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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曹寅(捉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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瓜尔佳·鳌拜,清朝开国名将,继摄政王多尔衮之后又一个总揽朝纲、权倾天下的大权臣。
纵观中国历史,皇帝收拾权臣这件事,原本并不稀奇,稀罕的是康熙的年龄以及他斗鳌拜的方式——
从康熙五年起,十二岁的小皇帝就开始以演习布库为名,召宗亲勋贵之家出身的、年龄在十二到十六岁之间的少年进宫伴驾。
经历过一整年的教考之后,康熙又从这几十个亲戚家的孩子当中,挑选出十个头脑聪颖、体格健壮、而且和鳌拜没有瓜葛的人,作为“固定玩伴”,隔三差五就把他们召进宫同习武艺。
然后又经过数月的“家庭背景审查”,最终康熙从这十个固定玩伴当中,选出了最忠诚可靠的两个人:
满洲镶蓝旗人,已故简亲王济度第五子,爱新觉罗雅布。
内务府正白旗人,奉圣夫人曹李氏之子,曹寅。
作为康熙“三人终极指挥班底”中的一员,雅布得以知道了小皇帝除鳌拜的完整计划。这个计划的精妙之处,就在于充分利用了信息不对等的优势。
对于鳌拜来说,他刚刚获封一等公、太子太保,正是位极人臣、志得意满的时候。此时他进宫向皇帝谢恩,必然不会有太大的防备心,就算忽然被一群少年袭击了,恐怕也不会立刻想到是皇帝要杀自己。
而对于其他八个陪皇帝习武的少年来说,康熙只是说要请一个“大人物”来“检验”一下他们练武的成果,败者不罚,胜者重重有赏。于是,完全不知道自己即将参与一场宫廷政变的中二少年们无所畏惧,个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大言不惭地放出“什么狗屁大人物,必将败在小爷我拳脚之下”之类的狠话。
如果众人合力能够将鳌拜锁拿,康熙就将顺势公布他的罪状;如果他们打不过鳌拜,那么这场政变就会变成一场“亲贵少年们向鳌拜大人请教武功”的即兴比武。
要知道这十个少年都是出身满洲亲贵之家,个个与瓜尔佳氏沾亲带故。鳌中堂位极人臣又一把年纪,总不好跟一群孙子辈的毛头小子计较吧?
所以鳌拜进了宫就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死,要么被一群熊孩子挠个满脸花还没处撒气。这正是双赢——康熙一个人赢两次的大好局面啊。
而之所以选择在今天动手,是因为现在鳌拜党羽们的儿子也都聚在武英殿前,等着和皇帝一起出城打猎。万一他的党羽铤而走险,决定谋反,这些被扣在宫里的镶黄旗少年就是最好的人质。
书致听完,只觉叹为观止,头一回见识到了玩政治的人心有多脏。
“可是宫里那么多御前侍卫,直接让他们拿下鳌拜不就好了?为什么非得多此一举、让咱们动手呢?”书致一针见血地问。
“对哦,为什么呢?”雅布显然从来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垂首想了半天,忽然激动地用左手握拳击打右手,“我知道了!”
“嗯?”
“皇上一定是为了考验咱们!”
“.......”书致嘴角抽搐,抬手扶额。
这时窗外忽然有人朗声道:“因为杀人容易,诛心难。”
这个声音很是陌生,书致还未反应过来。雅布却神色一肃,扶着炕床站起身来,打千拜道:“奴才给皇上请安,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书致连忙依样行礼,只见一袭明黄江崖海水蟒缎袍角从他眼前飘了过去。
康熙在临窗大炕上盘腿坐下,先望着雅布冷笑道:“别跟朕来这套,平日里嬉皮笑脸、你来我去的,如今坏了事就开始自称奴才了?呵,你是奴才吗?要有官职的人才配在朕面前自称奴才呢!还不滚起来!”
