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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疲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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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醒来都恍如隔世,被困在迷雾重重的高塔里,只有那么一会能贪婪恣意地呼吸几口空气,然后食髓知味地更加不甘起来。
陆小雅这一次模考考了年级第二,市排名能排到三十六。在成绩出来前,她还到博睿办公室哭了大半天。博睿公布完她的成绩,笑骂,“下次你再来我办公室哭哭啼啼,我就把你扔下去。”
纪思源心里有一个不嫌事多、总爱横插一脚来动摇军心的细作,哪壶不开提哪壶,揭她伤疤,生怕她想不起自己害怕什么、烦恼什么,生怕她忘了自己是个平庸的、只会临阵脱逃的懦夫。她想起自己那么脆弱地在别人面前哭,把真心赤裸裸地暴露出来,难堪不已,甚至对那些看过她眼泪的人心存隔阂,尽管她知道这不理智。她知道,她就是做不到。
班会课的后半节课用来放动物纪录片,纪录片看了一半,下课铃响起就去集队跑步。
“姜丹恩跟着吕一诺和陆小雅溜了。”吴泠断断续续地跟她说。
纪思源往右前方看了眼,果然人已经跑了。
“我感觉姜丹恩学坏了。”吴泠说。
纪思源不喜欢背后议论是非,她回想了近来姜丹恩的所作所为,情不自禁地附和了一句,“我也觉得。”
纪思源跑完步回宿舍洗了个澡去饭堂吃饭,在路上碰见了姜丹恩一块走了。班会课上放的纪录片她以前看过,正讲后面信天翁如何如何等它的伴侣讲得兴奋,看到吕一诺在前面,眼睛一亮,丢下纪思源屁颠屁颠地就上去跟她讲话。纪思源自顾自地走了。没多久,姜丹恩又追上来,一副喜滋滋的样子。
晚自习下课,姜丹恩问纪思源要不要一起走。
纪思源纳闷,她平常这个时间都和周欣然一起冲宿舍洗澡,一问知道她今天中午提前洗了,原来是心血来潮。纪思源让她等一下,拿了笔记本。
“快点快点,思源。”姜丹恩在她桌前催命似的,“别学啦别学啦,你学不完的,再学都是这样的。”
“别催了,你好吵。”纪思源说。
其他人都知道她一落千丈,说话时总刻意绕开这方面的话题走。姜丹恩缺了一根筋,不知道纪思源过去有过什么样可虚荣骄傲的资本,从她参与竞争开始,她就一直看到的是纪思源不上不下的状态。纪思源只是凡夫俗子,她不爽这种能力被人看不起的感觉,也没有颜面去回顾她当年如何如何。
快到熄灯的点,纪思源正在挂蚊帐,吴泠走过来拍了拍姜丹恩的围栏,“姜丹恩,我们打个商量。你今晚能不能早点关灯。”
“为什么?”姜丹恩腿上摊开一本书,在上铺居高临下问。
“会影响到其他人休息。”
“其他人都没这么早睡。”
“你会影响到思源休息。”吴泠说。
确实会。纪思源把蚊帐的挂耳挂到钩上,抬头眼中隐晦地看了她一眼。
“或者你像以前那样,用被子遮住。”吴泠退一步。
“很热啊。”姜丹恩说,“不会影响思源休息的,她又没那么早睡着。”
“总之,十一点,最晚十一点,你给我熄灯。”吴泠用毋庸置疑的口气说。
“不行,我蚊帐都还没挂。”姜丹恩不客气地驳回。
“你现在这么有空坐在这里看书,你非要关了灯才挂吗?你现在就赶快挂上。”吴泠说完转身回到她床边挂帐子。
姜丹恩爬下床,却不是到柜子里拿蚊帐,而是从背包里拿出了水杯,问纪思源要不要一起去装水。
纪思源心说,你倒是快先挂个蚊帐啊。宿舍里面火花四溅,她还是跟着姜丹恩到外面去接水了。学校在的区域空气状况一直不佳,天边火烧一样橙红,姜丹恩指着看不见一颗星星的天空告诉她那边大概是小熊座,大熊座在那边。回宿舍发现门被锁上了。
“你答应十一点准时熄灯,我就放你进来。”吴泠来硬的。
“不,我又没错。”姜丹恩生气地说。
两个人僵持不下。
“思源,你先进来。”吴泠拉开门闩,让开了一点缝,看架势是要等纪思源进来之后把门抵住。
纪思源看着那条缝,害怕自己被夹,加上旁边气鼓鼓的姜丹恩好像快气哭了,拍了拍她的背,跟吴泠说,“我们进去再说吧。”
“不行,她不答应就别进来了。”吴泠斩钉截铁,“你没错?你损害的是我们整个宿舍的利益。”
她们动静太大,隔壁宿舍的鲸鱼和张玉闻声出来,问发生了什么。她们缄口不言,不过不用多说其他人也能猜出来大概。
“吴泠,你太过分了!”张玉气愤地替姜丹恩声讨,“你快放姜丹恩进去!不然我就去告诉宿管你把舍员关在外面!”
