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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幸福的枝条,永远不会离开春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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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云江畔
幸福的枝条,永远不会离开春天
——济慈一
上午第三节是四年级一班的体育课,跑步尖子信阳云刚跑了一圈就跌跌撞撞,险些摔倒。体育李老师上前一步扶住她,问:“怎么了?”她一甩手:“没事!”又往前跑了几步,终于不能自持。李老师背起她,飞快地向医务室奔去。
医务室里,药味刺鼻,信阳云躺在床上,大夫拿出听诊器听了一会儿,又取出一支体温表夹在她腋下。过了一会儿,李老师指指手表:“到了。”大夫拿出来,李老师上前一看,不禁大吃一惊:40°!“去找她的家属吧!”大夫提醒他。他忙打电话去。
“喂喂,您是信阳云的妈妈?”“怎么了?”“您女儿病了,发高烧,请您立刻来一趟!”“不行啊!工作脱不开身。请您先照看一下吧。”咔的一声,电话断了。李老师气坏了,真沉得住气!他站立了一会,想起信阳云的一些事。
信阳云是个倔强的姑娘,天不怕地不怕。她有“飞毛腿”的称号,学习又不错,被选上了体育委员。她最爱打抱不平。一次班里“白字大王”沈杰洒水,不小心泼在三小队小队副牛珍脚上。牛珍胖胖的小脸鼓得老高,眼一瞥一瞥,说道:
沈杰今年一十一,
天天就会吃鸭蛋,
妈妈看了揍屁股,
又哭又闹没脸蛋。
沈杰没敢说话。因为牛珍的后台是中队长军怡呐!信阳云坐在位子上,看了牛珍一眼,说:“哟,今天牛珍‘牛’上啦!”牛珍气呼呼地说:“没……没你事!”信阳云把脸一板说:“也不知谁那么倒霉,把水洒到牛珍的脚上也不行,莫非那是一双牛脚?”大家哄堂大笑,牛珍刚想上前,不想手被拉住。军怡悄悄说:“快走!”在大家的哄笑声中两人走了出去。从此以后,阳云在班里的地位更高了。
李老师正在浮想联翩,肩上挨了一下,原来是大夫在叫他:“病人班里的同学来了,吵极了!硬要进去!”李老师忙又走回了医务室。
二
方东从病房外面爬上窗台,却大叫一声,“扑通”摔了下去,信阳云忙站起来。方东坐在地上,阳光在她脸上留下一片光环。阳云拽起她:“你在这儿日光浴哪!”方东“嗬嗬”笑着,顺手拉了她一把。两个人索性并肩坐在地上,安静地望着天空中那金光闪烁的太阳。她俩的差别太大了。阳云是个身材苗条的姑娘。帘子似的刘海,细秀的丹风眼,略厚的嘴唇。再加上那一身海蓝的运动衣,给人一种清秀、内向、倔强相融和在一起的感觉。而方东呢?不客气地说,就是个圆圆球。圆圆的脸,圆圆的眼睛,圆圆的嘴唇,滚圆的胳膊,连衣服上的花纹都是圆形的。一看就是个爽快、单纯的女孩。那年头,在不仅建筑、花草、树木,甚至连空气都会表达自己细腻复杂情感的京宸大学,随着树丛一字儿排去,那门漆班驳的旧宅院常映入路人毫不经意的眼帘:有的尚存初建时繁密齐整、豁亮宽敞的格局:浓荫四覆、竹木清幽,庭院深深、门掩荒苔;寒风吹拂苍松,萧萧细竹在彩色文窗投下班驳的倒影……方东就住在这样的院子里,而不是单元楼里。中队长军怡也是。她们都和姥姥一起生活,家里有既做饭又取暖的小煤炉,冬天能吃上焦黄喷香的烤白薯。“白字大王”沈杰也住在平房里,不过那已是大杂院了。沈杰她爸爸是修缮处工人,妈妈当临时工。沈杰家是两间旧平房,门口搭了个鸡棚,母鸡们成天在乱草中踱步。房子临着公共厕所,潮湿、阴暗,有隐隐臭气。
而方东她们居住的老房子就不一样了,至少在矮墙之内满洒洁净阳光,并无杂草绊脚。虽说丰容盛鬋早无了,倒还是有些底子。直到去年,为着海外校友能有凭吊流年之所,这里才改回旧名。所以,平房区也有等级和年头之别。不同平房区的同学从命运那里得到的馈赠还是不一样的。
大学里,更多见的是单元楼。自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后,无数幢板楼、塔楼如雨后春笋在京城拔地而起,京宸当然也不甘落后,甚至动作得更早。一部分单元楼建在大路边,其实亦很幽静;有些则遗世独立。一楼的人家皆于南窗前结篱为圃,手植花木成畦。从野草绕阶的阳台直通斜倚的篱笆,富有情趣的家庭用碎石子拼出修长的□□。初夏篱上色调丰富,开满白色、紫色牵牛花,大大的向天空徒然地吹着喇叭,锦绣连绵。
牵牛是种极易成活的花,风起时,楼角路边皆可观紫白波涛。另有种簇生洁白小花的植物,其馨香不让栀子与白兰。白花遍生圆叶,蕊心突着些纯粹的金泽。盛夏正午,香苞初绽,弥望袅然,极似女儿家翻在外面的荷叶领,牙边镶嵌了粼粼的金丝。
远近一片深绿、浅绿、老绿、嫩绿。浓郁的幽香直飘入最顶层的阳台。
这些小二居单元楼间,公共地带均非常宽敞。以六十年代末修建的人防工事为背景,广植着树木花草。地缝碎石间旺盛的青草在朝阳处发散蓬勃的馨香,背阴的地方则荡漾着薄荷般清凉的气息。除了一部分工人和后勤职员,新房主人多为中年教师,百分之九十九操着外地口音。这里的主流正是南腔北调。信阳云因为丧父,和母亲住在一道,所以房子里还同住了一户单身老师。
虽说阳云和方东在外貌、性格、家庭上实在不同,但她们却能和睦地相处,这不,俩人闲不住,又说话了。只见方东像发现了什么新大陆,蹑手蹑脚走到窗台边,捏了一个小东西走了回来。阳云问:“什么?”“烟头。我刚才就是踩着这烟头,摔了个跟头。谁这么讨厌!”阳云接过烟头,左看看,右摆摆,忽然叫起来:“这不是李老师扔的嘛!”方东奇怪地问:“为什么?”“烟头中间有一道深深的手印,而李老师也总要掐着烟……”
信阳云的妈妈终于来了。她今年四十出头,乌发里夹杂着几根银丝,眼角扯起了鱼尾纹,但细秀的双眸里,闪着顽强、精干的光。她的神态、举止,都是那么庄重,令人肃然起敬。可以看出,她在年轻时是多么漂亮,现在,她仍是风度翩翩,仪表大方。虽然和多数这年代的京宸中年知识妇女一样,她也穿着毫无女性特征,宽大陈旧的深灰涤卡外套。李老师指指医务室沙发:“请坐。”妈妈平静地坐下来,看了看表。“您女儿的病情不像是一般的发烧,经大夫检查需送大医院。您看……”妈妈掠掠头发,脸转向大夫:“同志,是炎症?”“嗯……有可能。下午她发烧还未退,打了几针并没见效。”妈妈从沙发上站起来。大夫领她进了病房。李老师跟在后面。信阳云躺在床上,双眉微皱,脸色雪白,臂上插着输液管子。“这孩子,怎么越长越像她爸了呢?”妈妈的心又苦又甜。她摸了摸阳云的头:“阳云!阳云!”阳云正在做梦,黑漆漆的天空中刮来一阵狂风。冻得她直打抖。她抱着臂,跳着脚。忽然,天空中传来游丝般的声音:“阳云!阳云!”是妈妈!她向天空一蹦,啊,飞起来了……妈妈,我来了!!……“妈妈!”阳云竟睁开双眼,一股劲坐了起来。“阳云!”妈妈扶住了她。是妈妈么?是的!阳云心中一阵欢乐幸福的感觉,幸福得她晕眩起来。大夫跑出去取药,李老师忙着倒开水。妈妈笑着按按阳云:“睡下。”“您不走了?”“好!”阳云拉住妈妈的手,不知怎么乐才好。“看你,嘴唇都出血了。”阳云用手抹了两把,“没事儿!”她刚想躺下,忽然一股突如其来的晕眩使她倒在床上。妈妈扶起她,她头向后仰着,嘴唇鲜红,像一颗红宝石,人却失去了知觉。大夫端着药进来,也傻了。还是妈妈比较镇定。她说:“大夫,我们赶快把阳云送附近大医院吧!看她病得这么厉害,不去不行了!”李老师挤上来说:“您说得对。我马上打电话叫车。”他跑出去了。过了一会儿,救护车呼叫着停在门口。李老师抱起阳云,把她放起车里,然后和妈妈也一起上了车。
