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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花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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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绎再度醒来时,已然日暮时分。
西边残阳如火如血,西风残照,落日熔金。
江绎起身,头仍晕乎乎的,便万分后悔先前砸了那碗姜汤。
可抬眼间,目及之处的方桌上放着瓷碗,江绎走过去,照旧看到瓷碗中盛着姜汤。
江绎心舒地端起瓷碗,不知为何却疑心这汤是曲桑之端来,莫名有些膈应。
其实,江绎作为江家少爷,先前被派来照顾生活起居的侍女多得数不过来。只是后来,江父发现了江绎的风流成性,便将他身边的侍女抽调了去。
现如今就剩下扫洒的小厮,还有便是曲桑之。
江绎自嘲地想:曲桑之,现在江家的大管事。江父不在时,江家在霜城的生意尽归其打理。这样的大忙人,哪来的工夫照顾他的饮食起居。
这样想来,送来姜汤的怕是只有奶娘了。江绎心里甜滋滋地想:
奶娘可是这世间最好的人了。
一气饮完姜汤,江绎让小厮盛来热水沐身,又换了新衣褪去一身酒气,才悄声溜进了程秋衣侍女红蝶的屋子,自来熟地坐在红蝶梳妆的铜镜前。
红蝶瞥了眼江绎,“这会过来束发,怕是又要出去寻花问柳。”
江绎斜靠在木椅上,头发散披在颈后,尚未干透冒着水汽。他肤色白腻,身形高挑秀雅,因着幼时习过武,平日里又到处鬼混,并不显得瘦削羸弱。随程秋衣的一双桃花眼不知怎么长得,内勾外翘,漂亮得过分。
他没有反驳,举起一根手指:“珍宝阁的白玉簪子”。
闻言,红蝶哑了声,过来手底利索地帮江绎束发,顺带还帮他整理衣襟。
江绎撂下一句“簪子明天送来”,正准备起溜时,听到红蝶唤他“少爷”。
他转身等红蝶的下文,过了许久,方才听到一句“你能不能不再惹夫人生气。”
江绎摆了摆手,觉得红蝶总是这般莫名其妙。
出了红蝶的屋子,江绎心中盘算待爹娘这次买卖归来,还是让他们派一个束发的侍女来。如若爹不放心,他就告诉他们“兔子不吃窝边草”这个道理他还是懂得的。
毕竟总要麻烦红蝶也不是事,至于曲桑之,他现在何德何能使唤曲桑之“屈尊”给他束发。
江府后院花圃旁是一棵歪脖子桂树,江绎踩着这树,翻出了后墙。
讲真,其实江绎不必大费周章地翻墙出府,他光明正大地从正门出入,不会有人嘴碎地告知江父江母。
但这样的话,会被曲桑之知晓,那时曲桑之美其名曰劝服他,实则坐在他旁静静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那双黝黑的眼眸里尽是失望,像是提醒江绎他一直是个辜负长辈厚望的草包少爷。
“那种滋味实在太不好受,所以说能躲就躲吧”江绎很没有出息地这样想。
江府后墙甬道对面便是护城河,上覆青石拱桥,绿柳周垂。
江绎踏上石桥,走到桥中心,在石桥另一头,看到了陆怀一行人。
打头的陆怀,其父陆之行是江父江温生意场上多年的伙伴,江绎和陆怀自幼一起玩乐,早已情同手足。
说起来,陆之行和江温都是霜城数一数二的体面人,可膝下的独子臭味相投的也不知谁随了谁,皆一天到晚游手好闲、胡作非为。
陆怀此时一身紫色长衫,长衫上不知用何种丝线绣着的花纹,在落日的余晖下熠熠发光。
他不与周围人攀谈,若被人问话时就爱理不理地回一两个字,看起来像只孤傲的花孔雀。
江绎顺着拱桥下坡刚走了三四步,陆怀眼尖地瞅见了他,隔着大老远摆手,脸上堆起来的笑,近乎谄媚:“晚玉,这里。”
江绎小跑过去,拍了拍陆怀的肩:“陆子照,你怎么回事,垂头丧气地谁招惹你了不是?”
“你”陆怀笑嘻嘻地说:“以为你今日不会来了,所幸你这家伙还是有点良心的。”
闻言江绎愣了下,随后觉得陆子照这家伙比曲桑之要讨喜太多。
“……知道了没”回过神来江绎听到陆怀说了这一句,一头雾水地追问:“啊?你刚才说什么?”
“陆兄说江兄此番来迟,过会可要自罚三杯。”后边有人如是说。
江绎扭头看了眼抢话的人,是个平日里的熟面孔,正要移开目光时,瞅见了文家三少文琮。
他察觉了江绎的目光,浅浅一笑。
“这有何不可”江绎对着陆怀:“别说三杯,就算自罚一坛。先醉倒的也定不是我。你说呢,子照。”
陆怀攀上江绎肩膀:“你又拿我寻开心,不过我腹有丘壑不同你计较。”
“腹有丘壑,可惜盛不来酒么?”