吴泠摔门而去。张玉和鲸鱼还在安抚姜丹恩,忿忿不平。纪思源莫名气闷,进了门,跟在吴泠身后出了阳台,拉上了阳台门。她听到吴泠在小声哭泣,走过去拍拍她的背。
“我处处管着她们,她们早就看我不顺眼了,现在都觉得我是坏人,明天肯定到处都在议论我。”吴泠说。
“你没有错。”纪思源说,“反正这件事我是站在你这里的,我也特别喜欢你的雷厉风行。”她不会安慰人,安静地拍着她的肩听她倾诉那些糟心事。
“你快回去睡觉吧。”吴泠说,“谢谢你,思源。”
经此一事,姜丹珩和吴泠的关系跌到冰点,她们宿舍成员的关系似乎更加焦灼了。赵晓是转宿舍来的看不惯吴泠的做派。周欣然带了人回宿舍睡和吴泠有着大大小小的矛盾。还是自己最让人省心。她自顾不暇,也没有多余的力气去作。
这个学期,赵晓和周欣然都申请了留宿,周欣然还一带二,周日的宿舍也变得不得安宁。二模即将来临,纪思源只想找个僻静地方复习写作业,物色了一圈,最后挑中了二楼的露台。
刚刚下过雨,露台一个人都没有。虽然还有几处积水,但是藤椅已经干了,并不影响。写累了,她趴在卷子上,拿外套盖住脑袋,趴了一会。起来接着写历史卷子。
想不起来。
她想不起来,她脑海里那些时间轴和框架凭空消失,关于历史的记忆好像被擦去了一样。她只能零零星星地想起几个时间和核心关键词,别的一概想不起来。
她忽然害怕极了。
可能是太累了。她把书留在桌上,回宿舍拉上帘子躺下,翻滚了半个小时都睡不着。她累了,但是她睡不着。
她认了,她没有办法。她不能逃课退学,也无法推迟高考,只能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去上课。听老师分析讲解这一道题是从哪里得出来的答案,总结解题技巧。她感觉自己被慢性谋杀着,好想逃课,好想退学。
杀人了!她在心中呐喊道。
纪思源苦中作乐,在她和周柯交换的笔记本上吐槽。
“对模拟题的评价:大哥,你的材料是摆着好看的吗!”
“认识二:什么?!原来题目是用来抄的!”
“认识三:逮住一个点可以用N遍,角度都不带变的。”
她真的好乏,半梦半醒梦到自己漂浮在宇宙中,远处是一颗蓝绿色的星球,周围只有微小的星尘,无悲无喜。
语文课上讲了《记杨必》的片段,下课后博睿将全文贴在了宣传栏。纪思源看完,悲从中来。杨必那个时候预料到自己的结局了吗?有顺势而为的坦然吗?有过逆天改命的反抗吗?肩头上有不能卸下也不敢卸下的责任吗?