三
急诊室里,灯火通明。李老师和阳云妈妈坐在门外,焦虑不安。好半天,门才打开,一个小护士捧着个夹子走出来:“谁是家属?”“我。”妈妈上前一步。“签字!”妈妈吃了一惊:“要住院?”“那可不,再生障碍性贫血!快签吧!”李老师抢过夹子看了半晌:“到底是怎么引起的?”小护士还没回答,妈妈就签了字。“这怪我,李老师,怪我啊!”“怎的?”“噢,阳云从小就爱发烧,我没工夫,有时喂她几颗‘安乃近’就觉得万事大吉了。是我没尽到责任啊。”小护士一噘嘴说:“那哪行呀!这是孩子,又是不供你玩乐的小鸟。”话太尖刻了,刺痛了妈妈的心。李老师责怪地瞪了小护士一眼。小护士“哼”了一声,把夹子一抖走了。妈妈掠掠头发,微笑了一下:“李老师,我也走了。”“怎么……这种时候您倒要走了?”“啊,系里还有外事任务……这几天我必须值班,阳云就劳你们费心了。”她一扭身,头也不回地推开了医院大门。长期以来,任何挑战都压不垮成长于五六十年代的这些京宸人。无论身处何等不可思议的岗位,这些能把奥斯特洛夫斯基人生格言倒背如流的知识分子都能上交出类拔萃的答卷,只因了那股从不肯低头服输的时代精神。——无论身处顺境,还是逆境(逆境远比顺境多),都要发光。是的,永远要发光,哪怕,最后燃为灰烬。
对自己严格到苛刻的一代人,是根本不可复制的一代人。
这是一种宗教情感样的奉献精神,也是可歌可泣的史诗。不可避免,其中还深藏着个人辛酸的代价。可人们往往不愿提这代价,仿佛它只是空气。
“真是的,什么妈妈!”李老师只生气地想。
一抹阳光照进四壁光洁的屋里,明亮的光环在床头留下一片影子。远处,挂钟传来“当当”的声音,在屋里留下一片轻微的回音。信阳云一下坐起,细秀的眼睛在屋里看着。“怎么不像在家里呢?”家虽然只是顶楼最西头的十平米房间,可四壁高架,堆满图书。窗台嵌下一张极大极平的书桌。书桌和书架皆浴于一派温暖阳光里……她想家了,要站起来。“吱吜”,门文文雅地开了一条缝。“方东!”阳云抿着嘴恬静地笑了:“快进来!”她真想站起来去拉方东,可双腿松软极了,只得一屁股坐回床上。方东跑进来,惊慌地问:“怎么了!”阳云一摆手:“没事!”方东坐到她床边:“阳云,你这一病真吓死人。牛珍可乐哪,还搭军怡肩膀笑呢。苏桃也装正经,讨牛珍好,两人偷偷骂你呢!”信阳云笑了一下:“她骂完了,我也不掉一斤肉。”方东庄重地点点头。
阳云披上衣服,到底还是下了床。“累不累啊?”“唉呀,没事。”方东一屁股躺到床上,说:“阳云,你的声音可真好听。清甜、柔美,像银铃似的。”阳云手一落,捂住嘴就笑。“怎么啦?!”“你哪儿学来这么多名词,怪瘆人的。”
“哟,阳云,这儿怎么有篓桔子?”阳云愣了一下。方东眼尖,蹿出去,扛着一篓桔子,把头探进来。她掂了一个,又大又沉,红红的。“这种桔子,市场上根本买不着。”方东有把握地说,“那天我和妈妈去自选商场,发现好贵呢!”阳云抿抿嘴。方东嘻嘻地笑着:“阳云,谁送来的,还保密呢!”“去!谁会送来呢?”阳云咬着嘴唇,心中掠过一丝阴影。方东放下桔子,笑着说:“好了,阳云!别想妈妈了……”
阳云看见墙上挂了一本日历,她用手拨着日历,见到再过两张就是红色字样,嘴边轻轻漾开了美丽的笑纹。“阳云哟,你笑起来蛮好看呀!”方东咯咯笑起来。阳云在她肩上拍了一下。“你懂什么,看你模样老实,可坏死了!”
四
牛珍走进教室。中队长军怡慌忙把小镜子塞进桌子,美丽水灵的脸上掠过一丝笑意。牛珍大拇指一翘,连声夸赞:“军怡,今天上午跑步测验,信阳云生病了,你一下子就夺了第一!真顺利哦!”“好了牛珍,别说了。”军怡摊开作业本,抖了抖马尾辫,做了起来。“嗬,来得早啊!”门一开,走进来个小白脸,小眼睛,翘鼻子翘嘴的小姑娘。牛珍“哧溜”从课桌上滑下来:“东西呢?”“忘带了!”“臭苏桃!”牛珍过去扭住苏桃的手。“哎哟,真讨厌!别闹了!”苏桃挣扎着。“哈哈……”牛珍手一松,苏桃差点摔个跟头。“还带别的东西了吗?”牛珍问。苏桃从兜里掏出两个榛子。“行!”牛珍伸手一抓,顺便扔给军怡一个。她磕开榛子壳,把肉放进嘴里。苏桃咽口唾沫,怯怯地说:“我,我还没吃过呢。”“哼!叫你给我带块花生牛轧糖你都千难万难,这会儿又心疼了!!”牛珍把榛壳扔到暖气片底下,掏出一卷皮筋。“来,军怡,别写了。苏桃,军怡,咱们跳皮筋!”“做作业吧。”苏桃嗫嚅着说。牛珍想了一下,竟第一次破天荒地同意了。苏桃正庆幸着走向书桌,忽然牛珍把脚一绊,她来不及躲开,跌倒在地,哭了起来。军怡放下笔,把苏桃扶起来,苏桃脚脖子扭了,手滑破了,火辣辣地疼。“到医务室上点药去吧。”苏桃低着头,一拐一拐地走了。“噗哧”一声,牛珍笑起来,军怡把手指往她鼻子上一点:“你呀!”
苏桃提着书包,按着路边的栏杆向前挪动步子。她心里象塞了一个破气球——气透了。她好歹也是个好强的孩子,怎容忍别人欺侮?此时的她,又气又疼,浑身上下没了骨头似的,不禁一屁股坐在马路边一把椅子上,揉起脚来。“苏桃!”耳听有人叫,是方东。苏校忙点头哈腰地招招手:“中队委,干什么去呀?”方东不高兴地说:“和几个同学看看信阳云……你干吗呢?”“脚疼,揉一会儿。”方东点点头,迈开步子。“哎!等等!”苏桃一下跳起来,说:“我也去。”方东沉吟了一下,答应了。苏桃忙背上书包,一拐一拐地跟着他们走进医院。
四年级前(四年级似乎是无形重要的分水岭),阳云好到过于律己,每日都在7点准时到校,若哪天晚了几分,还须自我惩罚——放学时在教室多呆会儿或到操场跑两圈。对当苦行僧,她乐此不疲,而且看样子还会继续这么干下去。
那时住在附近芳华园平房的中队长军怡还没有和她闹开矛盾。这个漂亮能干的女孩子常舍弃宝贵的睡眠,跑到寂静的校园来陪伴好友。那时整个附小都没有人,像所大荒宅,黑鸦鸦的天色乌得令人恐怖。阳云勇敢地鼓励军怡不要害怕,于是两个女孩依墙站在铁将军把门的教室外,唧唧咕咕地倾诉些体己话,直到鱼肚白涂抹在天际。这时候,值日生,以及一些住得较近的同学也陆续到校了,土院才如初露薄昼的天色,渐次热闹起来。
当然,那时代的治安总体而言是良好的,即便不好,家长也无余力操心孩子家庭之外的生活。只要他们跨出家门,就被交到学校手里了。而从家到学校的各条南北路上,则完全成为孩子自由自在的天下。
如其他班级一样,这个班的核心是井井有条的干部队伍:一个两道杠中队长,两名同样左臂挂两道红杠的中队委,以及六个一道杠——小队长。后来公务繁忙的小队长不敷用,又添了六个小队副,却没能够戴上这象征巨大荣誉的标志。(也许杠杠发得多了)。有个明显缺憾:不知情者会以为他们也是白丁,却又不能见人就解释——好在白丁和干部的气质自是不同,都在小脸上挂着呢。
方东推开一个小房间的门,苏桃侧身一看:嗬,雪白的墙壁,墨绿的窗帘,一张平坦、整洁的床,桌上还整齐地放着几瓶药。把个爱干净的苏桃惹得翘指称赞。可是,信阳云又到哪里去了呢?