雅布心虚地笑,慢慢从地上爬了起来,旁边一个青衣少年扶着他往另一侧炕上坐了。
康熙这才把目光转到书致身上:“十三年前,就在你脚下站的这片地方,英亲王阿济格持剑闯入殿中,当着群臣的面,责怪皇阿玛苛待多尔衮,不敬宗亲,不尊功臣。”
“今日的鳌拜,正如昔日的多尔衮。朕不想背这个苛待功臣的名声,更不想造成镶黄旗(鳌拜是镶黄旗人)与其他六旗的冲突。所以只安排了御前侍卫们在乾清门外设伏。”
“如果你们打不过鳌拜,侍卫们就会冲进来,擒而杀之。但鳌拜的党羽必定跟阿济格一样,心存怨怼、造谣生事,怪朕苛待功臣,到那时不仅鳌拜必须得死,朕的英名也将受损。”
“但如果你们能够战胜鳌拜,让这位战无不胜的大英雄败在一群孩子手里,那天下人就知道廉颇是真的老了、不中用了、该放权还政了。一旦鳌拜失去了人心和权利,那朕也就不用杀他了。”
“所以今日朕的名声、鳌拜的性命,都掌握在你们手里了。”
书致恍然大悟,肃然起敬。
顺治在多尔衮死后,把后者的尸体挖出来鞭尸,丝毫不顾多尔衮是清朝的奠基人,他贬低多尔衮也就是贬低自己权利来源的合法性。后来的雍正,杀兄弟杀得朝堂民间议论纷纷,又来写《大义觉迷录》来反驳民间谣言,开创了以天子之尊亲自下场跟喷子打嘴仗的历史先河。
比起这两位的迷惑操作,康熙这招杀人诛心的阳谋,用得可谓是四两拨千斤。
书致曾经以为古代科技落后、信息闭塞,所以他身边的同龄人,比起现代社会十三四岁就在抖音上看遍世界的初中生,普遍显得呆笨一点。就连索尔图的儿子这种权贵子弟,也远不如现代北京贵族中学里那些小小年纪就满世界游学的卷王之王。
纳兰成德的文采、康熙的权谋,是他这辈子唯二两次由衷钦佩身边的同龄人。
见书致虽然微微走神,但是脸上的钦佩赞同之情溢于言表,康熙满意地点了点头,暗暗松了口气,在心中默念皇祖母传授的“笼络人心”之法:
第一步,制定一个正义、宏大而神圣的目标;第二步,便是要展现自己作为君王的亲善和蔼、礼贤下士,进一步笼络人心。
于是康熙看着眼前之人,语气温和得仿佛在抚摸一只小白兔:“你叫纳兰书致,是吧?”
“正是。”
“纳兰家是朕的曾祖母——孝慈高皇后的母族,你母亲又是太祖皇帝的亲孙女;按血统来说,你也算是朕的近亲表弟了。”
“不敢。”
“听太皇太后说,你骑射功夫了得?”
“还行。”
已经使出了浑身解数在套近乎,但对方还是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头一次笼络下属、业务还不太熟练的小皇帝头上不禁冒出许多问号,终于忍不住问道:“你是结巴吗?一句话最多只能说两个字那种?”
“不是。”
“‘不是’也是两个字啊。”雅布忍不住插嘴。
书致苦笑,微微抬起头来看了皇帝一眼:“按旧例,在您面前,八旗中人都该自称奴才的。可是刚才您说要有官职的人才配......在下没有官职,但是称‘我’又是大不敬,所以不知道该怎么说话了。”
不知道才怪!
书致毕竟曾经是个成年人,又岂会被如今还长着一张正太脸的康熙震慑得语无伦次?他就是单纯不爽“奴才”这个自称,想趁如今小皇帝还处于幼年态、丝毫没有“圣祖”威严的时候定下称呼,否则等将来对方成年、威仪赫赫的时候就没有机会啦。
果然,康熙的神情缓和了许多。比起“马上就要一起干大事的助手是个结巴”这种事,他当然更希望对方只是头一次面圣、紧张得说不出话。
于是他摆出了一副更温和的姿态,甚至面带些许笑容地说:“不必在意这些繁文缛节,从今往后你就是朕的人了,就像雅布他们一样,称呼什么的随意就好。”
“多谢皇上。”书致有点恍惚,他从未想过“你是朕的人了”这种霸总宣言有一天会出现在现实生活中,而且自己还是被宣的那一方。好在目的总算达成,现在也不是纠结称呼的时候,书致连忙定神,起身退到一边。
康熙又指着身后一个十二三岁的清秀少年向他介绍道:“这是曹寅。待会你顶替雅布的角色,带领其他八个摔跤手围攻鳌拜,他会站在丹陛上贴身保护朕。能够生擒最好,要是情况不利,就放箭射杀之。”
“微臣遵旨。”
“等等。”曹寅突然插话。他抱着胳膊站在康熙身后,来回打量书致,面前的少年身形挺拔,窄窄的马蹄袖勾勒出流畅但并不硕壮的手臂肌肉线条,论身体强壮程度,在人人习武的满清贵族当中只能算是平常;但是他才刚得知皇帝要捉拿当朝首辅,却仍旧神色自若,倒有几分高手模样。
然而曹寅把目光放到他的靴子上,却皱起了眉头:“你的脚这么小,不像是能摔跤的样子啊。”
书致耸耸肩,坦然道:“我的确更擅长射箭,但是你有更好的选择吗?”摔跤是一项很吃身体的运动,尤其是吃下盘稳定性,他虽然远远称不上瘦弱,但是跟有一半蒙古血统、年满十五周岁、长得像铁塔一般壮硕的雅布比起来,明显不占优势。
而他们的对手鳌拜,有着“满洲第一勇士”的称号。当初皇太极帐下人才济济,多尔衮、多铎等人都是皇族出身的足智多谋的智将,鳌拜能赢得一席之地,全靠“悍勇”二字——他每次上阵必定亲自带头冲锋,乃是从万军阵中杀出来的猛将。即便是雅布带队,也没有多少把握能过将之擒拿。更何况书致本就不长于此道。
康熙不由眉头深锁。曹寅又问:“那你说自己擅长射箭,又是怎么个擅长法?”
