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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卷铺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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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床铃响过后,断断续续的广播电台,两个DJ正在谈论文化差异。纪思源人还没醒,身体已经收拾床铺下床穿鞋了。
“思源,最后一天了。”吴泠顶着乱糟糟的头发裹着被子。
“是啊,”纪思源干瘪的心收缩了一下,挤出酸涩的汁水,“最后一天了。”
外面刚下了雨,纪思源从饭堂出来,踏着湿哒哒的落叶,枝头抖动,时不时砸下几颗雨在肩头。她的眼角余光看到身后人影闪过,扭头看到路梓清鬼鬼祟祟地伸着伞柄勾她书包,“哎呀,被发现了。嘿,勾住了。”
纪思源脑袋里没转出什么词,应了一声,“啊。”
“好呆啊你。”路梓清收回伞柄,“考试加油咯!替周柯说一声。”
不知道周柯考得怎么样?虽然周柯比自己靠谱多了,但她还是情不自禁地想到这样那样万分之一概率的事情。
最后一天了。
“考试加油。”纪思源停下,“你先上去吧,拜拜。”
“好样的,冲呀思源!”路梓清挥了挥拳。
纪思源探头找周柯的位置,扫到周柯时,她若有所感地抬头,合上了书从后门出来。
“你怎么知道我来了?”纪思源问。
“感应到了。”
“我就是来说一声加油。”纪思源说。
“加油。”周柯拉过她的手捏了捏。
纪思源低头看着她们的手,忽然把掌心翻了过来。
周柯愣了一下,笑起来,在她的手上轻轻拍了一下。
“bless me.”纪思源说。
虽然意外地心态还可以,但是纪思源高估了自己,她连考试结束都撑不到。历史的Ⅱ卷部分她几乎是蒙着眼糊上去的。英语考试的状态差甚,一闭眼脑袋就晕乎得倒头就能睡。
好饿。
好困。
给后辈的建议又新增了一条:考试前一定要吃点高能量食物补给体力。纪思源拿起水杯沾了沾唇,打了个草稿开始写作文。
稳住。
稳住。
一片死水中冒出气泡,溢出几分兴奋。她格外郑重齐整地写下最后几个单词,完卷了。
前几天堆起来的框架轰然倒塌,她放空的脑袋里纷纷扬扬的飞尘落地,落得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那种喘不过气、透不过风的状态解除,脑袋反而稍微清醒了。时间卡得刚刚好,纪思源仔细核对了几遍答题卡,把文具装回笔袋。临近结束的时候,她随手写了一句“Everything is over and all start.”
考试时间结束,监考老师回收了卷子,在讲台上清点,说桌上的准考证照片可以抠下来做纪念,反正没事做,整个考场的人都趴到桌上划拉照片。纪思源很闲地揭桌角上的照片,还不合时宜地想到了一些划为禁区的事物。现在合时宜了,她想。一边想自己之前打赌英语考试还没结束就会当场哭泣赌输了,一边想机会难得仅此一次赶快感受感受。可能是色声香味一股脑都闯进来了,反而什么味道也没分辨出来。也不知道是之前考试大家出来得安静,还是这一次真的是一窝蜂涌出来。
“我要离开这里了。”
刚刚鲜活过来的高中生活猝然结束,纪思源在人声鼎沸中油然而生落寞之感。她接下来要去做什么?
回教室收拾东西,再回宿舍收拾东西,最后带着所有东西离开。
没有一点缓冲,收刀入鞘的战士这就要卷铺盖滚蛋了。
再也没有你的座位、你的宿舍,你的饭卡也刷不了饭堂了,以后回学校说不定还会被保安拦在外面查。不用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也没有堆积成山的、写也写不完的作业了……哦,还没写完的也不用补了。
纪思源突然想到饭卡里还有余额,拐了个方向,像尾脱队的鱼孤零零地往小卖部去,结果吃了个闭门羹。
亏了。纪思源想,内心裹了大悲大喜却风平浪静,悄无声息地汇了回去,摸着扶手上楼,还没到二楼,抬头看见周柯堵在她前面。风平浪静漏了个口子,大悲大喜奔涌而出。周柯下来几步,“怎么样,还好吗?”