“我让你别去,就不能去!”“我活动活动。”“什么呀?又是压腿又是跳远的,要记住你是个病号!”“阿姨,没事……”“不行!”一阵对话声越传越近。原来护士“押”着满头大汗的阳云回来了。方东闪闪圆眼睛,啧啧圆圆的嘴巴,晃动着圆形的脸哈哈大笑:“又是一次!”小个子女生云菡的父母都是苏州人,她又是独生女,被宠得甜甜蜜蜜的。她用略带苏白的特有声调说:“真是个体育迷!”“将来实现‘四化’,需要的就是信阳云这样的人才。”另一个小个女生刘妹妹扶扶小眼镜,忽闪着调皮的大眼睛,富有哲理地说。“怪不得叫‘假小子’嘛!”一个男生陈滨翘翘大拇指。“当然,连头发她都剪得短。还是男生好哟!连女生都愿意学男生!”“灯炮眼”方向摇头晃脑。“胡说!胡说!”几个女生一齐向他攻击,男生们也不示弱,有的还撸袖子吓唬女生,吵闹极了。苏桃因不敢动武(她常被男生欺负),只能以哼哼唧唧挤眉弄眼传达性质相似的蔑视。“嚷什么!”拉着阳云的护士奔过来大声阻止。阳云惊喜地说:“是你们!”护士可气坏了。她“吭吭”地喘着气:“好啊……你刚才‘叛逃’,现在这帮子同伙又发生‘男女世界大战’,像话吗?”“哈哈……”大家全笑了,连护士也笑了。苏桃笑得最甜。一切烦恼全在笑声中消失了,她暗暗下定决心,以后有机会一定再来,这儿太好了,好像凝固了蜡烛般嵌有好些美丽的心。她越想越美,心中热乎乎的。
五
一眨眼秋天就到了。秋意融去了人们心头上的阴影,阳云和李老师的关系也发生了很大变化。这天,阳云坐在病房里剥着桔子,心想:隔一两个星期就有人送桔子来,真不知该怎样感谢这个不知姓名的“X”呢。“阳云!抓到了!”窗外响起一阵嘈杂的喊声。阳云丢下桔子,奔了出去。只见方东、苏桃等人簇拥着一个人,那人手里竟拿着一筐桔子。阳云忙走上前去。这一看,差点吓得她跌一跤:那人是李老师!顿时,阳云垂下了手,一桩往事回荡在她的脑海里。
那还是李老师接替体育办公室主任当田径教练时。他一对有神的眼睛审视着队员,忽然目光一动,停留在一个人身上。她大概有十一岁,短发齐耳,秀目细细地眯着,嘴角上露出一种满不在乎的神态。她上身穿一件深蓝色运动衣,裤子却是普通的的确良裤子。“运动裤呢?”李老师问。“忘穿了。”那女孩心不在焉地回答。“什么!”李老师大吼一声,青筋突起。他望了一眼那女孩运动衣上的号码。“15”!他吃了一惊。他虽然刚分到这个学校,可信阳云——15号、田径队队长的大名他已熟知。他原先所在的小学曾专门召开过会议,提出区里十岁到十二岁的女子长跑新秀层出不穷,尤其京宸附小的信阳云更厉害。李老师还介绍过阳云的跑步方法呢!当时许多小运动员问他:“信阳云一定很壮实吧?”“很倔强吗?”他也是摇摇头,不知道。没想到今天这个苗条、纤弱的女孩……他刚要笑,却又绷紧了脸。“你穿绒裤了吗?”“嗯。”“什么色的?”“就跟这一个色儿。”阳云指指同伴的运动裤。“那好,你把……”“我知道了。”阳云三下两下脱去外裤、线裤,露出一条深红色的绒裤。一阵冷风吹来,她打了一个寒颤。同学们担心地望着她。她一把将那有着齐齐整整帘子的头发甩了甩,咬紧嘴唇,向前跑去。三九天,哈气成冰,两圈下来,阳云嘴唇都冻紫了。李老师走过来,拍拍她肩膀:“别跑了,以后注意。”阳云一扬头,说了声:“不用你恩赐!”就又向前跑去……那件事后,李老师就给了阳云一个假积极、小题大做的印象。没想到……
阳云望着李老师那日益消瘦的面孔,心里一阵激动。可是她对李老师的印象仍旧没有变。坚毅聪明的小姑娘那灰色的眼眸里倔强的念头被李老师看出了。他走过来,拍拍阳云的肩膀:“信阳云,你性格倔强,这对一个运动员来说,很好。但无组织无纪律永远是不行的。你想想,如果战士上战场忘了带子弹,工人上班找不到焊枪行吗?还是拿你来说吧,十年后,你如果参加国际比赛,却抢跑了,那就不是无组织无纪律,而是损伤了中国的荣誉,中国啊!你可以不听,但我要讲。我,就有过一次亲身体会。
“那是我和你一样大的时候。一件很小的事。我们去春游,规定十点钟在天坛回音壁集合。我贪玩,一人躲在小树林里捉蚂蚱。十点早过了,全年级的老师都在到处找我。班主任吴老师急得当场心脏病发作,晕倒在地上……她躺在手术台上,还一个劲地叫:‘找,找!……’”李老师呜咽了一下。“她后来死了。我心里埋上了一只苦果。永远不能忘……”阳云的心像被蜇了一下,所有人的心都像被蜇了一下。就连在这年纪难赢得“好女生”绝对意义上的青睐的男生们——他们实在胡闹,也太幼稚可笑,而且过于贫气——也都沉默了。生活必须把持在成熟老练的女孩子手心里。阳云就是这样的女生。她点点头:“我,我明白了。”同学们都看着她,慢慢地围拢过来。见他们跑过来,阳云抿嘴,微笑。一个人从他的少年时代起就具备很高的天资,却毫无矫揉造作,对自己不存过高期望,也无一点夸张和炫耀的念头,就是这个样子。
六
“阳云,你妈妈来了。”护士推开门,笑着叫道。阳云一下蹦起,跑了出去。妈妈笑着过来,李老师跟在后头。阳云抓住妈妈的手,笑着说:“走,妈,您屋里瞧去。”妈妈笑着点头说:“李老师都告诉我了。又干净又整齐。好了,阳云,妈今天是来给你剪头的。你头发又长了,妈借来套理发用具。”阳云高兴地点点头,指着长过耳朵的黑发说:“真该剪了呢。”她坐到椅子里,妈妈给她围上白布,精心地理起来。李老师称赞道:“您手可真巧。”妈妈笑了一下,“这是跟她爸爸学的呢。”李老师又说:“阳云的爸爸出差去了吧?看把您忙得焦头烂额的。”妈妈咬紧嘴唇,回过头去。阳云也低下头。空气一时很沉闷。李老师突然明白了。他的脸一下红了,忙抱歉地说:“对不起,我……”妈妈掠掠头发,笑了笑说:“没……什么。去世好几年了。在四川大三线基地,得了急性阑尾炎,那里缺医少药,耽误了。”她话音很轻。李老师这才明白为什么妈妈没时间照顾阳云,她在这种情况下还以事业为重,中国妇女是多么坚强啊!想着,李老师一股敬佩之情油然而生。
妈妈给阳云理完发,收起用具,点点头:“李老师,我走了。”“哎!您放心吧!”妈妈拎起提包,和阳云打了个招呼,匆匆走了。阳云抓起一把笤帚扫净地上的碎头发。忽然,她一下子倒在地上,牙龈里流出一股鲜血。李老师发疯似地跳起来,冲出门去。大夫和护士来了……
妈妈坐在急诊室的长椅上,焦急地看看手表。她是被李老师火急火燎叫回来的。此时她虽不知阳云怎么了,可仍能预料阳云生的病很严重。忽然,门开了,医院院长——一个威望很高的中年人走了出来。妈妈忙站进来,问:“大夫,怎么样?”院长望了她一眼,心事重重地说:“进屋谈吧。”他把妈妈让进院长办公室,倒了一杯开水。妈妈接过杯子,急切地说:“您快讲吧!”院长忽然话音提高:“您,可要沉住气啊!”妈妈平静地点点头。院长沉重地说:“她的病,有百分之九十五的可能性转为白血病……”这像睛空一个劈雷,妈妈呆住了。杯子重重地搁在了桌上,几滴水珠溅了出来。一瞬间,丈夫、女儿的模样从她眼前掠过。难道,他们都在这世间留不住吗?她慢慢站起来,泪光在眼里一闪,一步一步挪动着步子。院长上前一步扶住她,恳切地说:“您要配合我们,她才十一岁啊……”妈妈微微点头,勉强地笑着。她推开门,头也不回地走进了病房。
她坐在床上,心情稍稍平静,这才觉得有什么东西硌着身子。她翻开床单,见是一本厚厚的日记!妈妈迟疑了一下,随手打开了,一行行小字跳入眼帘:
12.1 星期五 睛
今天李老师向我们讲了中国健儿在奥运会上奋勇拼搏的事迹。我不禁想:为什么体操、排球都上去了,而跑步上不去?是中国没有人吗?不,十亿人民,难道挑不出一个田径选手?我暗暗下定决心,一定好好练习,八年后争它个世界冠军!
12.9 星期六睛
早晨起来,我感到浑身没劲,一摸额头,滚烫!我打开药盒,吃了几片妈妈留给我备急用的“安乃近”,勉强吞了点饭就上学去了。谁知病情没好转,方东她们拉我跳皮筋,我也没心思。第四节体育课跑三圈,我刚跑了一圈就头晕眼花,一阵阵眼前发黑。李老师跑过来搀住我,我不愿显得自己很懦弱,又发狠劲向前跑。这时李老师把我背到背上。我迷迷糊糊,一会儿就昏了过去。我,病了吗?
12.11 星期一 阴
今天护士来给我打针,我问她我得了什么病,她迟疑了一下,说“再生障碍性贫血。”我吃了一惊。她安慰我了一番,就走了。我感到很孤独。下午,方东来看我,说牛珍幸灾乐祸地讲我得了病,还想得冠军,梦想!我狠狠地想:我一定先争个全市冠军,再争全世界冠军,给中国人争光!你等着!
