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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真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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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多年前,黎昭与白解尘势同水火,宗门的师长们有意缓和二人关系,便随便寻了个任务让他们出去游历。
那次正逢凡间的乞巧节,无忧城里热闹非凡,河面流淌着盏盏花灯,灯火映衬着年轻男女们的脸庞,一时间也分不清灯红亦或是脸红。
他刚坐在客栈的长凳上,听到旁边的年轻男女调笑,说是等会要去河边放花灯,又贴着耳朵说了一些私密话。
年轻男女相视一笑,羞涩无限。
黎昭没见凡间的乞巧节,下山前还记得师兄们的嘱托,让他带点新奇的玩意儿回去,转过身对那对男女说道:“小哥,姐姐,那些花灯哪里买的?”
他长得俊俏,未语先笑,谁见了都喜欢,也没有计较他的打扰。
那位年轻小哥看了眼黎昭和他后方的白解尘,说话倒也落落大方:“小仙长们是要放花灯吗?”
“啊,不是,”黎昭摇头,事态轻重缓急他是分得清,“我是想买些回去给师兄——”
他嘴唇开开合合,却没有声音。
一看就知道是被下了禁言术。
年轻小哥见黎昭突然没了声音,下意识地看向另一位小仙长。
白解尘面沉如水,声音冷得似冰:“寻人要紧。”
他还嫌黎昭不够心静,又给二人周围一圈都下了禁音咒。
“……”
黎昭回想起上次来无忧城的情景,不禁摇头长叹,这阿雪果真是眼瞎,白解尘分明是厌烦极了自己。
他又重新躺在地上,双手枕着头,说道:“你这只魇魔长着眼睛,心却是瞎的,白解尘是恨死了我,当年就是他把我一剑杀了,我才不得已夺舍这具身体。”
“他杀了你!”阿雪声音提高了几分,世界观受到了冲击,“这怎么可能!”
黎昭嗤笑一声,说道:“二十年前的魇灾,你在无忧城也有听闻吧,那便是本少主干的。”
阿雪脸上写满了震惊,千载时光他都在无忧城,但二十年前那惨绝人寰的魇灾也是有所耳闻,暗渊的魇族几乎被灭绝,一个堪比天魔的魇诞生,还未入侵中州,就被白解尘一剑诛杀。
随后万里暗渊被封,世间再无魇魔。
他对暗渊和魇族没什么感情,听到这消息时也没有多少触动,但亲眼见到魇灾本灾时,心情又不一样了。
“堂堂魇灾居然是一个废人,”阿雪不错过任何一个揶揄黎昭的机会,“真是没想到。”
黎昭毫不犹豫地还嘴:“所以,你通过要挟我取得缠丝的计划落空了?”
这倒是狠狠打击了阿雪,他捏紧了拳头,目光又恢复了冰冷,说道:“好,既然你没有用了,那我就要杀了你,若不是你和白解尘二十年前在无忧城搞出的忘川,乐愁怎么会到现在都不理我!”
黎昭倒是坐直了身体,说道:“这都怪在我头上?”
阿雪不再废话,正要上前解决黎昭的性命,他身后传来一个虚弱的声音:“阿雪,住手。”
乐愁出现在门后,他的面庞比白天看到时凹陷了许多,依靠在门沿上,轻轻咳嗽着,两颊一团病态的红晕。
他罩在道袍中的身体愈发消瘦,犹如一根孱弱的枯木。
“你怎么出来了?不是让你好好休息吗?”阿雪瞬间满脸惊喜,转身扶着乐愁,小心翼翼地将他牵到座上,又拿来厚毯给他仔仔细细盖上,嘴角一直含笑,“乐愁,你终于同我说话了!”
阿雪在忙前忙后,乐愁的眼睛一直盯着黎昭看,说道:“神仙,我们好久不见了。”
黎昭知道他在唤千年前给予他缠丝的神仙,可自己这幅身体是夺舍来的,随口说道:“你口中的神仙不小心死了,我是夺舍了这具身体。”
听到这话,乐愁又咳嗽了几声。
他眼神闪烁,话到嘴边又落下,最终无奈道:“天意如此,也无法了。”
阿雪在一旁吃味得很,挡住了两人的视线,说道:“好了,别看了,都一千年了,你还惦记着。”
他又转头对黎昭很自然地警告:“你也少说两句!”
黎昭:?关我什么事?
