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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陷梦入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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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循声而去,一位约莫四十岁,身着黑衣道袍手执长杖的人正朝楚昌鹤走去,各弟子见了来人无不惶恐起手行礼。
此人便是楚昌鹤的师傅——辛玄,长仙门六大长老中的二长老,也是外人眼中的高不可攀的危月仙尊。
“三日之后,举行拜师礼,可有不服者?”
辛玄上次收徒已是破例,如今一听这话,那些弟子更不敢多言,饶是傅良峰再不愿意,也只能与他人齐声回道:“弟子不敢。”
当天,辛玄私下里将楚昌鹤说了一通,应提前知会一声不应该草率行事,但也并无过多责罚。他原本的打算是让那孩子直接拜楚昌鹤为师,奈何楚昌鹤资历还不够,无法收徒,便只能再次破例收入自己门下,这样一来,阿莛也就自然而然成为了楚昌鹤的师弟。
槐树花落,将思绪从回忆中带出。
两人再闲谈几句,便各自回了房间。
天色渐晚,余晖早褪,只剩下接连远山的墨青色。月亮藏入云中不肯露面,偶尔不及遮挡的遗光从窗户偷溜进来。
楚昌鹤转身关上房门,察觉什么似的顿了顿,朝桌子走去。一袭青衣落座,素净纤长的手指有力地握住壶柄。
他倒了两杯茶。
“出来吧,过来喝杯茶。你我之间,何必躲藏。”
话落,一名的红衣女子从屋脊处一跃而下。这女子容貌秀丽,一小串红绳狗牙缠着小辫,显得格外精致,腰间锦囊用红金丝线绣着“璟”字,别着的玉佩乃是雅禾宫万俟家独有。
雅禾宫下任宫主——万俟璟。
她空手抱臂,缓缓朝桌子走去:“我此次拜访是为——”
不等来者将话说完,楚昌鹤便将其打断,轻笑似是自嘲道:“没想到这次居然会派你来,如果真是她让你来的,便请回吧。烦请你转告她,我一切都好,不必挂怀。”他顿了顿,“还有就是,以后如果没有什么别的事就不必派人老往我这儿跑了。”
万俟璟皱眉无奈道:“你……楚昌鹤,不管你多恨她,这么多年了,难道还不能释怀吗?她是有苦衷的,阿娘她也后悔过,你又何必狠心至此。”
话语中流露出的成熟,倒不像是才及笄的女子。
不过这些成熟的话语却像一把刀,狠狠地扎进楚昌鹤胸膛,他像是听见什么笑话,眼尾蓦的染上了红,话语锋利甚至可以用咄咄逼人来形容:“我狠心吗?那我的痛楚她可曾感知过?我需要她的时候她在哪儿呢?你应当明白那些陈年往事不是一句两句就能说得清楚的,也不是补偿歉疚就能挽回的!我不需要施舍也不需要迟来的关心!”
万俟璟没再说话,只垂眸看着他。她也说不出什么话,楚昌鹤说的都是事实,即使想辩驳都找不到切入口。
他闭眼倒吸一口气,终于调整过来,他别过头避开万俟璟的目光:“抱歉我失态了。”恢复了起初的温言,“回去吧,这些无谓的纷争我不想迁就到你以及其他任何无关之人。”
他不喜欢把自己的伤口撕开站在别人面前,一次又一次,血淋淋的,那太过于血腥也太过于痛苦了。他不想让别人觉得他很脆弱,他一贯都是很要强的。
但提到那个人,他总是不能很好的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好像有无数的委屈想要发泄,可又始终觉得矫情了些。
终究是那个人对不起楚昌鹤,是她欠他的。
万俟璟沉默,她当然明白有些事情是说不清的,但总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或许能取得更好的结果。但经此一行她发现她错了,大错特错。