“啪!”日记本合上了。妈妈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鼓舞着阳云,也鼓舞着自己。她的心情好多了,提起书包往外走,不料碰上了李老师。“林同志”,李老师问:“阳云病情怎样?”“没事。”妈妈微笑一下走了。李老师高兴地吁了一口气,匆匆向前走去。男生陈滨和女生苏桃这天放了学,也想来结伴看看阳云。走在医院宽大蜿蜒的走廊里,忽然看见两个年轻的小护士边谈边走着。只听一个说:“那当爹的还乐呢,女儿都要得白血病了!”“谁?”“信阳云呗!她病情恶化,有百分之九十五的可能性转为白血病……”“呀!”两个小护士上了楼。陈滨和苏桃可愣了。陈滨极力抑制住自己的吃惊和不安,指着苏桃说:“你不许告诉任何人。”“嗯。”“你要告诉,哼,小心这个!”陈滨晃晃拳头。苏桃说:“哎!知道了!至于吗?”她一转身,“哒哒”地跑远了。
七
苏桃住在京宸大学西区单元楼里。她神不守舍地一径走到听松院合作社,嘴里还念叨着“白血病”这个词。合作社只有一排商店,且仅盖了一层。东边竖立一个报栏。西头金黄色的百货商店装饰得简单俗气,再往西面是个山坡。松树的重重阴影遮掩着一个沉静的农民,他站在几排自行车中间,举着一只草垛,垛子上插了几十根糖葫芦。——显然,这是“小贩”。牛珍正在那里挑选着糖葫芦。看见苏桃,牛珍一乐,想拉她一起买糖葫芦,顺便揩点油,见苏桃神态有些反常,忙问:“苏桃,你怎么了?”苏桃支支吾吾地说:“没什么,没,没什么……”牛珍更加好奇了。她索性连糖葫芦也不买了,拉着苏桃到商店里柜台前转悠着,打量着玻璃后面的巧克力和奶油豆。一边转悠,一边打探:“到底怎么了?”苏桃只是摇头。气得牛珍一甩手,就要打苏桃。苏桃吓得撒腿就逃,牛珍赶上去一把搂住苏桃,两个女生嘻嘻笑着在松树下一把长椅上坐了下来。
牛珍掏出一把五香瓜子扔给苏桃:“喏,赔你那两个榛子。哎,苏桃,到底怎么了?”苏桃叹口气:“唉,真是那个‘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啊!嗨嗨!”“怎么?”苏桃磕了个瓜子,“噗噗”两声吐出瓜子壳。“信阳云有百分之九十五的可能性转为白血病!”“是吗?!唉,真是的!”牛珍叹口气。她真心地为阳云难过。可又一想阳云和她是“对头”,忙又改口:“活该!”“牛珍,这事别跟人家说啊!”苏桃拉着牛珍的手。“就说!就说!”牛珍跳起来,“咚咚咚”地钻进了小树林,身后留下一片回音。
同学们聚在阳云病房里,叽哩呱啦地说着话。过了好半天才静下来。方东坐在阳云床边,望着阳云。阳云的脸有些苍白,可神态挺好,和从前一样可爱。“阳云”,方东说:“你起个头,大家唱首歌吧。”“对!”大家一致响应。阳云掠掠头发,轻声唱了个开头:“什么地方四季常开鲜艳的花朵……”大家一起和着拍子唱起来:
“什么地方四季常开鲜艳的花朵,
我们的祖国美丽的祖国。
亲爱的叔叔阿姨,
象蜜蜂一样辛勤地劳动……”
歌声,优美的歌声,传得很远很远。牛珍不知怎的脚比脑快,也来到了这里,听到歌声,忙推开门。她见到那么多同学,脸一红,愣了一下,转身要走。同学们纷纷叫道:“牛珍!”“牛珍,进来呀!”“快进来吧!”几个小个女生跑过去把牛珍拉进来。牛珍挺挺胸,阳云笑了笑。沈杰横着走过来,说:“牛珍,你来干吗?”“看看,你管吗?大胖子!”牛珍眼一瞥。沈杰气愤地“哼”了一声。方东有点看不下去,忙走过来,说:“别吵了。”“吵?哼!她这种人,值得吗?”沈杰握握拳,不高兴了。“嘻嘻!奇怪。你沈杰哪时增添了这股劲儿?”
阳云看不下去了,忙跳下床,推开牛珍:“别吵架了。”“谁跟她吵?又脏又懒,学习差劲,没脸没皮!”阳云气得脸都红了:“你别闹!骂什么人?到外边骂去!人家大闺女,求你骂了?!”牛珍胸脯一鼓一鼓的,她眼睛一眨一眨:“你,你也别骂人!快,快得白血病的人了,这么狂……”大家一愣。陈滨忙奔过来拖走她:“快走!胡说八道!”“什么呀!”牛珍一把甩开他,“我是听苏桃说的,信不信由你们!”她一回头跑了出去。方东轻轻问:“苏桃,是真的?”苏桃点点头。“唉!”陈滨叹口气,又瞪了苏桃一眼:“傻帽!”屋里很沉闷。方东反绞着手想安慰阳云几句,可话没出口眼泪先流了下来。阳云愣愣地站着,一动也不动。
枯树在天空画出虬劲的线条。寒鸦盘旋,孤鸣清寂。远近的房屋如野店村落,朦胧在越来越厚的昏光里,渐有人家亮起了灯。“吱吜”一声,妈妈走了进来。她一见这架势,心里就明白了七八分。阳云见是妈妈,低低地叫了一声。大家也都同妈妈打了个招呼,就顺势偷偷溜出去了。屋里只留下了这母女俩。
“妈妈”,阳云问,“我真的要得白血病了吗?”妈妈微笑了一下:“阳云……”她一时想不出来话,咬了咬嘴唇。“真的不能去为国争光,不能回……回阳云江去了吗?”“哪会呢!现在医学这么发达。阳云,你睡一会,妈妈明天再来。”妈妈按按阳云肩膀,走了出去。阳云一屁股坐在床上,晶亮亮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她顺手从枕头上抓起枕巾撸了一下眼睛。“我就不哭!”泪水是止住了。阳云索性爬上了床,睡起觉来。一会儿,大夫走进来,阴沉地说:“信阳云,收拾东西跟我走。”“上哪儿?”“太平间。”“啊?!”阳云大惊失色。“怎么了?反正快死了,早死早好!!”……“呯!”阳云的头碰在床桩上,她醒来了。抹了一把恶梦后所出的冷汗,有气无力地爬起来。咦?柜子上怎么有一卷宣纸?她随手打开,不禁愣住了。在茂盛、浓密的芭蕉林中,有一条清澈见底的大江。江水是那样深沉,那样奔放。在江面上,点点渔船往来穿棱。江边有一个土坡,上而站满了大伯、大妈、姑娘、小伙子和一群小娃子。他们笑着,聊着天,多热闹啊!“阳云江,我出生的地方!”阳云把画贴在脸上,滚滚泪水终于流入画面,和江水融为一体。十一年前,小阳云还在妈妈肚子里,就跟随父母被下放到家乡——阳云江的大三线基地。阳云江的百姓对他们没有丝毫芥蒂,逢年过节还送来糕点呀饼的,当然少不了一大包辣牛肉,辣得刚出生的小阳云直叫。她最喜欢的是跟随划着小渔船的爸爸下江去。青山、绿水,水映着山,山衬着水。阳光像点点碎金铺在江面上。江水向前奔流着,爸爸撑着船,高声唱道:“阳云江,好地方,青山绿水多美丽,山美水美人更美……”小阳云趴在船头看着,听着,好奇地问:“爸爸,我的名字就是这条江的名字吗?”“对,你要记住它!”船靠岸了。收工的大伯大叔纷纷跳过来抱着小阳云,逗得小阳云笑个不停。多美的黄昏啊!……
八
京宸大学由阡陌纵横、胖瘦不同的路贯穿、连接起来。它们在黑不见底的暗夜幽幽地酣睡,天色一亮,立刻生龙活虎。无声无息的灰雾前推后拥着,如海浪滚滚起伏。忽儿汇合,忽儿收敛。京宸附小的铁门在雾海中清晰地浮现。“干活了,干活了!”牛珍夸张地拍着手,跳起脚,驱鸭赶鹅似的把陆陆续续来到的三小队成员从围墙边逐到寒风凛冽的路面上。
方东紧抿嘴唇,快步走进空荡荡的教室,随手打开日光灯。屋里立刻亮得无比充实,却又染了极淡的寂寞。她把窗户一一推开,让新鲜冷风呼呼灌进,丝毫不顾惜自己已冻僵红肿的手。随后,她从书包里一一拿出铅笔盒、课本和作业纸,在桌面上整齐地摊好。只有一个人的四一班早自习就此拉开静幕。她还要带领大家做一件事。
“阳云,看什么呢?”向晚的黄昏十分美丽,火烧云在天边渲染着。门外传来方东的声音。“没什么。”阳云收起看了一天的宣纸。方东已经走了进来。她见阳云脸上挂满泪珠,大吃一惊,因为她还从没见过阳云流泪呢。她忙劝慰道:“别难过了,啊!”她一挥手,门外进来一群像小鸟似的孩子。他们把手背在身后,齐声说:“你猜我们带了些什么?”阳云摇摇头。“给!”“你看!”“想不到吧!”一只只手伸在阳云眼前。是小画片!
“阳云,鼓起勇气,战胜病魔!”“阳云,让我们二十年后重新聚会!”“病魔不可怕!江姐面对死亡毫不畏惧,你也应该和病魔顽强拼搏!”一句句饱含友谊的话语,把阳云的心都烧热了。她禁不住地握紧同学们的手,心头添上一股力量!是阳云江那清凉的江水,是同学们那热情的话语,驱走了她心上的阴云。阳云和同学们说着,笑着,忽然发现墙角有一个人在站着。她是苏桃!方东凑上来悄悄说:“同学们把她臭骂了一顿。”阳云停了下来,她走过去,拍拍苏桃的手:“你怎么了?”她又转过头对同学们说:“苏桃并不是坏心。她无意间把话告诉了牛珍,也不该怪她。再说,早晚得知道,早知道比晚知道好。”“阳云!”苏桃一下抱住阳云,惭愧、内疚的泪水滚滚而出,“我错了!!”“好了!好了!大家接着昨天的歌唱下去吧!”
“什么地方到处充满幸福和欢乐?
我们的祖国美丽的祖国……”
已是十二月初了。
这天中午,临近上课时分,牛珍走进教室,见苏桃正在温习功课,忙奔上去,说:“苏桃,我找了你半天。”“嗯。”苏桃冷漠地应了一声。“怎么啦?”牛珍只当是苏桃开玩笑,上去扭住了她的手。“哎哟!讨厌!别人不爱理你!”苏桃挣出手,气愤地走出教室。牛珍往地上吐了口唾沫:“呸!信阳云真坏!把苏桃拉走了!”