“不知道,但是我知道的部分没什么意外。”纪思源抬手抱住她,眯着眼睛在她肩膀上蹭脸,鼻尖萦绕着淡淡的洗衣液清香。她感觉她安心得能就这样挂着睡着。
“纪思源。”周柯抬手托住了她的脑袋。
旁边的人让开她们上楼,在这样的时刻相拥并不奇怪。
“周柯,要讲毕业典礼的安排了!”周柯的同学大声提醒。
“博睿也让我们考完回教室集合。”纪思源深吸了一口她身上的味道,要抬头却被周柯轻轻按了回去。
“纪思源,”周柯低声问,“我可以跟你算账了吗?”
纪思源愣了一下,下意识地应了一声,“嗯。”
“可以。”她反应过来,心跳渐渐快了,站直身体,指了指上面,“那我先上去了。”
纪思源没像往常那样说完就走,带了点心虚和底气不足觑她,周柯微微点头。刚刚还想落荒而逃的纪思源却又迈不动了。
纠缠的千言万语,何以言表。
她先前无暇自顾,自我安慰来日方长。考试结束的那一刻,她才在最后一点梦的温存里意识到并非如此。最后一个可以聊诉衷肠的漫漫长夜都已然是昨日,她和周柯不知道何去何从。曾经最远也在同一个教室,后来是同一个校园。往后呢?再也不会有百十见方囹圄里的狭路相逢,从此天南海北,咫尺天涯。
纪思源与周柯对视,眼睛表面浮着凉意,底下涌着炽热,如鲠在喉,“毕业典礼见。”
“纪思源,不许跑。”周柯按住她的肩膀,“听到了吗?”
“那你也不许走。”纪思源说。
“嗯,我不走。”周柯绷着的身体放松了几分。
纪思源抓住周柯的手拿了下来,用拇指蹭了蹭,“我得上去啦。”
“嗯。”周柯紧握了一下她的手,松开了。
纪思源回到教室的时候,博睿已经在讲话了,她打了个报告,滑回自己的位置。底下按捺不住兴奋交头接耳,博睿不但没管还同样喜形于色,讲完了毕业典礼的流程,“同学们回家好好休息,该吃吃,该喝喝,该玩玩,后天毕业典礼见。”
教室轰地炸开,收拾东西的、搬书的、聊天的。纪思源心如止水,没谁可以交流也没什么想交流,把桌洞的书全堆到了桌上。
在这种时候她却怀念起了和周柯同桌的时光,她舍不得。
是不是太晚了?
她总是这样后知后觉。
纪思源魂不守舍地往箱里放书,吴泠抱着文件袋过来,“思源,这是你的手机吗?”
“这是我的。”纪思源隔着文件袋指了一下。
“喏。”吴泠把手机拿出来,“刚刚跑哪去了。”
“嘿嘿,谢谢会长。”纪思源按了锁屏等开机,继续往箱里猛塞,塞的空隙看到有好几个未接来电记录,登上微信查看消息。
妈妈:“我们到学校了,你把行李拿下来。”
纪思源:“在收拾东西了。”
全世界都在催着她、推着她往前走。纪思源的杂陈百味灌进了一股冰水,她沉着一颗冷冰冰的心,面无表情地搬着箱子下楼。箱子太重,她搬一层楼就得用腿顶着放下来歇一会。她在广场上找了张长椅放箱子,甩下书包往返教室继续蚂蚁搬家。
几天如临大敌的状态耗光了她的精力,骤然放松下来乏极了,但是她总是很麻木,感受不到痛觉,感受不到自己的情绪。
好重,但她还搬得动。
好热,似乎能忍受。
好累,不过她还可以。
她所有的情绪拱成那股上不去下不来的闷气,让她像一个漏气的气球一样呼啸着满天飞,雷厉风行地归整了自己的所有行李。
纪思源出了宿舍门口,转身看到夕阳斜照的房间里微尘飞舞,对正在叠衣服的吴泠说,“会长,我走了。”
“思源拜拜。”吴泠说。
舅舅也过来了,帮忙扛了一摞书,“考得怎么样啊?”
“还好。”纪思源说。
她整个人像没有骨头一样瘫到车后座,额头抵在半开的车窗上,平淡中带着点恍惚地看着窗外。车开过一段不平的路,纪思源脑袋像被扔进了搅拌机里,震得神志不清,缩回来七扭八歪地靠在椅背上,听着他们唠嗑家常,像个无关人员。
平静极了,和想象中的大悲大喜一点也不一样。
“我要离开这里了。”
啊,我要离开这里了吗?
