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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8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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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图书馆出来后，我刻意走在李青岑前面，质疑他为什么不让安静去。其实到目前为止，我还未完全弄明白安静和老人的关系，他们的年龄差距像是祖孙，如果真是亲人，老人的举止行为之间不应该透露着些许生分。
某个早晨，安静打扫卫生时，脸上沾了一些灰尘，老人没有随手用手帕替她擦去脸上的灰尘，反而是从柜台找了一个小镜子，让她自己清理干净。通过这些天的观察，老人对于安静算得上是关怀备至，看向安静的眼神也满是关爱，只是相处时似乎一直克己复礼，举止不似亲人间那样融洽亲密，反倒透出一些距离感。我忽然意识到，也许老人和安静之间没有血缘关系。
我快步上前，距离李青岑更近一些，誓要得到一个合理的答案，想问的话还没有说出口，一股消毒水的味道隐约飘到鼻尖。我搓了搓鼻子，凑得更近些，李青岑的身上，果真有一股消毒水的味道。我猜到他应该早晨或者昨晚去过医院，于是刻意放缓了脚步，不再继续追问。
李青岑走在前面，一路上都没有搭理我们，快到医院的时候，他突然停下，淡淡的对我们说：“安静是安叔的孩子，我也是。”说完就头也不回的走了。
我意识到刚才的行为有些失礼，可眼下一时也想不到补救的方法，他心思沉稳，不让安静跟过来，一定有他的考量。想到这，我对自己冒失的行为有点自责，也再次为没有从编辑那里讨到些人情世故的法子而烦闷。
孟西洲一直跟在我后面，整段路程没有说一句话，不过几次拉住我的胳膊和欲言又止的神情，大概是想劝我少说一些。显然，他也没有弄清楚事情缘由，也可以说，他对图书馆的了解也是知之甚少。图书馆内真正互相熟知的，大概只有柜台处登记的老人，整理书籍的安静和李青岑三人。
来到医院门口，还没进去，便觉得呼吸有些沉闷，从外面看，整间医院被一股严肃沉重的气氛包裹着。进来后，长长的走廊上面，几个护工各自搀扶病人慢慢走着。病人身形消瘦，双眼无神，佝偻着身子，在护工的帮助下，勉强向前走出一步后，就要停下来几分钟歇息。表情凝重目光焦灼的医生匆匆路过，身后跟着一个或几个双眼红肿语气颤抖的病人或者家属。
整个医院都充斥着消毒水的味道，痛苦的哀嚎声从走廊上各个方向传来，哀求和叹息的声音不时传到耳边，目光所及之处，无一不让人感到窒息。走过长长的走廊，来到一间病房前，李青岑轻轻敲了几下门便进去了。进来后，我看到了图书馆那位慈眉善目的老人，病痛的折磨下，稀疏的头发已经从花白变成全白，面容憔悴，暮气沉沉，比之前苍老了许多。
生命很顽强，也很脆弱，稍不留神，它便与岁月联手，悄悄偷走你的时间，等你站在尽头追忆往事的时候，已分不清过去的记忆是黄粱一梦还是真实无妄。
“你终于来了，老人家早上还在念叨你，担心你晚上守在这里体力不济，让我们劝劝你早些回去休息。”护士看着李青岑说道。
“今天怎么样？”李青岑问道，像是没有听到护士说的话。
“血压还是有点高，昨天送去的样本检查结果还没有出来。”量完血压护士就出去了，走的时候提醒我们不要太吵，以免太聒噪影响老人情绪。
“你们看这外面的太阳，冬天还没到，感觉春天就已经来了。”看到气氛这么低沉，倒是老人先开了口，语气轻松地说道。
“要出去走走吗？今天有点像立春时候的天气，金灿灿的阳光晒到身上，就当感受一下春天的气息了。”孟西洲看着窗户外的太阳，转身对老人说着。
我看了看外面，太阳不算温暖，金灿灿的阳光被云朵遮住了不少，一路走来，空气中裹杂着凉意，春寒料峭，乍暖还寒，的确像是初春。我走到窗前，看到外面稀稀疏疏的几棵树，只是这几近凋零的树叶，很难不引起路人伤春悲秋的愁绪。