上课了,班主任李老师走进教室,说道:“少先队大队委决定以四一班为典型,举行一次‘我的理想’主题中队会,步行走两站路到中关村礼堂开会。有许多外校老师来旁听。大家好好准备一下。”“老师!”方东站起来说,“信阳云怎么办?”“是啊,她有病,走不了两站路。”“两站路我们都累得够呛,她……”牛珍鼓着嘴巴,大声说:“要不,让她坐在手推车里。”“你怎么这么说话!”“一边呆着去!”同学们气坏了,纷纷叫道。方东皱皱眉,问:“李老师,难道不能坐车去吗!”“不行。学校派不出车,公共汽车又太挤。”云菡和刘妹妹交谈了一下,站起来表态:“老师,我们有个办法。明天六点准时上车,那时肯定不挤。信阳云也能坐上座,比较安稳地到达礼堂。她的理想很崇高,一定要让她倾吐出来。”刘妹妹扶扶眼镜,站起来补充:“今天晚上大家一律早早睡,六点准时集合。”“同意!”大家使劲拍掌,方案定下来了。
第二天一早,穿戴整齐的同学们就把阳云从医院接来。一进汽车站,一辆公共汽车就飞驰而来。真好,车上没人。同学们迅速上了车,方东把阳云拉到一个靠窗的座位上。阳云看到一些同学还没座位,有些过意不去。方东按下她:“好了!同学之间,还争个座?相互帮助嘛!我也坐!陪着你,行了吧!”她在阳云身边坐下,从书包里拿出讲演稿,聚精会神地看起来。一站过后,她让其他同学坐下,自己站在阳云跟前。阳云望着窗外,想着心事。李老师走到她身边,拍拍她肩膀,说:“怎样?还行吧?”“嗯。”“有把握吗?”“行。尽力吧!”这时全班同声高唱,大轿车窗外每道细小的阳光都光芒万丈。草叶边缘迅速蒸发的晨露美不胜收。中队长军怡远远地站着,看着信阳云的背影,下意识地抚弄着小水壶的背带。
九
汽车到站了。阳云跳下车。方东赶紧扶住她。阳云不高兴:“怎么?我是个棉花人?跳一下也要人扶?”李老师忙过来缓解气氛:“方东是为你好。阳云,你要摔破了哪儿,可就难治了。”他又对方东说:“以后较低的地方,阳云跳跳大致没关系,锻炼一下嘛!”“嗯。”方东忙答应着,都笑了。阳云抿着嘴,微微笑了一下。
宽敞的大礼堂里坐满了人。上至教育局局长,下至各小学老师。李老师走上主席台,声音洪亮而清晰:“各位来宾们,你们好!京宸附小四(1)中队举行的‘我的理想’主题中队会现在开始!”会场里响起雷鸣般的掌声。“第一个,方东。”方东慢慢站起来,沉稳地向主席台走去。
“我的理想是当一名人民教师,培养一株株小苗长成参天大树……”她激越地说着,话音刚落,全场就爆发出一场热烈的掌声。方东走回座位,把手伸给阳云。啊,全是汗。第二个是刘妹妹。她扎着一条马尾巴,别着一个乳白色发夹,外套高领薄毛衣,显得比往常更美丽。“她就是爱打扮。”阳云想,可她立刻又摇摇头:“别尽挑毛病了,应该坦率地提出来。”她笑着敲了一下自己。“第三个,信阳云!”李老师的话音微微颤抖。全场的人一下子屏住了呼吸。信阳云两眼注视着前方,抿着嘴,走了上去。啊!这个苗条、清秀的女孩子,就是那个大名鼎鼎的体育健将吗?!
“老师们,您们好!我今天向大家当众宣布我的理想。
“没上小学时,看到大同学练跑步从我家门前经过,我总是羡慕极了,心里痒丝丝的。后来上了小学。我去找一年级的体育老师金老师,请求参加田径队。他上下打量着我,说:‘唉呀,我就怕你一跑就被风吹走了。’我气得不行,不练了!我就参加了大字组,写得了一手好字。二年级时音乐老师又说我嗓子好,调到了合唱团,还录过音。挺一帆风顺的。三年级,情况陡然起了变化。一天,我唱完歌,音乐老师让我到体育组叫金老师来一趟。到了体育组,田径队教练吴老师忽然打量着我说:‘小姑娘,腿挺长嘛!跑一跑给我看,好吗?’我半信半疑地点点头,跑了一次,自己都觉得太慢。他却说:‘嗯,还真行!弹跳好,步子轻,动作正确,冲刺有力。是棵好苗子。来参加田径队好吗?’我有点犹豫。我练唱歌也一年了,已经有了成绩,再参加田径队……金老师在旁边说:‘这孩子,瘦瘦的,体质行吗?’吴老师点点头:“行!一定行!小姑娘,来,到里屋来。”我随着他走进里屋。嗬,墙上密密麻麻,全是照片。他指指一副模糊不清的照片说:“认识他吗?”我摇摇头。“他叫容国团。一九五九年为我国首获世界乒乓球冠军。”“嗯。”“她们呢?”“郎平!周晓兰!女排的。”“她们为我国获得了第一个排球世界冠军。小姑娘,你想想在田径上得过世界冠军的有谁?”“朱健华呗!嗯,竞走的也有几个。”“跑步的呢?”“好像……没有。”“是啊!你天赋不错,为什么不争取当个世界冠军呢?”“我?!”“对。小姑娘,就是你。来参加田径队好吗?”“嗯。”我就这样答应了。
“以后的训练生活苦极了。跑!我头晕眼花,气喘吁吁地跟在那些大孩子后面。‘我跑不动了!’我一屁股坐在地上。吴老师板着脸叫:‘不行!跑!这点毅力都没有?!’我咬牙冲了过去。吴老师帮我放松。我累极了,胸口很疼。吴老师搀起我:‘累了!’‘当然。’“回家练练。’‘干吗呀?倒霉!’我拒绝了。‘没出息!’吴老师骂了一声。没出息?我又发狠劲向前跑去。
“训练结束了。我跑到水房使劲冲着脸,疲惫不堪地把嘴伸到水龙头下,想喝点水。糟糕!水停了。我气呼呼地向外走,咦!台阶上放着两瓶汽水。是谁送的呢?我抬起头来,看到一个瘦瘦的、穿红运动衣的身影。‘吴老师!’我望着那身影,咬开瓶盖,‘咕嘟咕嘟’地大口喝起来。真甜哟,直甜到心里……”
阳云抬起头,掠掠鬓发。两眼注视着前方。人们望着她。
“功夫不负有心人。我的跑步成绩提高很快。取得了一些成绩。今年,李老师接手了田径队教练和班主任。可是……”她低下头,那经常剪却长得很快的帘子似的刘海拂动着她的睫毛。“我得了贫血。也许就是白血病了。”全场一片肃静。老师们有的摘下眼镜擦眼睛,有的捂着嘴吃惊。同学们一个个呆若木鸡,没想到她会当众说出来……苏桃一眨巴眼,几颗泪珠就滚下来。
“可我不怕!!”阳云那甜韵的声调一下提高了八度。麦克风颤了颤。“我的精神支柱是:同学们真挚的友情,对家乡对祖国的热爱以及为国争光的心愿和真挚的母爱。我能治好!我还要为国争光!!为家乡争光哪!!” 阳云朴素的话语,好像用箭穿透了大家的灵魂。
“哗……”海潮一样的掌声震耳欲聋。人们全站起来了。教育局长走上台,一下子紧紧握住阳云的手:“有这样好的下一代,啊!实在太可爱了!祖国的明天,将交给你们去创造!”方东、苏桃、陈滨他们不顾一切地跳上去。方东一把就抱住了阳云。局长轮流拍着他们的肩:“好孩子!多么团结的集体!”“这个会我永远不会忘!”旁边记录的秘书小王感慨万千。教育局长把阳云、方东、陈滨他们搂在怀里,摄影师及时拍下了这个镜头。阳云只觉得到处是笑脸。她,深深地陶醉了……
十
下午的教室空荡荡的。牛珍坐在座位上,一边嗑瓜子一边回味着阳云的话。军怡望着她,微微沉思。“哎,军怡,信阳云的话挺够味儿。”“是吗?”军怡甩甩马尾巴:“哼,她凭什么有威信?漂亮?不!论漂亮她挨不上(军怡故意摸了摸自己的脸)!学习好?胡说!瞧老师把她夸上了天!能力强?不!能力强的是你!”军怡勾住牛珍的脖子。这个平时很少说话的中队长竟然说了这么一大串话。“哪儿啊!军怡,你又漂亮学习又好,跑步不是仅次于信阳云吗?至于能力……”军怡水晶葡萄似的大眼睛眨了眨:“哼!方东、苏桃他们把信阳云捧上天啦!搞小集团!哎,牛珍,听说要撤你小队副的职哪!”“我也不稀罕!”牛珍故意装作满不在乎,可心却在狂跳着。“信阳云提的,方东押保,这俩中队委呀。李老师不听才怪咧。”军怡笑笑。牛珍眼前一黑,一屁股跌在椅子上,像只泄了气的球。好半天,她才缓过一口气,跳起来就跑。“哪儿去?”“医院!”“别去了!和她们争,没劲儿!”“不!我臭骂她们一顿!”牛珍跑进医院。
忽然,一阵对话声从病房门口传出。“方东,你先别说,让我再想想。”“想什么!牛珍这些人呵!干脆撤下来,痛快!再换上苏桃。”“不!牛珍能力强。她配合小队长,任务完成得出色。苏桃,不如她。”“哎呀!现在还替她说话!她思想不好。”“不,其实,她乐于助人,大胆爽直,挺好的。思想不好的是军怡。她勾牛珍的火,牛珍听她的。”“唔,真的。阳云,我给你打水去。”“我自己去。”牛珍心一慌,忙往边上一闪。阳云和方东打开门径直向前走去。牛珍吁口气,躲在楼梯拐角,用手扇着风想:信阳云可能还蛮好的。军怡,那么难道军怡不好吗?对了,那天我去和沈杰吵架,也是军怡使的激将法。军怡每次都是光说不做,而我……她像一头激怒的豹子,冲回了京宸,直奔京宸附小四一班的教室。
路边的夹竹桃早就萎得没了魂,操场边的青松却很给劲,依旧苍翠着。严寒逼出了松柏清冽发苦的暗香根底。微青的雾气卷着不可一世的大烟囱喷出的焦气将学校席卷。“牛珍!来,来,吃块点心。”军怡的家芳华园离学校很近,她又在忙着班里的一些琐事。现在四一班教室里只剩下她们两个人。
军怡打开书包,从里边取出一个长方形纸盒,里面装着十二只小奶油蛋糕,还配有两条餐巾。“去!军怡,你真坏!”牛珍使劲一推,军怡差点把纸盒掉在地上。“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我算看透了!”“你……有话好好说。怎么了?”“哼!信阳云压根不像你说的那样!”