“小友,你一定有很多问题,”乐愁给阿雪一个眼神示意,让他不要插嘴,“有什么问题问吧。”
结合最近的几桩事,黎昭倒是大致知晓了无忧城的秘密。
千年前,喜神因为一次偏袒而堕落,念神一旦堕落,将会给人间带来极端负面的影响。倘若喜神一死,世间再无关于喜神的记忆。
乐愁和阿雪为了让喜神娘娘接受供奉,在此地建立了傀儡城。人们为了怀念死去的亲人,委托乐愁与阿雪将他们制成傀儡,在无忧城中生活。
清徽要来城中看望从未回家的长辈,还要顺带着拜见喜神娘娘,就是这个原因。当年黎昭在喜神记忆中见到的尸罗堂师兄,应是被阿雪的瞳术影响,等到天亮才将他们放回去。
可城中的男女老少都是拘着生魂,是极阴之地,跟喜神乃是大冲,极其容易形成阴阳煞,后来白解尘来此地,察觉到无忧城的气运凶险至极,才将其封印。
“倒是没什么问题,”黎昭说道,“就是无忧城外的忘川太假了,满是破绽。”
无忧城主的双眼洞悉一切,说道,“你是不是使了什么法子,阻止了白宗主?”
阿雪闭上嘴不说话了。
黎昭乐得看他吃瘪,叽里呱啦把之前发生的事绘声绘色描述了一遍,最后啧啧评价:“你养的这只魇魔技艺不精,幻境制造出的忘川跟小溪似的,我洗澡都嫌水浅呢!”
阿雪气得满脸通红,他早知魇魔恶劣,但一接触下来,就恨白解尘当初怎么不多捅黎昭几剑,留他一缕魂魄祸害人间!
“所以,他这次来是要杀了喜神,释放全城的阴魂,解了这阴阳煞?”黎昭摸着下巴,琥珀色的眼睛往乐愁惨淡的面容上转了转,“你是喜神的眷属,喜神一死,你也会死啦!”
“喂,你怎么说话的!”阿雪又要站起来取黎昭的性命。
“阿雪,”乐愁轻轻的一声又将这只暴怒的魇魔拉了回来,“不得无礼。”
阿雪转身看向乐愁,方才盛怒的双眼突然变得悲伤,悔恨到了极点,说道:“都怪我,都怪我,那缠丝一直在你的身上,一直都好好的,是我把它取出来,放在喜神娘娘的身上……”
乐愁摇摇头,安慰道:“白宗主终究要杀死喜神,我活不了。”
阿雪咬紧牙关,这二十年他时时刻刻都在准备着这一刻,但等到这一刻真的来临时,他还是接受不了注定的命运。
“那你怎么不控制喜神去杀白解尘?”黎昭说道。
阿雪深吸一口气,道:“我是去用缠丝控制祂去杀白解尘,可是不知道为何,祂来找你了。”
黎昭一时无语:“……所以祂本应该去攻击白解尘,结果目标转向了我?”
阿雪冷道:“我若是喜神娘娘,第一个也是先杀了你,祂定是听到我的心愿。”
“所以现在的情况就是,缠丝被白解尘夺了,喜神娘娘也被制服了,”黎昭自然而然站到了阿雪这一边,“等白解尘找到这里,我们都要死了。”
阿雪怒吼:“不会说话,可以把嘴巴闭上。”
没有了缠丝的乐愁已然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他活了上千年,一直依靠着阿雪的心愿,维持着一点生机。
他双眼柔和地望着阿雪,过了许久,才说道:“阿雪,这二十年我没有同你说话,对不起。”
阿雪浑身一震,忍住鼻间的酸意,说道:“才二十年,没什么。”
乐愁轻叹,说道:“二十年前,忘川之水来到了人间,我突然忆起前尘往事,一念就难以忘怀,这二十年我一直在后悔,在后悔当年为何不将你交给尸罗堂。”
阿雪猛地转身,金瞳中闪着泪光,声音哽咽了:“你,你真的后悔吗?”
“对不起,”乐愁虚弱地只能发出气音,他苦笑着摇头,“阿雪,真的对不起,我愧对于你,但又离不开这里,这二十年来我在想若对你冷淡点,你会不会离开我,可惜,现在你也同我死在一处了。”
阿雪心中又气又怒又恨,但再气再恨再怒,他也做不出一分一毫伤害乐愁的事情。
透明的清泪溢出双眼,连他自己都未曾发觉。
黎昭在一旁看傻了。
他从未见过魇魔落泪,这种脆弱至极的情绪对于魇魔而言是致命的弱点。
他本应借机出言嘲讽几下这只脆弱的魇魔,但他此时的心也软了下来。
“不对,”黎昭摇头,说道,“你们都错了。”
阿雪泣不成声,双手胡乱摸着脸上的眼泪:“你再说话,我就把你砍了。”
黎昭无视快要碎掉的阿雪,对乐愁说道:“那神仙应是天界的司正大人,他惩罚的是堕神,同魇魔有什么关系?”
此言如当头棒喝,乐愁喃喃道:“你说什么?当年他不是让我交出阿雪吗?”
“念神堕魔,必行约束,”黎昭的声音不大,吐出的言语异常清晰,“你们便是约束念神之人,当年你们就应当把缠丝用在喜神的身上。”
直到此时此刻,乐愁才明白当初神仙的用意,缠绕他千载的悔恨与责任一时间如拨云见日,但也为时已晚。
“那为什么神仙不说明缘由!”阿雪气愤道,“装神弄鬼,故作玄虚!”
