睡着了。
  这间屋子好处是清幽静僻,花木扶疏,独自住着十分舒心。但它也确实小了些,院落小,房间小,连带着这张床也是小小的。躺她一个倒是绰绰有余,再加一个晏微却有些局促了。
  匆忙间寻不到打地铺的用具,床上亦只有她惯用的一层薄被。天虽还未凉下来,被子却还是要盖的,她往床的里侧缩了缩,扯过一只被角,又将剩下的半边推给了晏微。
  但凡他们两人之中有谁不是这么坦然,这种局面便不会出现。顾沅秋不自觉地和晏微采用了同一种睡姿,仰面朝上,双手交叠放于胸前。
  似乎这样便能镇定下来。
  她心如明镜,早就不会对不可能之事发生期待,只是亦不能多想,多想便生贪恋,生痴望。可说到底,她的贪恋痴望又是什么呢?不过是在风雨未至之前,将这有名无实的荒唐关系再多维系一阵。她从来没有想过结果,她承受不起。
  但她不知道晏微是如何想。
  晏微在身侧轻声咳嗽,虽刻意压低了声音,但好一阵才平复下来。顾沅秋直等到他那边没了动静,才悄悄睁开眼瞥了一眼。屋中昏暗,偏窗外月轮将满,华光皎然,攀入窗沿洒落床边,正好够她于朦胧间看清晏微的脸。
  京中关于他的传闻太多,颂赞少,诋毁多,但只一点无人加以质疑,便是他的容貌在整个大梁,挑不出第二个堪与之匹敌的。
  她见过他恣肆纵马的模样,正冠具服的模样,散发醉酒的模样,甚至是他握着长剑挥向刺客咽喉的模样。那些都是晏微,可现在躺于她枕畔的人,那个身体冰凉阖目安睡的人,似乎和那些又都不太一样。
  她忽然有种感觉,晏微不是没有锋芒的人,但他真正的锋芒不是那些虚假的带刺的纵欲与享乐,他的锋芒内敛于内,如一块温然之玉,只有将它握在手中,摩挲久了,才能感觉到其中包蕴的温度。
  她曾有机会,如此近距离地观赏这块埋于争斗和仇恨中的洁净玉石,只不知这于她是幸还是不幸。
  “阿沅还没睡吗?”晏微闭着眼,却似乎感应到了她的目光,出声问道。
  顾沅秋被他一惊,一时也不知如何回答,只含混着说:“殿下不也是吗。”
  他笑了一声,微微动了一下身子,顾沅秋能感觉到覆在身上的薄被传递来的震颤。随即,她听见他说道:“再有几日便是中秋了,阿沅爱吃什么样的月饼,我提前着人去买。”
  她倒是真的认真想了想,一个一个地报了出来:“中秋夜要拜月亮神,肉馅儿的和枣泥馅儿的都不能少。殿下爱吃甜,除了枣泥馅儿也该备着些豆沙馅儿,城里卖红豆沙的多,但我知道一家卖黄豆沙的铺子,手艺一绝……”
  “阿沅,”晏微轻声打断了她,“别想这么多,你只要告诉我,你想吃什么样的?”
  月光一寸一寸地攀上床沿,此时正有一小片停在了顾沅秋的面前。她伸出手去,将那片白光盛在了手心中。美好之物大抵如此,握不住、触不得,可明知是假象,仍抑不住动念举心。
  “我给殿下包一些吧。”她看着自己和月光一样白到透明的手,忽地开口,“不是市面上常见的那些馅料,我做的很好,因为爹爹只吃这一种,在我娘走之前,都是她做给爹爹吃。”
  身旁之人默了片刻,说了个“好”字。
  “阿沅的娘亲,一定是个很温柔的人。”
  其实她在等他问,问她的身世,问她的双亲,她当然不会回答,可是他这样沉默而温和地包容,这样守着那条界线不不窥探不逾越,让她没由来地心中发酸。
  “我困了。”她翻过身朝向床的里侧,背对着晏微,“殿下也早些休息吧。”
  屋里又恢复了此前的安静。过了许久,晏微的声音才响起,很轻。
  “阿沅,等哪一天你愿意告诉我了,我一直都在。”
  **
  程子熙是连跑带跳进了程府的。他一路上走得太欢,下人们都知这位小主子的脾性,边笑着摇头边忙不迭地躲闪,以免被他撞上。直至到了一处小院落前,他才放慢了脚步,又破天荒地竖起手指,对院落外的侍从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蹑手蹑脚地进了院子,程子熙竖在唇边的手便没放下来过。婢女们没见过他这种小心的样子,又看他眼中带笑,知道他起了玩心,行过礼后也都掩唇不语。一路无阻地进了里间,程子熙一眼便看见了青鸾立于桌前的背影,一时连呼吸也屏住。他缓慢地挪到她身后,忽然低头向她的颈后吹了一口气。青鸾惊得浑身一颤,回过身来,程子熙已笑得双手抱腹弯下了腰。
  她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只手中仍拿着滴墨的笔,放下也不是,不放也不是,不禁嗔道:“程公子近日里越发淘气了,也不看看别人在做什么,这一吓,若我是个胆小的,怕还要讹上一笔医药费呢。”
  程子熙还在笑,顺手将提在手里的纸包放了下来:“你之前说想吃傅家的蜜酥食,我可是排了老久的队才给你买来,也亏得你运气好,最后一包被我得着了。不知要怎么谢我才是?”
  青鸾没想到她随口一提,他竟一直记着,脸上虽是在笑,心中却不觉一黯:“程公子要怎么谢,青鸾便怎么谢。”
  程子熙凑过来看她面前的字纸:“你在写字?要不也给我写一幅?”
  谁知青鸾竟下意识地抬手将纸遮住,见程子熙一愣,她勉强笑道:“我的字不好,就不拿出来让公子见笑了。”
  她回护得太急,待察觉到自己的失态时,程子熙已经没事人般走开:“好好,我先不看,但我还是想要你的字,随便写点什么给我,就写……你想对我说的话。”
  没等青鸾应答,他又笑道:“蜜酥先搁在这儿,我们去用晚膳吧。”
  青鸾不好再拒绝,搁下笔,先去招呼侍女摆桌。程子熙心中有些气闷,走慢了两步落在她身后,却忽然想起方才房里的窗扇开着,青鸾走得仓促,未及将写过的纸张镇住,怕是要被风吹散。
  他回转身去了屋内,发现最上面一张纸已被风掀开,余下几层亦在风中微颤。他随手用砚台压住纸张的一角,却在瞥见那行字的瞬间呆在了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