“看情况,”书致问,“乾清宫丹陛到大殿中央有多远?”
“约莫两三丈吧。”
“两丈以外,两箭。三丈以外,一箭必中。”书致沉吟道。
康熙三人都吃了一惊。弓箭跟手1枪、弓1弩这种精准点杀的武器不同,箭矢离弦后划出的是一个抛物线轨迹,在下坠的过程中将势能不断转化为速度,最终命中敌人,产生强大的杀伤力。
因此长弓最容易命中的是中等距离(20-80米)的射击,因为力量和落点都比较容易计算;其次是超过100米的远距离射箭,因为需要极大的臂力,所以武侠剧里常用“弯弓射雕”来炫耀男主人公的武力。
然而鲜有人知的是,低于十米的超短距离射击,也是非常困难的。一来箭矢飞行距离不足,势能不能转化为动能,杀伤力不足;二来飞行时间过短,对落点的判断会变得十分困难,很容易误伤自己人。
敢在乾清宫丹陛到大殿中央这种超近距离上开弓的,毫无疑问都是狠人啊。
曹寅双手握拳,思索片刻,咬牙道:“好,你去保护皇上,我带人对付鳌拜。”
康熙等人俱是一惊。因为光听名字就知道,他是个汉族少年,且年龄不过十三岁,生得四肢纤细,唇红齿白;举止大开大合,俊逸潇洒,比起纳兰成德的文弱矜贵又是另一种风流俊秀,哪里像摔跤高手的模样?
“你能行吗?”雅布怀疑道。
“当然不行,但你有更好的办法吗?!”他不开口还好,一开口曹寅更气了,“你最好盼着叶赫那拉家的小子真有他自己说的那么厉害,否则我就是被鳌拜打死了、变成厉鬼也不会放过你这个行动前一天晚上崴脚的白痴的!”
雅布顿时不敢说话了,康熙便定下计划,曹寅擅长使刀,身形轻盈灵活,他负责带人围攻鳌拜,能趁机击杀对方最好,如果不能就要拖时间为书致争取命中机会。而书致长于射术,他负责守在丹陛之上、贴身保护康熙,并寻找机会一击斩杀。
“你们当中有谁杀过人吗?”最后,书致问康熙、雅布和曹寅。
“杀人?”三人愣住了。
要知道现在躲在乾清宫悄悄开小会的四个人里,康熙8岁就当了皇帝,雅布有一个当铁帽子王的亲哥;曹寅不知道是什么来路,但敢在皇帝面前嬉笑怒骂,必定也是出身达官显贵之家。
作为含着钻石汤匙出生的大清顶级F4,他们皱皱眉头就能唬得下面的人几天睡不着觉,哪里用得着亲自动手杀人?
书致并不意外,又问:“或者亲自处理过濒死猎物也行。”
三人同样茫然摇头。他们都是野外狩猎爱好者,康熙甚至猎过熊、豹子等大型猛兽,但是打猎对他们来说就是一场“我只管一箭射出去,自然会有随从负责处理猎物”的简单游戏。
康熙甚至有点不解地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生死相搏跟寻常比武是完全不一样的。明朝天启年间,王恭厂的火药库发生了大爆炸,有个人被埋在了废墟里,上面压着一头王府门前镇宅的石狮子,为了活命,他硬生生地把那头狮子给举了起来。”
书致凝视着三人道:“人在濒死的时候爆发的力量非常可怕。兔子蹬鹰,尚且能够一战,更何况鳌拜是一头猛虎。你们一定要做好心理准备,尤其是曹寅。”
“多谢提醒。”曹寅郑重点头,又带书致到乾清宫大殿里,提醒他哪里有房梁门柱、影壁台阶可供躲避回旋。
踩点完毕,曹寅又皱眉打量书致:“我说,你是菜鸟吗,怎么出来打猎还穿得像个金佛塔似的?这么些个玉啊翡翠的玩意儿戴在身上,它不沉吗?”
“都是家父的主意,我也不明白为什么叫我穿成这样。”书致亦是无奈地说,“碧纱橱在哪儿?”
曹寅笑道:“就在这儿换吧,我给你找衣服去。”
“就在这儿?”书致望了一眼头上乾清宫黑地金漆“中正仁和”的匾额,有点不敢相信地问,“你确定?”
“确定啊。”曹寅笑道,“脱下来的东西就扔桌上,丢了我赔你。”
书致暗自磨牙,觉得比起索额图的两个儿子,这小子又是另一种类型的欠揍。好在康熙正在一旁盯着一张紫禁城堪舆图,此时分了一个无奈的眼神过来:“阿寅,不许捉弄新人,带他去偏殿更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