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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8、第 10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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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终还是她打破了这种局面,她问:“你刚才烧毁的是什么文件?上面都是洋文,难道广济堂真是要毁了吗?”
他低头不看她,道:“是神父在国内同僚们的联系名单,有人还在沦陷区,他不想连累大家。”
十良装作很感兴趣的样子问:“神父的同伙们,难道也打鬼子,所以不想被日本人发现?”
杨君侯被她这个略有些愚蠢的问题逗得咧嘴一笑,抬起头反问道:“你说呢?”
然她脸上那种哀伤,还是深深地震撼了他:那是一个不屑于倾诉生平遭遇、总是习惯用沉默抵御不幸的女人,所表现出来的最大程度的悲戚,有点像戏剧里的旦角妆面,即使不张口,眉梢眼角也都是泪。
杨君侯深深地叹口气,起身把她紧紧拥抱,情知不管如何慰藉,都无法为明天涂抹一分光明。
他甚至有点后悔,当初不该招惹她,自己的命贱如蝼蚁,轻若鸿毛,他一点不在乎。可为什么要徒然为她再增添痛苦的经历呢?
经过一个冬天,她的头发已经长了不少,他用手掌不舍的摩挲着发梢,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从脖颈里拉扯出一条链子,下面坠着个沉甸甸的十字架,样式很普通,但是材质乌沉沉的。
杨君侯还没有开口,她一把握住它,笑道:“这是你母亲留给你的吗,现在要送给我?”
他咬牙笑道:“这么老套的话,亏你也说得出。”
她得意道:“这么老套的事,你也做得出。你忘了我以前做什么的,戏文里都是这种故事呢。”
杨君侯无奈地挑下眉毛,有些赌气似地说:“都被你说破了,真是的!”
接下来就是漫长的静默,他们都不由自主的想,戏文上出现这些内容时,都是生死离别的时刻,那种夸张了的痛苦,看戏时只觉得是别人的生命,可以拿来感慨甚至流泪。
然而真正轮得到自己时,又是那样的锥心,把这样的痛苦写出来供人娱乐,写故事的人简直没有人性。
最后,十良还是制止了他把链子取下来的动作,她仔细看了看那十字架,似乎要记清楚它上面的每一点纹路,这才把它重新塞回他的衣领,用不容商榷的口吻道:“先留着吧,下次再给我。”
这简直是命令了,命令他无论如何都要活着回来。
接下来的几天特别的冷,但冷已经不重要了,饿也不重要了,等待命运宣判的焦灼,取代了十良的一切感情和感官,她想给自己找点事情做做,这样才不至于枯坐在那里等消息。
于是她逗孩子吃饭,哄巧惠睡觉,劈柴、洗衣服、打扫院子,忙碌得如同陀螺一般。
然远处偶尔的汽车鸣笛,或者院门前的脚步声,都能迅速令她停下手里的劳作,警觉的竖起耳朵。
冬日夜晚漫长,更是难熬,她坐卧不安,脑子里交替变换着各种画面,最好的或者是最坏的。
也许是累了,这天晚上她倒是睡得沉,以至于早上醒来时,有种浑不知所以然的茫然。
睡眠和死亡的区别是什么?她忽然冒上来这么一个问题,同时又觉得不祥。可谁又能够回答这个问题呢?没有人。
她在紧张的等待中煎熬了两天,时刻聆听着任何可疑的动静。可真有人小心拍打她家院门时,她反而没听见。
巧惠去开了门,进来的是广济堂大司务。这个平时嘻嘻哈哈的胖子,脸上早不见那种轻松的神情,不知道为什么,十良不想看见他,他比死神还要令她害怕。
大司务带来的是噩耗,这个使命令他难受,又因为别人的痛苦,加剧了他的痛苦。
他双手绞在一起,眼睛不敢直视对方,说话有些吃力,半晌才把话讲清楚:马修神父被日本人抓到了集中营,据说那里关押着各种身份的欧洲人和美国人,而杨君侯,总结成一句话就是,生死未卜。
十良有点怀疑这是大司务对她的安慰,因为谈到杨君侯时,他闪躲的眼神和犹豫的语气,出卖了他。
她也知道,即使她再追问,也不能问出更多的消息。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杨君侯是在宋庄失去了消息,和他在一起的还有好多乡众,说到这里,大司务勉强挤出一丝笑意,做了个夸张的手势比划道:“好多人呢,日本人不可能都杀掉。”
十良送走大司务,把巧惠母女暂时托付给邻居,匆忙就朝郊外的宋庄走去。
她挨门挨户的问,所有的人都讳莫如深,不肯理她,或者唉声叹气让她赶紧走。
终于遇到一个据说是专门负责收尸的人,他见到的人间惨剧多了,有点木木的,说话也呆傻的,他说你在问一个长得像外国人,但又能讲中国话的男人吗?