军怡沉默地看着她。“也许她们是故意说给你听的。”过了一会她才开口,“你不要轻信。”“去!”
军怡用餐巾捏起一只蛋糕,硬塞进牛珍嘴里:“你呀!太天真了。我们是好朋友,别整天东想西想的了。我只有你,真的。”军怡嘴一抿,眼泪止不住在大黑葡萄似的眼珠里直转。“嗯,军怡,我,我信。”牛珍细细嚼着香甜的蛋糕,心又软了。二人渐渐又在一起说笑起来。
十一
男生方向在教室里踢着球。方东严厉地说:“出去玩!”方向捡起把尺子敲了方东一下。“谁?”方东问,眼睛盯着方向。“唔,不是我呀,不是我呀,你凭什么怀疑我?真是的!”方向又打了方东一下,哼着“昏睡百年”出去了。方东笑着摇摇头。这时,李老师走进教室,向方东招招手。“什么事?”方东问。“中队要改选。你通知一下阳云,下午来班里。”“嗯。李老师,阳云这体育委员和中队委……”“让阳云自己想想吧。”
中午,方东特意去病房叫阳云。阳云征得了医生的同意,和她在洒满阳光的大路上奔跑跳跃着。方东问:“阳云,考虑好了吗?”“嗯。基本上和去年一样。只是云菡的劳动委员不负责,想撤下来,换上陈滨。”“和我想的一样!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好了,好了。”阳云停下来,背靠着栏杆,手揉着太阳穴。“怎么?”“有点头晕。没事,快走吧。”“是不是跑得太快了?”方东担心。“不是。快走吧!要迟到了。”两个人又在路上奔跑起来。“说真的,我这病……治疗时间长,再换个体育委员吧。”“你……”“真的。”“啊,也对。你打算换谁?”“军怡的体育成绩不错。让她兼任体育委员吧。”“她?哦,阳云你今天发烧了是不是?”方东伸出手去摸阳云的头。“去你的吧,真的,你考虑一下。”“什么呀!就算她体育好,思想也不好!阳云你千万别选她。她不能为大家服务。”“那,选谁呢?”“方向。”“嗯,行。咱们走吧。”
改选开始了。大家一个个发言,十分激烈。苏桃跳起来说:“我选信阳云当班长!她,她,我……”一阵热泪蒙住了她的双眼。“同意!”大家雷鸣般地叫喊。军怡抿着嘴,低着头。“老师!”方向踩着足球站起来。刘妹妹调皮地把足球一勾,“噗哧”,方向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家轰堂大笑。方向拍拍屁股,站起来说:“怎么啦,咱这是‘面不改色心不跳,拍拍屁股再吃饭’。”大家又一阵大笑。刘妹妹、云菡笑得岔了气,方东也前仰后合。云菡握起小拳头敲着他后背:“大熊猫!” “熊猫怎么了,还到那个那个……外国去定居,是个华侨哩!”笑声充斥着整个屋子。连军怡也掌不住笑了。
“好了!信阳云,你自己的意见呢?”
阳云站起来,把手里一直攒着的数学作业纸默默地打开。大家一看,愣住了,纸上的八道题错了七道!军怡的头顶轰地一声,像打雷一样。方东气愤地说:“老师也真……这些知识阳云哪里学过?”“真的!”陈滨抢着说:“我们给她补课哪会补得那样好?”牛珍反驳说:“军怡得了一百分,我看就很了不起!”大家议论纷纷。
“先不提班长的事!”阳云说,“我现在根本不来上学,体育委员和中队委职务都辞掉,一了百了。”屋里静极了。李老师轻轻问:“阳云,这是你的心里话吗?”阳云咬着嘴唇,点点头。
刘妹妹忽然打岔说:“云菡,我们决定由你担任美术课代表了。李老师、美术老师都答应了。”云菡正看着阳云发呆,吃惊得叫起来了:“不、不是你当美术课代表吗?”“我画得没你好。云菡,你太矮、太嫩了一些,做劳动委员是不合适,撤下也是应该的。但你有绘画才能,所以叫你当课代表也是应该的。你不要恨大家,大家是为了你好,让你的专长发挥出来。”她拿出一个黄皮本子递给云菡说:“给,这是我三年来的一点工作经验,你要了吧。”同学们也纷纷说:“要了吧,收下吧,会干好的。”“可要负责啊!”方向挤眉弄眼地说:“有了这个黄‘顾问’,再加上‘退居二线’的刘妹妹辅助,包好!”同学们全笑了。刘妹妹边笑边说:“这主意是阳云和方东提出来的,李老师、同学们大力赞成,我只不过是实行一下罢了。另外,你别忘了,星期五下午板报组由你带领出版报!”云菡捧着本子,热泪盈眶地说:“谢谢大家!”她只能说出这几个字了。
“噼噼啪啪!”鞭炮声响,元旦来到了。多难忘的四年级啊。真好像一片清香的紫丁花。
一九八四年的脚步在孩子们的分分合合、窃窃私语中悄悄走近了。雪光映出灿烂的晨曦,凝在教室里,凝在操场上,也凝在那苹果样儿的脸上。
阳云独自坐在病房的草坪上,冷风吹着她的脸,她默默地算着,“哦!妈妈明天就要来了!”阳云跑回屋,哼着:“什么地方四季常开鲜艳的花朵,我们的祖国美丽的祖国……”
中午,通向芳华园的小路上炊烟四起。其中一户人家的院门敞着,一位并不很老的老太太坐在正午的太阳下耐心洗带鱼。几只猫在一堆鱼头边转得很勤,老太太把得更紧,不时呵斥它们离远点儿。牛珍咽了口唾沫,问身边沉默的军怡:“到你家能吃上烤白薯吗?”军怡没有回答,似乎在想些什么。牛珍急着又问了一遍,军怡才如大梦初醒,淡淡地说:“下午班里不是包饺子吗?”“对了!我得留点肚子。可烤白薯我也要吃!”
十二
刘妹妹她们小个子女生摊着两手的面粉,争先恐后地向阳云的妈妈叫道:“阿姨,阿姨,快来呀!我们……我们不会包饺子了!”“别胡说,你们不是包得挺好的嘛!”妈妈看了一眼她们,她们还要说,被方东制止住了。李老师走了过来,爽朗地笑着:“快包好了吧,包得不错呀!呆会儿下锅谁点水呀?”“阳云!”“阳云!”大家争先恐后地叫喊着。阳云不吭声,只是更快地包着。“阳云点水,好!您看呢?”李老师微笑着看了一眼阳云,又转向妈妈。“阳云,行啊。”妈妈走到阳云身边,拍拍她的肩膀:“好吗?你点水有把握吗?”阳云微微点点头,向妈妈笑了一下。“也不要老让阳云点,第二次就让她吧。”妈妈指指军怡,“她包得很快很好,估计点水也不错,为什么老让阳云她们点呢?”妈妈的话就像一块石头在河里泛起了涟漪,阳云的脸一下涨得通红。她微微咬咬嘴唇,看着妈妈。同学们也面面相觑,目瞪口呆。军怡也很惊讶,她看了一眼妈妈,又看了一眼阳云,胸脯剧烈地起伏着。
“那就这样吧。方东,你和阳云点第一锅,第二锅是军怡和刘妹妹。” 李老师说。刘妹妹不情愿地扭过头。李老师又嘱咐军怡别忘了去吴老师组织的投掷队训练,然后就一挥手:“大家休息休息吧!”同学们纷纷离开椅子下楼或到处走动。方东则和阳云下饺子,点水。点水空隙时,方东打破了沉寂,问:“阳云,你还头晕吗?”阳云看她一眼,摇摇头。方东又没话找话地问:“你今天过得高兴吗?”“高兴。”阳云点点头,头侧了一下。妈妈正在和李老师说话,旁边围了不少同学。军怡被妈妈拉着坐在身边,她用敬佩的目光看着妈妈,又不时向阳云这里悄悄看一眼。阳云感到有点说不出的感觉。
“呀,快点水!”方东揭开两只锅盖,大声叫道。阳云急忙拿起水碗,不多不少,恰到好处地往锅里倒了一点水。方东盖上了锅盖。阳云不知怎的,又侧了一下头,军怡还在看着她。阳云向她微微一笑,就扭过了头。军怡顿时一副很高兴的样子。
“吃饺子了!趁热!”方东叫了一声,揭开了锅。云菡忙端过两个大碗。阳云抄起大勺,很熟练地往大碗里舀着饺子。饺子的腾腾热气上升为一股雾气,连人脸都看不清了。过了一会儿,阳云舀完了,放在桌子上。方东也舀完了。“第一、二组的同学先吃,后面的同学等一等!”李老师高声叫着,陈滨拿出醋瓶和两个小碟子,往每个碟子里倒了一汪醋。一、二组同学欢叫着,跑了过来,拿出了自带的碗筷,围成两圈。一、二组组长按实际情况分了饺子。“李老师,您尝尝!”“阿姨,您也尝尝!”“阳云、方东煮饺子也够累了……”“对,让他们也先吃几个!”大家嚷嚷着,夹起几个饺子。“不忙,不忙!我们大人都是吃了饭来的,不像有的小馋猫,在家不吃饭,留着肚子尝饺子哟!”李老师笑着,一边说,一边还挤挤眼,那样子把大家全逗笑了。