黎昭也讨厌神仙这虚伪的做派,学着李梦鱼,摇头晃脑地说道:“神仙嘛,都讲究个道法自然,不干预人间之事,谁知道他们心里在想什么。”
还有一句话,黎昭没说出口,或许那位司正就是让乐愁进行选择,现今看来,乐愁当初的决定也不能说错。
无忧城主的眼睛亮得惊人,咳嗽了几声后,脸上病态的红晕也维持不住了,他剩余的生机都因为执念的解脱而在渐渐消散。
“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阿雪双眼泛起红丝,周身黑雾翻涌,“我要去夺回缠丝,我拼了这条命也要夺回缠丝!”
黎昭这回倒是没说什么风凉话,回想起喜神红布之下的那张脸,琥珀色的双瞳逐渐暗沉,说道:“缠丝不是重点,重点是喜神。”
红盖布之下那裂开的半脸,裂痕内的无数双眼睛,以及喜神嘴角勾起的诡笑。
无忧城千年以来都是以喜乐安平闻名,喜神不应会堕落到如此的境地。
黎昭眼神逐渐暗沉:“祂有问题。”
*
“那魇魔怎么会抓走林照之?”徐风盛一时间分不清现下的状况,“他不是要抢缠丝吗?”
白解尘恢复了往日的冷淡,只是一双眼眸深沉晦暗,让人看不清他内心所思所想。
徐风盛瞄了眼白解尘手中的缠丝,也认清了事实,他收起了映雪刀,说道:“我是不能对你以性命相搏,但不代表我认可你的行为,等一切尘埃落定后,你手上的缠丝还要等仙盟定夺。”
他对白解尘的个性十分了解。
白宗主认定的事情不会轻易改变,既然他要定缠丝,除非身死,否则谁也不能从白解尘手中夺走。
白解尘沉默了一瞬,说道:“多谢。”
徐风盛难得听到他一个谢字,顿时喜笑颜开,说道:“你放心,等仙盟大会召开的时候,我会替你求——”
白解尘收起缠丝:“这是为你好。”
“求情个屁!”徐风盛的舌头打了个结,恨恨道,“当了二十年宗主,我还以为你说话稳重些了呢!”
白解尘未置可否。
他距离飞升仅有一步之遥,修为独步天下,凭他的地位与权势,无人敢非议他的言行。
徐风盛看向伏在地上颤抖的喜神,又担心起被魇魔擒走的林照之,说道:“你先顾着喜神,我去找我的门人。”
“不用,”白解尘说道,“魇魔自会来寻我们。”
徐风盛:“啊?”
白解尘意味不明地看着他。
徐风盛愈发迷惑,又觉得这眼神无比熟悉,说道:“又怎么了?”
“林照之修为尽毁,魇魔若是要他性命,完全可以杀之,但他声东击西不惜毁掉幻影分身,也要带走林照之,”白解尘停顿了一下,抬起眼眸,眼梢勾起锋利的弧度,看向徐风盛,“只有一个原因,拿他当人质交换缠丝。”
徐风盛终于知道白解尘那眼神是什么意思了,笑得有些尴尬:“你误会了,林照之不是我的老相好。”
白解尘:“原来如此。”
他说得漫不经心,但双眸黑沉得可怕。
被这双眼睛盯着,徐风盛突然觉得脊背发凉,堂堂风雷主也有些不自在,说道:“绝对不是,你别听那小子瞎说。”
“是吗?”白解尘的语调上扬,随即声音轻得仿佛自言自语,“看来那魇魔要挟的另有其人。”
徐风盛也不知为何,莫名有些紧张,他随手找了个凳子坐下,又将映雪刀抱在怀里,说道:“那我们在这里等?”
白解尘轻轻摇头,说道:“我不喜欢等。”
他已经等得太久了。
应召一直握在他的手中,忘川之水无时无刻腐蚀着他的骨肉,最开始的一道浅浅的伤口一点点扩散到了整个手掌,粘稠的血液顺着剑柄缓缓流淌而下,附着在银辉般的刀刃表面。
剑尖缓缓移向喜神,尖端滴落了一点血珠,砸在地上。
喜神捂住那颗跳动的心,往后畏缩了一刻,祂害怕极了眼前之人。
白解尘:“堕神之苦,我可以让你解脱。”
他语气冷淡,宛若无所不能。
喜神闻言浑身一颤,急迫地抬起脸,红盖布下显露出畸形的轮廓,似乎有密密麻麻的东西在红布之下缓缓蠕动,两团洇湿的泪痕一点点晕在红布的两端。
白解尘握住剑,他的眉眼冷厉得犹如一尊杀神,漆黑的瞳仁泛起危险的血光,无数道罪命枷锁在他的身后一闪而过。
他的手很稳,眼眸完全转变为暗沉的血色。
剑尖慢慢没入喜神的身体,说出的话语却无比温柔——
“那就请你帮我做一场,盛大的美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