十良连忙点头,对方继续说:“那人长得挺好看,头发有点卷。”
她连忙补充说:“他眼睛发蓝。”
那人听到这里就笑了,十良立刻明白,他遇到的都是死人,哪里能见到对方的眼睛呢?
那人重重叹口气,才道:“死了死了,都死了,埋在了大柳树下的土坑里,好多人,人压着人,胳膊压着腿,腿缠着脑袋,有穿衣服的,有不穿衣服的。”
说到这里,他忽然咧着嘴傻笑,嘴里不停地留出口水来。
十良怔怔立在当地,心脏像被人拧住,刹那间几乎失去了心跳。
然而她很快就缓过神,立即把背上的包袱解开,像是要清点一下里面的东西,收尸人的家人本来都在各忙各的,见状不由都围过来顺势朝里面张望:一打粗面饼,一个小铁锨,风灯和蜡烛,热水壶以及毛巾,还有一身孝服。
一位老人脱口道:“姑娘,你这是要做啥?你要把丈夫的尸体刨出来吗?”
十良重重的点下头,说:“大爷,只要你告诉我大柳树在哪,我连夜去把他找到。”她不肯用“尸体”指代杨君侯,仿佛这样的话就保留着一线生机似的。
所有的人都用难以置信的目光看着她,宛如在注视一个疯子。
十良自己也没想到,她真有做疯子的潜质,她找到了大柳树,用村民借给她一根铁铲掘土。
她算好了方位,沿着坑沿一点点的挖,力气不能用得太大,否则会破坏到那些亡者的身体,他们尽管失去了生命,在她看来也是有尊严的。
于是这场挖掘变得异常辛苦,有时遇见纠缠得厉害的尸体,她就蹲下来轻轻的用手挖。
尽管她并不害怕,泥土下面的惨状还是一而再,再而三的震撼到了她,小孩子和妇女的尸体,令她想到了丫丫和巧惠,壮年人的尸体,令她想到了荣奎,老人的尸体,令她想到了师傅。
总之,在她生命里出现过的,那些遭受过厄运洗礼的亲人们,似乎都集中在了一起,即使土坑里那些面目模糊的陌生人,一想到他们也是和自己一样曾经沐浴着同一轮太阳,想到他们也有自己的亲朋至爱为之痛苦,她的心也犹如刀割。
可是她像着了魔似的,根本停不下来,也忘记了自己究竟是要做什么,更忘记保护自己,她一面挖土一面痛哭流涕,两手鲜血淋漓,整个人都那样的痴狂疯癫。
终于,十良倒了下来。
等她再次睁开眼,首先感到的就是指尖火辣辣的疼痛。然后身体上其它的痛苦都复活了,从头到脚,几乎没有一样不难受的。
半晌她才发觉自己躺在一张土炕上,同时听见有人小声嘀咕说:“醒了醒了。”
她艰难的想起身,结果只能支起脖颈,这才发现救她的原来就是之前收尸人一家。
之前她来访时,那家的老爷子,一直坐在角落里不言不语,现在才出现在她面前,他老得几乎看不出来年纪,脖子上的皮肤松驰得都垂了下来,说话声音含混之极,她必须凝聚所有的力量才听懂他的嘟囔。
他说:“都帮你看了,你找的男人不在里头,问了别的邻居,他们也都说没见过,估摸着是早逃了。”
十良一个激灵从床上坐起来,再看这位老人,仍然坐在那里岿然不动,她觉得自己真是遇到了土地爷爷。
而这个时候的杨君侯,已经在水里奋力游了好几个小时。
他是瞅准机会跳的车,钻进火车站,又随着运煤的车厢来到了天津,最后不得已暴露自己时,已经临近海河。
那时日本人的巡逻艇正在河面上开着亮灯四处照射,杨君侯灵机一动,将身上的一件旧棉衣抛向远处,实则潜水游向另一个方向。
巡逻艇上的哨兵看到漂浮的棉衣,以为有人偷偷渡河,立刻集中火力朝水面开枪。
就在“哒哒哒哒”声中,杨君侯乘机反向游远了。
他又游了一个多小时,他看到河上漂着一根木头,本想去抓木头,巡逻艇上的日本兵以为有人泅渡,又朝木头开了枪。
杨君侯只好迅速潜入河里,变换方向游走,这才躲过了一劫。
巡逻艇终于被甩开后,他才有机会顺利爬上岸,躲进一艘中国渔民的船里。
渔船里的老翁知道了他的来历后,惊惶地说:“你不能再回去了,北平那边最近抓洋人抓得紧,你这张脸一露面就逃不走,送你去乡下,能躲多久就躲多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