记忆涌了上来,那么多连绵的时光断裂成碎片,成了桩桩件件的回忆。那些最有趣的事情都与周柯有关,此后无知无味的生活漫长得没有边际,又相似得仿佛只有无尽重复的一天。
她是个笨蛋。
总是想着考完了就结束了,考完了就好起来了。但是抑郁了那么久,完成这一切,就能突然开心了吗?她把周柯越推越远,不想让她看到自己狼狈的模样。可一切结束,她不能突然变回原来光鲜亮丽的人模狗样,而周柯却就此与她隔了一道看不见摸不着的墙。她不知道隔阂在哪里,但是界限就是存在,她一触碰到就会举步维艰,呼吸不上来,难受得想临阵脱逃。
他们到饭店大吃特吃了一顿,妈妈说等高考出分再请一顿大的。纪思源苍白地笑了一下。
好累,只想回去睡觉。
吃完饭,洗完澡,筋疲力尽地回到房间,她坐到书桌前看着那一堆练习册发呆。
好不习惯。
感觉整个人都被抽空了,不知道该做什么。明明高考前压下了那么多“高考完才能做”的事。
纪思源没有把再也用不上的练习册收起来,她不想造成更大的空乏。关了灯躺下,翻来覆去一两个小时也没睡着。她心头一阵烦躁,重重地呼了一口气。
无滋无味。
对什么事都提不起兴趣。
躯体化症状。
她的状态不正常,她知道。
她有周柯,她喜欢周柯,她知道,但是她感觉不到了。
她控制不了,改变不了。
枕边的手机震了一下,纪思源按亮屏幕,锁屏页只有一条几个小时前的私聊消息估计是应用的消息推送提醒。纪思源打开私聊,小学同学问她暑假要不要一起去兼职。
“好啊。”纪思源答应下来。
纪思源睁眼时,天色还没亮。鸡打鸣响亮得很,此起彼伏。
刚过五点。明明她特意没设闹钟。
纪思源拉开窗帘,东方的天空一片鱼肚白。她打开窗,微凉的风吹在她的脸上,她闭眼感受了一会,拿过枕边的手机蹑手蹑脚地上了天台,用脚勾过地上的砖头卡住门,坐在梯子上看远处的云游移、涌动、翻腾、散开,惬意得要挂在梯子上睡着了。
她在爸妈起床之前回了房间,躺在床上听歌,等早饭时间才去洗漱。
吃了一半,纪思源手指划了几下手机屏幕,一副刚收到消息的样子,“我的小学同学问我要不要跟她一起去做兼职。”
“什么兼职?”
纪思源一听这语气就知道多半没戏,嗦了一口面,突然觉得没什么食欲。沉默了好一会,她还是说,“奶茶店的兼职,就在前街那边,早上九点到晚上十点半。”
“谁接送你?”
“不用接送,我自己坐公交。”
“你起得来吗?十点半那么晚,太危险了,我跟你爸没时间去接你。”
纪思源没说话,筷子时不时磕到碗上发出清脆的敲击声。
“刚考完试,打什么工,在家里好好休息。”断得还不够绝,她妈又补了一句。
“哦。”纪思源说。
爸妈去上班了,弟弟还在上学。她整理了一天的东西,从学校带回来的竹席还放在她房间,她干脆铺开在地,扔了个枕头,躺下了。还怪凉快的,空调电费都省了。
开门的声音时远时近,纪思源睁开眼时脑袋晕晕乎乎。居然睡着了……她撑着手臂坐起来,擦了把口水。
她妈在席子边坐下,“你干嘛?”
睡觉啊,还能干嘛。纪思源心想,但刚睡醒,不想说话。
“你想打工你就去啊,”她妈劈头盖脸一顿骂,“在这丧给谁看?”
纪思源莫名其妙,反而乐了。我看起来这么颓废吗?
“我又没说非要去打工。”纪思源说,她没觉得有什么,但是一说话眼泪就跟着流了下来。
靠,别哭啊。
“那你就去打工啊!”她妈慌了,声势却更大了。
纪思源彻底放弃了沟通,盯着竹席的一个缺口调整呼吸,拒绝说话。
家里气氛低气压,好在她爸心大,毫无觉察。她妈跟她说话语气不善又僵硬,后来态度软化下来又别扭笨拙。纪思源觉得她妈真把家族中幺妹的性格发挥得淋漓尽致,孩子气。她心里不舒服,但也顺着这个坑坑洼洼、缺三短四的台阶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