也不知谁说了这句,一行人大声调笑起来。
跟陆怀等人沿着霜城长乐街,绕道进了随音巷,江绎这才察觉到不同寻常。
他停步扯陆怀的衣角,抿着唇:“这可不是去沁雪园的道。”
“去什么沁雪园,今日十五月圆之夜,大师解签子照兄宜醉死听雨轩。”身后有人笑着说。
“别听他们胡诌,今日十五,是素琴登台演艺的日子”陆怀脸上满是笑意,“要不赶明我再陪你去沁雪园,真是,一个酒肆有什么好的。”
江绎瞥一眼陆怀,“真是肤浅,我敢担保放眼江南再找不出比沁雪园的杜若更好的美酒。”
“不就一烈酒吗,像针扎一般呛喉咙,也就你稀罕。”陆怀搭着江绎肩膀,不怀好意地笑:
“信我,你若见了素琴,别说杜若,只怕是洛林的‘醉死梦生’都再入不了眼了。”
“素琴”江绎顿了下“噢,就那个听雨轩的头牌。”
江绎回想起陆怀几次失约多是因着这位花魁,忍不住道:“说来,你追捧她一月有余了还没有腻歪?”
陆怀变了脸色,耷拉着脸可怜巴巴的样子像街头有家的看门狗大爷。
“还腻歪,少则砸进去千两银子了,就听她弹过几次曲子。那听雨轩的鸨娘精明地跟老油条一样,说什么她们素琴卖艺不卖身。呸!勾栏院里立牌坊,她们倒也是敢想。”
江绎忍住不笑,轻描淡写地安慰了陆怀几句。
听到后边“到了”的声音,江绎抬起头,看到挑高的门厅和气派的大门,上书“听雨轩”三个大字。
和寻常的青楼没什么两样,听雨轩分两层楼阁,其间朱木雕花、纱幔低垂。
空气中弥漫着胭脂水粉、酒肉饭菜的气味,给人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一时进入内厅,便有琦装丽服的鸨娘前来接迎,舌灿莲花地将江绎等人的到来说成了天大的喜事。
陆怀因着素琴的事,并不待见这鸨娘,只敷衍地叙了几句旧。
客套完后,便由听雨轩的小厮领路去陆怀预定的二楼雅间。
沿路江绎看到了一楼正中偌大的方台,彼时他想起了陆怀说花魁素琴今日的登台演艺。
雅间在二楼西侧最中,装潢的极为雅致,正中上好红木方桌,四周镂空雕花窗桕,粉白色纱幔下坠一袭一袭的流苏,淡淡的紫檀香充斥各处。
一行人刚落座,便有小厮端上吃食和美酒,衣着清凉的姬子蜂拥而至。
陆怀皱着眉,抬手拒了缠上来的姬子,搬着凳子坐在护栏旁,手撑在护栏上,望夫石一般地盯着楼下的三丈方台。
江绎还是首次见陆怀专情的模样,当即觉得稀罕得不行,便提了一壶酒,也抬着凳子坐陆怀旁边。
江绎倒了杯酒递给陆怀,“看来那位花魁确实很有魅力,竟让我们的陆公子茶饭不思。”
陆怀没有介意江绎满满的打趣之意,“那可不,素琴是我见过最是才色双绝的人。就说上次,她不知弹了什么琴曲,我竟忆起我娘亲,哭点差些断气。”
陆怀娘亲在生他时受了风寒,之后便一直重病缠身,终断气于陆怀五岁那年。
此事于陆怀一直是个解不开的心结,江绎不好与他多纠缠这个话题,便说:“你竟能听懂琴曲,真是稀奇。”
“我也就能听个热闹。不过你说这,我倒想起上次我约她泛舟游湖,约了多半个月总算应下了。半道中我不是想夸她来的,就说,素琴姑娘可真像诗句中的所谓……什么的,在水。”陆怀懊悔地说:“然后她说是‘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然后让我平日里无事多读些书。”
江绎笑得不能自已,又好奇心起:“那然后呢?”
“还能有什么然后,上次,上次你不懂吗?就是我最后一次见她,之后无论怎么邀她都死活不来了。”
江绎又笑到不行了。
笑谈中两人酒兴愈盛,不知不觉中饮尽几坛酒。
待楼下敲锣打鼓说素琴姑娘即将登台时,江绎已经醉得神志不清,艰难地匀出最后的清明去叫陆怀看他心心念念的素琴姑娘,却发现陆怀醉得跟死猪一般瘫在护栏上。
此时琴声起,清脆婉转。一袭白衣的素琴拽着红色帷幔如轻云般自高处旋转着而落,落到方台上仍旋着盈盈而下,似落入凡尘的瑶池天仙。
发髻、腰际、玉腕上都挂着银色的铃铛,铃声时而一声接一声,如飞檐翘角水滴而落;时而声声急促,如急雨拍打新叶。
清雅飘逸衣袂飘飘,纤指白如玉,脚下步步生莲。
广袖流转在空中结成一张密密麻麻的网,“网”下的素琴,像是一只素白的幼虫,幼虫蜕皮化蛹,破壳化蝶。衣袖翩翩飞,仿佛才获得新生的蝶轻轻煽动翅膀。
琴声落,众人才如大梦初醒一样,升起雷鸣般的掌声。
这时,二楼某处飞出黑色茶杯,直直往方台上素琴的方向而去,同时伴随着一声“狐媚子,胆敢再勾引我相公!”
江绎迷迷糊糊中伸出手虚晃地抓了一下,再一点气力都没有了。
眯成缝的最后一眼,他看到黑色身影挡在素琴前,抬手接住了茶杯,然后他才醉死过去。
很奇怪,只看了那模糊不清的背影一眼,江绎却觉得那人是曲桑之。
曲桑之?这家仆还真是阴魂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