她长叹一口气:“罢了,你说的话,我会替你向她转告,但其他的我不能保证。走了,保重。”说完,万俟璟转身向门外走去,出门后起身一跃,乘着月色使着轻功,一袭红衣便消失在黑夜中。
楚昌鹤手里转着茶杯,看着另一杯未曾动过的茶水出了神,似是在回忆着什么,又像是在思考着什么。
五月的夜晚伴着少许蛙叫虫鸣,晚风从窗户偷溜进来,往事随风入梦。
梦里,楚昌鹤站在一个背着背篓的小孩面前,周围是丛林灌木,那小孩身高不及他胸膛,却有着和他七分相似的面容,只不过面前这孩子眼神更为纯澈,稚嫩的脸颊却掩盖不住憔悴。
楚昌鹤知道,那是十岁时的他。
十岁那年,他的父亲因病去世。自那以后,他也很少能感受到快乐了。
他记得,他父亲去世那天,他在屋外煎着药。
“……鹤儿,进来。”
小昌鹤听见父亲的微弱的呼喊便丢下扇子急急忙忙的跑进屋里,他跪在塌前握着父亲的手:“阿爹,我在呢。我刚刚在煎药,隔壁杜伯伯说了,喝了药就能好了。”小昌鹤语气天真稚嫩,“阿爹你有什么想吃的吗?我去给你做。阿爹你的手怎么这么凉?我给你捂捂。”说着,小昌鹤将他父亲的手塞进他柔软的肚子里。
他父亲笑了笑,将手从他肚子里抽出,然后伸手摸了摸小昌鹤的头。
“以后我不在了,你要乖,往后你一个人也要好好活着,做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小昌鹤不想接受这个事实,哭着摇头:“阿爹你别胡说了,你一定——”
他父亲打断了他:“鹤儿,听为父说完,以后你一定要自立……要自强,不要做伤天害理之事,心存善念。还有,”他喘了口气,“你不要恨你母亲,她也是不得已的……”
说着便缓缓拉开了墙上隐藏的抽屉,从里面取出一只木簪递到小昌鹤的手上,那支木簪是他成亲时的定情信物,后来兜兜转转又回到他手里,他艰难道:“我将它交由你……若有机会,便将此物……交给她,告诉她,我楚云生……不曾后悔与她在一起过。”他缓了好久,“鹤儿,鹤儿你一定要好好的……不要、不要去怪任何人也不要……去怨任何人,我苦命的儿……”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父亲的身体已经凉透了,小昌鹤哭着求着:“阿爹,阿爹,你不要走你不要走……我以后一定乖乖听话……”
邻居杜家和他父亲交好,因此他父亲的丧仪是杜家帮忙操办的。他不记得父亲下葬时的模样,他那时候哭得麻木,心生痛感。
楚云生下葬后的好几天,小昌鹤都是在坟头睡过去的。
杜家心慈仁善,一个十岁小儿无父无母,天天睡在坟头不肯回家,实在于心不忍,于是对他百般照顾。
杜家世代行医,楚昌鹤自知无法报答杜家恩情,便在杜家医馆帮忙打打杂,耳濡目染之下也识得了一些药材。闲暇时刻,他便跟着杜伯伯家的大女儿杜兰去山上采药。
楚昌鹤盯着眼前十岁的自己,那是他在帮杜家医馆采药的自己。
“兰姐姐,我们要回去了吗?”
小昌鹤朝自己跑了过来,却像是看不见他似的径直穿过。楚昌鹤便回过头看,身后站着一名头缠灰蓝色发带的女子,面容娇俏,背着背篓。虽穿着粗布麻衣却仍能看出其不凡的气质,若没有这身行头,见了这女子定会认为是哪家的大家闺秀。
楚昌鹤见了她便愣了一下,他认得,是杜兰。
只见杜兰拉起小昌鹤的手,嘴角微翘,语气温婉:“是啊,再不回去天就黑了,晚上怕有野兽邪魔出没。”
不一会儿,这一高一矮的背影便消失在丛林中。
他好久都没有做梦了,大概是因为昨晚万俟璟来找过他,那些尘封的往事便如潮水涌入他的脑海中,不管是否痛苦,他都逃不掉。
“昌鹤,昌鹤,还没起吗?”
是阿莛的声音。
“起了,有什么事吗?”楚昌鹤应着打开了房门,目光落在了阿莛身上。
“师傅找你。”
楚昌鹤狐疑道:“只找了我一个人吗?”
阿莛点点头:“好像是。”
楚昌鹤心知,辛玄很少单独叫他,想必这次也是有要事相商。
他试探性问了一下阿莛:“你知道出什么事了吗?”他想,心里有个底儿总归是好的。
“好像是关于沈家二公子的事。”
楚昌鹤若有所思点点头,话锋一转:“我等会儿下山,你去吗?”