如果你活着挺了过去的话,希望你能够接受现在的我是你的因。请你谅解我,你不会再想来第二次,再来一次也做不到更好了。
她从来不是什么心志坚定的人,只是不会临阵脱逃。辛辛苦苦吊了一口气撑下来,已经筋疲力尽了,发现还有一大段路。她的装备已经被砍成废铁了,还被堵在复活点围杀,疲倦得维系不了身体的机能了。
她觉得自己快死了。
再一次调位,她换到了第一排。这么多年来还是第一次坐第一排。博睿本意是关照她,但是电子屏幕的光闪得她眼睛疼。她起初只听不看,动不动就走神,只能试着看屏幕,眼花缭乱,流出生理泪水。眼睛的不适感勾得她头疼,她趴着调整呼吸,尝试放松,再次抬起头时,发现屏幕上的字都看不清楚了,凑近作业写到下课,到办公室找博睿说想换座位。纪思源说的是下次换座位的时候可以把她调到边边角角,没想到博睿直接站起来,让她跟过来教室,跟一个想换座位的靠窗位置的同学换了位。
“还有什么事情可以跟我说,我会帮忙处理的。”博睿说。
“谢谢老师。”纪思源说。
二模的语文考试状态还算平稳,下午去考场的路上碰到了陆小雅在哀嚎自己数学没复习完,纪思源一个真没怎么复习的被刺激了一把,选择题卡题之后就焦躁起来,题答得乱七八糟。
第二门考试就考成这样了,后面的她也就放弃挣扎了。她换了位置眼睛还是不舒服,一看字就针扎一样地疼。眼睛疼得她想剜出来。发现自己看不清东西的时候,她的感觉大概是——平静的绝望。视力模糊,眼睛干涩发烫,在最紧张的复习阶段,周围的人都在倾尽全力,而她只能拖着残躯病体不合时宜地干巴巴地耗着。那一星半点的理智让她反反复复地深呼吸,告诉自己不要慌、不要紧张。但是这有什么用呢?
滚蛋!她要玩世!她还可以听书,还可以学中医,可以学外语,她还能写文字。
我就不明白了,你哪来这么大的压力!你要气死我!
纪思源滴了眼药水,一节课就把政治四本必修过了一遍。
考完二模正逢五一,纪思源到医院去拍了脑部CT,没有问题。眼科医生说她是结膜炎,洗了眼,开了两瓶眼药水。纪思源知道自己是神经症,但还是难免疑心,检查结果出来,她就敢大胆作了。只要疼不死我,我就跟你抗争到底!
高三提前回校又考了一场试。阴雨天气,教室光线不好,纪思源看得眼花。
我原来是太阳能的,她想。
考完试一出教室,自然光立马刺得她流泪。
当我没说过……
她打了伞回宿舍洗澡。天色渐沉,她借着夜色朦胧穿着人字拖出校吃饭,从后门曲折的长廊走到了一栋教学楼,路过中厅,看到展板上面优秀学生陈心妤的照片和寄语,原本平和的心情糟糕透了。
她从来没有怀疑过周柯的喜欢,但是她还是不够自信。
不自信自己能够一直让周柯喜欢下去。
特别是现在这样,越发糟糕了。
二模的分条发下来了,纪思源眼不见为净,没看就收了起来。班会课博睿表扬进步的同学,念到她级排名进步了十四名。纪思源就像没时间去看新电影的人害怕被剧透,因此屏蔽了朋友圈,结果还是猝不及防地被剧透了一脸。
周六小测完,纪思源打算到操场跑步。十八班那边的楼道靠近田径场,她怀揣着不可告人的心思从十八班经过,匆匆瞥了一眼,什么也没看清。楼梯道粘贴了荣誉榜,文科级前二十名,她一一看了过来,没有周柯的名字。
她太倦了,古井无波,只隔着屏障感受到一些关在一隅的惆怅。在做准备运动时,赵晓从她旁边跑过,喊了她一声。纪思源脱了外套,追了上去,和她并排跑。
“你要跑多少?”赵晓问。
“我就跑个八百米。”纪思源说。
“那我和你差不多,待会我们一起回去吧。”赵晓说。
赵晓个子高,纪思源跑不过赵晓的大长腿。她跑了六百米,最后两百米弯道走了过来,“走吗?”