“我也不饿,我是三组的,和三组一块吃。”阳云也微笑着,细秀的眉毛抖动了一下,双眼也显得更细了。方东也点着头,同意阳云的说法。“没吃到的同学等一下哟!现在煮第二锅!”李老师高叫一声。妈妈推推军怡,军怡慢慢地站起来。刘妹妹也不情愿地走了过去。“三——六组同学先包,呆会儿再吃!”李老师嘱咐着。军怡麻利地擦着火,点上烧水;阳云和方东她们又大声说笑着。刘妹妹也跑了过去,招来一阵窃窃私笑。
军怡掠掠头发,不自然地站在那里。“刘妹妹,你到我们这儿来干什么?”方东笑着问。“玩呗!要不——怪难受得慌。”刘妹妹故意拖长声调,又瞥了一眼军怡。阳云犹豫了一下,终于开口了:“快回去!我和方东煮饺子时,可不像你这样东逛西跑的。”刘妹妹吃惊得简直要跳起来:“阳云,你……”方东也吃惊极了。“这样子,没意思!你也学她那样,不是更不好了?”阳云看着刘妹妹,轻声说。云菡推推刘妹妹,说:“林妹妹,快去吧!”“去你的,老猫……”刘妹妹还没说完,云菡就用头顶着她跑了过去。
大家都很吃惊,孤独的军怡也愣了一下,但她立刻就觉出是阳云让刘妹妹来的,眉眼一下子伸展开来。妈妈和李老师也笑了。
最后,同学们都吃上了饺子。饺子每一锅都煮得很好,不粘不生,恰到火候。再加上皮薄馅饱,肉又多,还放了花生末和香油,再蘸上那醋,真是说不上有多好吃!大家个个吃得肚子都要撑起来了,阳云、方东和妈妈、李老师等人吃的饺子里还放了红枣。同学们都高兴地笑着。方东责怪刘妹妹等人做了手脚,故意把放红枣的饺子给他们吃。刘妹妹调皮地挤挤眼:“那,还不好啊?”方东假装生气要追打她。刘妹妹吓得尖声怪叫着躲到了云菡身后。苏桃忙挤上来,做着怪相拦住方东,若有其事地说:“暂停暂停……”把大家全逗笑了。云菡笑得直咳嗽,方东笑得直蹦高。陈滨笑得端起醋碟以为是水喝了起来……这更逗得大家一阵大笑。
最后,这次“庆新春包饺子活动”在一片热闹的欢声笑语中结束了。大家都称赞开得真好。
十三
这就放假了。
牛珍缠着方东,要到她听松院的家里去玩。听说她只和姥姥住,家里养了两只老猫,更是稀奇。方东笑笑答应了。
从附小到听松院的漫漫长途杳无人烟。这一带没有土径斜街,都是排列得很整齐的马路。临近中午,她们才爬上听松院北边缓缓铺展的土坡。平静很快就被牛珍脆生生的叫嚷打破了,连枝头踱步的麻雀都被吓得费力地乱飞:“这儿的房子真怪啊,怎么都显得那么娇?瞧它们翘着下巴的怪样儿,跟群资产阶级太太小姐似的!”
路边松枝上的冰雪轻轻地落下来,撒在冰凉湿润的青苔上。
这个神秘小区和外界并无隔离,但两个出口处各有一道小斜坡。无论从哪个方向走上斜坡,都自然脱离不远处听松院合作社及马路上相对喧哗明快的气氛。
这里永远像面镜子,让方东看到没有上过幼儿园的那个自己:躲在姥姥羽翼下蹒跚学步的幼童,任何风声雨声,甚至路人不经意的一瞥,都使她不安乃至沉默。方东从小就学会了克制自己,约束自己。
“你爸这人啊,他不像你妈那样淡性子。人是聪明极了,可也太看重自己了,什么都不愿放弃。”姥姥说。看来这是个客观的评价。方东对这样的人并不陌生。
除了跟姥姥学拼音、做算术外,不上幼儿园的她总是呆站在听松院西边的土坡上,像个找不到羊的放羊人。往往在这时,姥姥便边抽烟,边低声自语起来:“你这个爸爸,聪明的爸爸,能干的爸爸,漂亮的爸爸呀!他曾经多么体贴我这孤苦伶仃的老丈母娘啊!可是,人呀,到底有几层面具才算够啊?背叛别人,也背叛自己,那些出类拔萃的人!记住!宿命啊,这就是我们方家女人的宿命啊!”姥姥原以为这些话孩子根本听不懂,所以说得毫无顾忌恣肆淋漓。可她都模模糊糊地记在了心底。
还有一个初春,荷塘解冻,柳絮濛濛,冰消雪融春回大地。方东想笑,想唱,想说话,也想跳小鸭子舞,更想逃离这冷冰冰,无生气的世界,到那雀跃着小鸟儿的天堂去!可姥姥仍神态冰冷,无论自然还是人间的欢颜都不可能使她沧桑的眉眼展开片刻微笑。于是方东也继续沉默。她是很能忍耐的,这是她来到人世后学习的第一样本领,让她终生受用的本领。正缓缓吐着烟圈的姥姥忽然紧盯方东,那眼光仿佛要撕破什么似的,语气却相对比较和缓:“你呀,大轮廓已长成了,可怎么一点都不像你那爸爸呢?看来你们的确命里无缘。
“说来话就长啦。你爸第一次来咱听松院那会儿,小学还没毕业呢。他站在篱笆外喊‘方一,方一在家吗’,边上那小丫头是吴云卿,你妈最要好的朋友。我打厨房窗户一看,哟,瞧这孩子,模样做派都怪老成的……这会儿,你妈已拿着作业本,兴头头地跑到门廊上啦。仨孩子在后院筑了个窝。打那以后,每逢周末,他俩都会来,风雨无阻。做作业呀,跳舞唱歌呀,朗诵讨论呀。甭提多快活啦,真像群春天刚长出绒毛的小鸟儿!是班主任特意安排他们来和你妈结成小组的,因为你妈那时才回国,还不怎么会写汉字呢。
“三人小组的名字就叫‘保尔’,出自那本特著名的书。有那么一段日子,都是些暮春花谢的下午,我坐在厨房小凳上,抽着烟,悄悄打开厨房通后院的小门,不做声地听他们到底在干什么。我听见他们读这本书,读得直哽咽;最后对着柳树上一方蔚蓝的天空共同宣誓,要把一切都献给全人类的解放事业。我想,他们还这么小,懂得什么人类呀。可他们好像真的懂。——那么严肃,还虔诚。这时候,哪怕让他们剖出自己的心来,他们都不会说半个‘不’字。
“更多的时候,他们还是在唱,跳,聊天,欢笑。春天里,听松院的飞絮特别繁盛。那永远是这儿最热闹的东西。可他们把更热闹的春光带来了。十几年啦,还从没听孩子这么痛快地大笑过一回哪。我终生感谢班主任老师!……记得,就是那天临走时,你爸对我说,听方一讲,您缠过足,买不到合适的鞋;抽空上城里的广聚升看看吧,那儿公私合营前是我姥爷的产业,后来献给人民了,这是完全应该的。老师傅还在,手艺很棒……
“还有一次,我正在厨房烧鸭子,突然听见他特庄严地对俩女孩说,将来我才不当鞋店掌柜呢,我要当科学家,给国家放颗大卫星!瞧瞧,多有出息呵……”
这些絮絮叨叨的,在每个春天都随白花花的柳絮粘在她心里的话,就是她对“父亲”全部的记忆。
方东觉得自己的心,快裂为两半了。后来,是学校,是京宸附小,给了她新的生命。是老师、同学……让她学会了歌唱,学会了欢笑。
听松院蜿蜒的土径上洒满野菊花的残茎,就连每户人家的篱笆外面,也是星星点点。
方东家又在小区西部。这座房子看去更显残破,墙体呈灰白色,高墙遮蔽了一切风光。
方东推开漆成白色的院门,走上堆着煤球的门廊,蹲下身,将脖子上的钥匙对准漆皮剥落的锁眼。她推开门,扑面的阴暗让牛珍一时间辨不清东西南北。
“进来呀。”方东抿嘴微笑。牛珍逐渐看清眼前是一条狭窄的石绿色甬道,门后的棕垫上整齐摆放着几双女鞋。门边挤得转不开身,墙上贴着巨幅中国地图。门后还钉了个架子,挂了几件女式上衣。甬道尽头正好塞下个旧书架,整齐地码放着杂物。
在牛珍想象中金碧辉煌,跟宫殿似的方东家竟然简单得像个旧火柴盒,但干净整洁就如同方东这个人,连书架上的浆糊都有自己的固定位置,不可放错。狭窄的石绿色甬道被收拾得如棋盘般井井有条。显然这是幢与世隔绝的房子,长年生活在这里的祖孙二人,是怎样度过每一天的呢?