今天端阳节,本来昨日就该下山把菖蒲酒买回来了,但教阿莛给耽搁了。
“好啊,”阿莛喜道:“感觉好久都没下山了,正好放松放松筋骨。”
楚昌鹤不语,只笑着摇摇头。
长仙门各个长老的居所是以各长老的名字命名的,他师傅辛玄的辛玄殿离净苑不远,楚昌鹤赶过去也没花多长时间。
“师傅。”楚昌鹤向辛玄揖礼,“师傅可是有要事相商?”
辛玄点头将目光投向一旁的位置上:“坐吧。”
“江淮沈家二公子将来我门中求教,想必你也有所耳闻。昌鹤,”辛玄端坐着看向他,“今日叫你来,是想问你有没有收徒的意向。”
当年收阿莛的时候,楚昌鹤年岁尚小不可为师,可如今的楚昌鹤,早已能担起传道受业的大任了,就连阿莛的好多心诀术法都是他这个师兄教的,因此辛玄想问问他如今的想法。
若是楚昌鹤想过要收徒,便让沈家二公子拜入他门下。若是他没有这个意向,自己再破例收一徒也算不上什么。
不过楚昌鹤听了并没有什么想法,收徒这种事他从来都没有想过,就更不存在有收徒的意向了。而且他自己以后也不打算收徒,他觉得“师傅”这个词,他自己都没搞清楚其中分量该是如何,怎担得起为人师表教人子弟的担子,于是直截了当:“徒儿资历尚浅,尚未想过要收徒,”他停顿片刻,直接说出了心中所想,“而且我以后也不会收徒。”
辛玄也不打算强求,打算退而求其次:“那这样吧,你跟着我这么多年,论术法、心决、剑术各方面你都是我座下甚至整个门中极为出众的。”他用着商量的语气,“我知你心性纯良且遇事冷静,是个可靠的人。所以我想,让沈家二公子安置在你那院子里,若平日他有没懂的地方,你就多帮帮他。你看你可愿意?我知道有些许唐突,你可以先考虑考虑。”
其实楚昌鹤并不想这个沈二公子搬来自己院中,若是个好相与的也罢,若是像傅良峰那种性格的,他实在是有些吃不消。但是刚刚已经拒绝过辛玄一次,这次怎么也不好推拒了,只好硬着头皮应承了下来。
一路上楚昌鹤兴致都不是很高。
山下的菩提镇不算大,虽不像城瓦那般繁华,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贩卖的东西也是应有尽有。
沿街商铺琳琅满目,路边的小贩摊也不停的吆喝,来往的行人时不时在某个贩摊逗留,或者进到某个街铺里去,好不热闹。
“当当当——”阿莛拿着一串飞鹤模样的糖人在楚昌鹤眼前晃了晃,“怎么了昌鹤?我看你一路上都不怎么说话,师傅给你说什么了?”
楚昌鹤接过来,无意识地转着手中的细签子:“师傅跟我说,沈家二公子要搬来我们院子里。”
不料阿莛脸上毫无忧虑之色,反而格外欣喜:“那不挺好的,院子里多个人也热闹几分嘛!”
楚昌鹤仰天长叹一口气,他想,自己好像把阿莛养得过于单纯了,不知人心险恶啊!他只好在心里祈祷千万不要是像傅良峰那种人,虽然能把人打得服帖,但他总是能和平解决的一律不用武力,届时只怕是搞得个鸡飞狗跳的。
若是真不好相处,处处找事,那还是打一顿吧。
楚昌鹤不再去想那些事:“先找个地方吃饭。”
“好啊,这顿我请——遭了!”阿莛摸摸自己的腰间,陡然色变,“我钱袋子丢了!”
楚昌鹤皱眉回想,刚刚似乎是有一个粗布麻衫的中年男人,鬼鬼祟祟的看了他俩几眼。他当时还想着沈二公子的事,也没分出其他的心思。若是平时,这种人还未得手就该被他逮住了。
“你在这儿等我,我去追。”楚昌鹤将手中的糖人递给他就往回跑。
他拨开熙攘的人群:“麻烦让一让,麻烦让一让。”就在看见窃贼的那一瞬间,视线陡然被人一挡,他没法儿,便只得绕身从旁过,谁知这一绕就撞上了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