“我们去拉伸一下吧。”赵晓说。
她们到单杠那里压腿拉筋。
“你和周柯怎么了?”赵晓突然问,“她转班之后就没怎么见过她了。”
“我也是。”纪思源说。
“我听八班的同学说,李正阚在追她。”赵晓说。
这一句话信息量有点大,把她给砸懵了。李正阚是她高一同学,怎么就和周柯扯上关系了。问题一个挨着一个,她摸不着头脑地问,“李正阚在十八班吗?他读文了?”
“不是啊,三班啊。他高三考进了数理创新班。”赵晓说,“你不知道周柯转到三班了吗?”
“周柯转到三班了?”纪思源脑袋一片空白地重复了一遍,周柯从文科重点班转到了数理创新班。复杂的心情纠缠得难舍难分,她问,“什么时候的事?”
赵晓想了想,“这个学期吧。”
这个学期。纪思源心乱如麻,夹杂着担忧的愤懑与不解,明明好不容易在文科如鱼得水、名列前茅了,为什么在最后一个学期这么任性。她觉察到周柯的游刃有余,像在隔空挑衅她的心力不足、捉襟见肘。她先前百般劝诱周柯到重点班、回理科班,可是真的如此的时候,她深切地感受到了一种抛弃感。
好生气啊。
所以她才会那么久都没有再偶遇过她。她总是期盼却又害怕在走廊上狭路相逢,没想到周柯根本不在这一层楼。
“周柯答应他了?”纪思源问。她直觉周柯不会,但是又能脑补出周柯跟他待在一块的场景。
“没有啊,这不是要高考了嘛,”赵晓抻了抻手,“走吗?”
纪思源把腿放下来,“嗯。”
“李正阚好像就是表白了而已。”赵晓接着说,“高三了嘛,喜欢谁就要让谁知道,你也可以高考之后再回复,还挺贴心的。”
“真贴心就不要说了吧。”纪思源语气冰冷地说。
“确实。”赵晓乐了。
“你和你男朋友怎么样了?”纪思源顺口问。
“百日誓师那天,给我送了个礼物就赶着回上海了。”赵晓说。
“你是不是想考上海的大学?”
“对啊,然后在那边找个画室继续学画画。”
她们正在聊赵晓去过的画室,氛围自由,可以坐在那里安静地画一整天。纪思源小腹开始隐隐胀痛,她话渐少,最后不说了。赵晓也同步停止了说话,两个人维持着诡异的安静走到了宿舍楼梯口。
“我突然觉得有点痛。”赵晓说。
“我也是。”纪思源莫名觉得有些好笑,笑了一阵,更痛了。
她们默默无言地上楼进了宿舍,纪思源顾不上自己一身汗,趴到了被子上。赵晓拿了杯子,冲红糖,“你要不要喝点红糖?我有好多。”
“让我先躺一会。”纪思源捂着小腹痛不欲生。
“那我喝了给你冲一杯吧。”
“谢谢。”
赵晓喝完了一杯,到外面接水给纪思源再冲了一杯,“有点烫。”
“谢谢。”纪思源接过来。
“喝完杯子放我柜子里就好了。”赵晓在柜子下面找了一套衣服,把柜门合上,“我还有好多红糖,我自己买了一罐,我妈给我买了一罐,我男朋友又给我买了一罐,喝都喝不完,你想喝就找我拿吧。”
“好。”纪思源面如金纸,惨淡地笑了下。
“那我先去洗澡了。”赵晓拉上阳台门。
她小口啜着热乎乎的糖水却如鲠在喉。她这一刻特别希望周柯在她身边,她甚至能想到周柯在她身边是什么样的。她好贪心。
喝红糖水暖了暖,小腹没有那么难受了。纪思源到阳台洗了杯子,放回赵晓柜子里,趴回被子上。
到教室被冷气一吹,纪思源找校服外套没找着,才想起跑完步给忘在操场了。她也不记得具体放在那里,只记得是扔在操场了,她下楼沿着活动轨迹找了一圈都没找到,回教室冻了个哆嗦才从吴泠那里借了件外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