“我早就想出去了，青岑这孩子一直不让我出去，说什么风大，有风也有太阳啊，我们赶紧出去转转吧。老在这病房里面啊，太熬人了。”安叔一听到孟西洲提议出去，急着附和，更是要自己下床，李青岑看到后急忙去搀扶。
“安静怎么样了？”老人拉着李青岑的手，有些急切地问道。
“您不用担心她，现在有人在照顾她。”李青岑说道，老人听完后，若有所思地看着李青岑。
我之前认为李青岑和我一样，来到图书馆只是寻找一个情绪避难所，现在看来，他们之间的感情很深。比起老人经营一家书店，照顾沟通不便的安静和郁郁寡欢的李青岑，我更愿意相信是李青岑，独自照料一位患病在床的老人和一个不经世事的年轻姑娘。
“就算只是匆匆见了一面，从行为举止及处事态度上看，是个不错的小伙子。”李青岑看着安叔说道，随后向我使了个眼色。
“确实是个不错的小伙子，谦逊有礼貌，安静和他在一起也很开心。”我补充道。
“是吗？安静和他在一起很开心吗？”安叔满目愁容的神情顿时烟消云散，笑着问我们。
“安静和他相处的时候确实很开心，其他方面，以后再说。”李青岑白了我一眼，无奈的说道。
“安静是个懂事的好孩子，我也想多看她几面，只是实在不想让她看到我现在这个样子，那么善良的孩子，我怕她止不住的难过啊。以前有一次我下雨天出门不小心摔倒了，躺在床上行动不便，摸索着下楼的时候，好几次看到安静躲在角落里偷偷的哭。”安叔有些哽咽的说道，孟西洲递过来一张纸巾。
“我好了之后，下雨天她怎么也不肯让我出门，我实在想出去啊，都是趁她不注意偷偷的跑出去。看到我不见了，她自己不敢出来，就急忙去让青岑来追我，青岑又看不懂她想说什么，等青岑理解她的意思，出来找我的时候，我早就走远了。”说到这，安叔突然笑了起来，像个五六岁的孩子，我们也跟着他笑了起来。
李青岑扶着安叔来到花坛边，找到一个长椅坐下来，我和孟西洲跟在后面。安叔还在笑青岑以前总是理解不了安静的意思，突然跑过来一个护士，是刚才帮安叔量血压的那个护士。她正想说话，看到坐在椅子上的安叔，迟疑了一下，接着说道，我们想和家属协调一下病房的事情。听护士说完，李青岑嘱咐我们照顾好安叔，就和护士一起离开了。
除了安叔，我们三人都看出来协调病房只是一个借口，也许安叔自己也听出来了，只是不想李青岑太过忧虑，于是装作不明所以。李青岑走后，我们继续和安叔聊了起来。
“教安静识字，一定费了不少功夫吧。”孟西洲问道。
“教她识字，做事自然要比普通人困难些，费工夫倒谈不上，每当看到她认识了一个新字，我就特别开心。她小的时候，隔壁的小孩来找她玩闹，当时我确实害怕，担心和其他孩子相处中她渐渐知道自己的不同，一时接受不了，做出什么极端的事情。慢慢相处，我发现她是一个天性善良的孩子，不会做伤害自己的事情，更不会做危害别人的事。”安叔看着孟西洲说道。
“安静是个善良的姑娘，一定会得到上天的眷顾的，至于青岑，他会把自己照顾好的，也能照顾好安静。”我看着安叔说，本意是想安慰他不用太过牵挂安静和李青岑，安叔听完后却愣了一下。
“他遇到事情喜欢藏在心里，喜怒不形于色，安静生气的时候情绪不稳定，两个人性格差异大，相处容易出问题。”安叔叹气的说道。
“我印象中的青岑，是很会照顾别人的，如果不放心她，现在在图书馆里照顾安静的小伙子也不错，您可以考虑一下。”孟西洲笑着说道。
安叔先是沉默了一会，然后缓缓说道。
“那个小伙子，一点都不了解，双方互相不知道心意，怎么能贸然把安静托付给他。换句话说，安静本身存在的问题，对于别人来说，恐怕是个包袱，至于青岑。”安叔突然停了下来，像是在回忆。
“要是不方便，您就别说了。”我看着安叔说道。
“没有什么不方便的，走完大半生，各色各样的人都见识过，我信得过你们。”安叔看着我们缓缓说道。“我第一次见到青岑的时候，是二十多年前的一个秋天，在海边碰到的，那时候安静还没有来到图书馆。我每年秋天的这个时候都会去给山区里的学校送书，那一年收拾好准备出发的时候，想着去给孩子们拍几张大海的照片，我也照做了。”
“据时间推算，当时青岑应该还是一个未成年的小孩，您是怎么跟他认识的？”我看着安叔问道。