牛珍一屁股坐在墙角突起的外沿上,有些失望地四下打量,想找点新鲜的刺激自己。书架边嵌着陈旧的门。一只肥硕的圆头猫突然钻出门来。
“咪咪。”刚脱下外套挂在身后架上,方东马上蹲下,表情出奇的溺爱娇宠。猫却傲慢得很,昂头不理,只拱门催促。方东转身把大门打开,猫箭一般窜出,没了影儿。
“真德性。”牛珍不满地评价着毫无礼貌的猫。
方东半推开已被猫拨出一条缝的内门,引她走进里屋。
房间相当高大宽敞,生着火,但不暖和。窗帘严密地拉在后窗上,屋子阴暗无光。牛珍隐隐地嗅出属于方东的那种潮湿的气息,如脚下同样呈石绿色的老式地板。住在花团锦簇色泽明亮的芳华园的军怡身上也常散发一种气味,刚靠近她就可以清晰地闻到。那味道是热闹的,俗世的,融合了煤球与老式梨木家具、红烧肉以及烤白薯的种种元素。军怡的父母在校外工作,她的姥姥姥爷永远那样高高兴兴利利落落,用煤炉制作各种可爱复杂,让单元楼双职工家庭子女垂涎欲滴、望尘莫及的传统食品。这就是老式平房的魅力。
宽敞的屋里只放了两张小床和一张书桌。墙上工工整整地悬挂着三好奖状和精美的手工作业。依稀有一小团烟雾在尽里头飘荡。隐约看得出一位瘦小的老太太正坐在那里抽烟。
“姥姥,牛珍来了。”方东说。
老太太转过身,一明一暗的烟头照着她模糊的脸。
“姥姥,我叫牛珍。”
姥姥站起身,腿上一只瘦猫轻声嘶叫着,跳下地跑开了。
姥姥慢慢走过来,犀利的眼睛在镜片后闪光。
姥姥从烟筒里拿出烟,续上手头的烟蒂,和牛珍聊了几句,便转头微显严厉地吩咐:“方东,你陪牛珍玩吧,我去厨房。”
方东应了一声。姥姥推开东壁的另一扇小门,很快消失了。
牛珍一下坐倒在小床上,示威似的反弹两下,同时打量屋子,不解地指挥:“方东,你家这么暗,干吗不开灯?!”
“还是到院子里去吧。”
推开后门,是一个较大的院落,那松风竹影使牛珍叫了一声。院里除了几棵竹子、一棵青松,还有仍带几丝绿意的柳树,枯枝残叶都在寒风里瑟瑟发抖。阳光铺地,寂寞无尘。院子后面是条死胡同。
李彤巡视一番,敏锐地在院墙一角发现一个废弃的灰色大缸。她立刻笑了,捡起一根枝条,“啪啪”敲打缸皮,如做有趣游戏。“方东,这是什么东西?你家连自来水都没有啊?还用水缸?”
方东过去认真地看了看,才摇头道:“不是。听姥姥说,过去这儿一到夏天,就会搭个大凉棚避暑,砖地也要泼上水——现在已经没有砖了,都被拆掉了。这缸,是用来栽荷花的。”
方东摇摇头,拿过一把破笤帚,挡在缸前,皱着眉说:“管他哪,都是过去的事儿了!”
十四
黎明是斑白的。在外面的林荫路上,高大的路灯发出了很不愉快的吱吱声。灯泡与残破的外罩像两个可怜的小丑,不停地碰来撞去,疼得连光线都忽明忽暗。这都是那可恶的北风在捣鬼,可它还在肆无忌惮地狂笑。
在这样恶劣的天气里,整个大学校园都坠入了酣眠的深井。不过,听!寒风中隐隐响起了有节奏的刷刷声,像一首简单却愉快的歌。那是清洁工人在打扫柏油路。马路的一个分支延伸进了附属小学边的胡同里。这儿有的是破旧而深幽的平房。从几幢小窗口后面陆续透出些柔和宁静的光。京宸附小体育教师李志明的家靠近十字路口,灯光把窗下漆黑的土路照出了淡淡的影儿。李老师的早餐是北京人爱吃的烤白薯,在蜂窝炉上烤得焦黄喷香。就着一碗豆汁儿,他稀里哗噜地吃了下去。一抹嘴巴,李老师回身撕下墙上绿色的月历纸,新的一天迎着新的太阳拉开了帷幕:1984年1月20日。
一抹朝霞从天边升起,染红了80年代深冬北京的天空。
淡淡的晨雾在胡同里弥漫着。
胡同口立着一棵歪脖子粗槐。树下停着辆平板车,上有玻璃罩,写着“枣糕!”旁边的房子新镶了半扇玻璃门,上面还严丝合缝地拉着白底碎花的布帘子。李老师不紧不慢地骑着车,绕过一片开阔地带。缥缈的雾气略散去了,清晰可见一带青瓦白墙,是京宸附小邻街的低年级教室。李老师进了门。这里有高高的围墙,墙尽头两棵歪脖子垂柳在风中拂动,枝梢上缀着生命里最后一抹顽强的黯绿。树下是一片滑腻的莓苔地,泛出浓酽的青碧,浓得把时光都引着凝在这里。
李老师脱下棉袄,里面只穿了一件毛衣和旧运动服。他站在柳树下,一个深呼吸,板板整整地做起广播操来。
阳云坐在病房里喝着水,刷拉一声打开窗帘,遥望对面的荷塘。夏日里,他们常来这里过队日,捉迷藏,采枸杞子。这地方美得活像个五彩的梦。“当当”,一阵敲门声使她从回忆中清醒,是算术王老师!她推推眼镜说:“阳云你落课了,我帮你复习。”她坐到阳云身边,把一本《数学难题两千例》放到阳云枕边,又拿出一兜京白梨:“爱吃吗?”阳云抿着嘴点点头。王老师把数学书拿出来,说:“现在我就来教你。”这时,门开了,方东、云菡等人涌了进来,他们说:“老师您不用忙了,我们来帮信阳云补课!”阳云轻轻对王老师说:“王老师,我……我一定学好算术。”
“阳云!抓到了抓到了!”只见陈滨、刘妹妹等簇拥着一个人,那人捧着一网兜又红又大的桔子。怎么,竟是——她!阳云慢慢垂下手。这时妈妈也赶到了。她看到了古怪的一幕:身手矫健的军怡满脸通红,僵硬不动。方东在一旁急得直跺脚。妈妈见状,心下已明白了几分。她先亲昵地把军怡揽入怀中,右手再拉过低着头的阳云,笑道:“阳云,怎么不说谢谢啊!快,握握手!”阳云抿着嘴,迟疑地伸出手;刘云顺势将二人拥在一起,方东也凑过来。三个女孩子都哭了。刘妹妹和陈滨、云菡等人高兴地鼓掌,苏桃的眼角又闪出泪光来了。
“童年是清丽的泉水。等你们到了我这个岁数,回忆起正在走过的岁月,就会发现连小伙伴之间的吵嘴都是甜的!要珍惜呀!”高暗空廓的走廊静下来了,一张张仰着的小脸晶莹地闪着光。李老师不知什么时候也赶来了,站在人群后面静静地听着。
又过了一个月,从方东那里传出消息:信阳云转到城里的儿童医院做进一步治疗去了。她真坚强,从没耽误过自学。同时,应大队辅导员秦老师的要求,班干部开始积极整理阳云的事迹,向全校宣传阳云坚强的精神。
当荷花池的冰凌发出轻微的嚓拉声时,一件令老师和同学都感到神秘好奇的事情发生了。这日,下了课间操,四一班在教室前排好队,正准备鱼贯进屋时,忽然发现教室里走出个“很老”的男人来。那男人戴着金边眼镜,笑得温和却不大自然,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这个叔叔是不会训我们的。同学们心里想。他们带着几分得意的倨傲,冷冷地打量闯入自己世界的这个陌生的成年人。
年级主任瞿老师匆匆奔过来,先威严地扫视一下台阶下面,把这些大胆肆意的目光统统消灭,这才走过来,对方东轻声道:“你爸在那儿,过去吧。”前面的同学恨不能背上长了第三只眼睛,方东后面的同学则很有技巧地在眼睫毛下瞟着。方东怕冷似的跺跺脚。瞿老师不再说话,只看着她一步步登上台阶。
暖气快停了。四壁生锈的铁管子里淌着哗哗的水声,好像坚冰在融化。屋里又静又热,麦芽糖似的粘住了。王老师的板书错了好几次。课歪歪唧唧地上到一半,瞿老师忽然又推门而进,打破了一室的稠粘:“方东,出来一下。”方东不动。“方东,去吧。”王老师小心地道。方东咬咬厚厚的嘴唇,慢慢站起,快步走出教室。王老师不自觉地跟到门口张望。大家也都好奇地探长了脖子。男生更大胆地扒住窗口。“那是方东的后爹!”方向小声叫着。沈杰低声吃吃地笑,表示她很知道后爹是什么意思。牛珍捅捅坐在自己前面沉默的军怡,满眼都是兴奋。——原来这个秘密大家都知道了!“不许说话!继续上课。”王老师走回来,说。
快下课时,方东回来了。她低着头,眼睛发红。大家也都低着头,好像不这样就对不起方东似的。瞿老师站在教室门口目送着方东的背影,轻轻叹气,摇了摇头。
到星期五下午,走进教室的同学却惊愕地发现那个“老”男人竟然又来了。他窝着身子,坐在最后一排,方东的座位旁,在认真地看她写语文作业。听见哗啦啦的,故意放大的脚步声,他抬抬头,扶扶眼镜,客气地向周围点头微笑。
“别看了。有什么好看的?”军怡和一些臂上戴杠杠的女生自觉站出来,斥打傻呵呵地围过去的同学,拦着不让他们凑近。上课铃一响,这位叔叔便悄悄从后门出去了,在门口遇见李老师,他客气地向他打招呼。李老师也热情地回应。两人站着说了几句话。趁这难得的真空时机,牛珍忙着向四面八方讲述自己已知及猜测的种种。教室沸腾了。
——从此,方东也终于有了爱她的父亲,有了完整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