“当时我去到海边，准备拍照的时候，通过镜头看到一个小孩坐在岩石上，没有太在意，以为是跟着大人一起玩耍的小孩。等我拍了几张照片，发现镜头里那个小孩不见了。岩石三面环海，我又没看在其他岩石上看到他的身影，我慌忙跑过去，看到水里好像有东西。靠近后，看到他在水里面扑腾，当时顾不了别的，直接跳下去拉他上来。”安叔语气有些哽咽，用衣袖擦去眼角的泪水。
“您慢慢说，先平复一下心情，护士说您情绪不能有太大波动。”孟西洲轻拍安叔的后背，语气温和地劝说道。
安叔点点头，继续说道，“把他救上来了，我的相机也进水了，遗憾的是我已经没有多余的胶卷，也正因为我没有多余的胶卷，所以后来才能再遇见他。把他拉上来后，我问他，怎么那么不小心掉进水里，他倒是很诚实，说他不是掉进水里，是跳下去的。他这么一说，反而把我吓住了，我问他为什么，他说他的父母都在这里跳下去了，他一个人太孤单，想去找他的父母。”
“那您是怎么劝说他的，依常情来看，一个小孩，根本不明白生死的道理，所做的，只是想追随父母的脚步，再见父母一眼。”我问道。
“正是不知道该怎么劝说，只能拿出相机，对他说，你看，你把我的大海弄坏了，这里面的照片，是拍给那些没有见过海的孩子们的。他低着头不说话，我接着说，你欠我一个大海，也欠那些孩子们一个大海。之后我陪他在海边坐了很久，我们一句话也没有说，天快要黑的时候，他突然对我说，我会还你一个大海的，也会还给那些孩子们一个大海。我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说道，大声喊道，要轻松的活下去。他没有回答我，也没有回头看我，那个时候，我又怎么会想到会再见面。”安叔说道。
“原来小时候就喜欢给人背影了，后来，您又是怎么再次碰见他的。”孟西洲问道。
“事情过了好多年，当时我已经接手这家书店，整理从旧市上淘来的书时，有一本书吸引了我的目光，是一本关于大海的诗集，插图中的海景更是美不胜收。我把书拿给安静，她很是喜欢，便把那本书放到了她最喜欢的一排书架上，也是从这时起，安静开始看现代诗。”安叔淡淡的说道。
“诗集，这么巧，后来他是追着旧书的步伐，来到书店了吗？”我笑着说道，氛围勉强缓和了一点。
“可以这么说，有一天，书店进来一个小伙子，看到他的第一眼，总觉得似曾相识，又实在想不起来，以为是年龄大了，记错人了。第二天他又来了，还带来了一朵白色玫瑰送给安静，安静眼中是藏不住的笑意，却没有收下。僵持了一会，他给了一个台阶，将那朵玫瑰摆在桌子上，也是这个举动，我开始关注他。久而久之，我发现他对待安静，没有刻意讨好，也没有故意冷漠，反倒对那本诗集情有独钟，但每次都只是摸摸它，从不打开。”安叔继续说道。
“隔了那么久，相貌、声音和以前大不相同，您是怎么认出他的？”孟西洲好奇的问道。
“有一次，我拿着那本诗集走到他面前，对他说，曾经有个孩子破坏了我的大海，如果早点看到这本诗集，把它带给那些没看过大海的孩子，他们一定会很开心。他站起来，笑着说，这就是那个孩子还给您的大海。听到他这么说，我立刻明白了见他的时候，总是会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原来早就见过面了，缘分，妙不可言。”安叔笑着说道。
“缘分就是这么奇妙，无论相隔多远，该遇到的人始终会再次遇到。”我有点感慨的说道。
“那之后，他经常会来书店。我告诉他，这里就是他的家！”说到这，安叔停顿了一下，而后看着我们继续说，“书店也欢迎你们常来，漂泊在外，也可以把它当成家。”听到这，我的心剧烈震动了一下，家，已经很久没人跟我说过了，孟西洲也是一副不可言状的神情，之后又是长时间的沉默。
半晌，李青岑回来了，这份沉默才算是打破，他脸色苍白，让我们两个到外面去等他。过了大约半小时，他才出来。
“安叔明天出院，希望明天早上能在这里看见你们，我先走了。”他说完就走了，一点也不拖泥带水，留给我们一个大大的背影。
看着他被拉长的影子，我和孟西洲面面相觑，果然是从小就会留给别人背影的人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