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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0、第 110 章 ...

  •   杜馨欣住的地方在重庆郊外,附近略有些热闹的街市,来往者尽皆贩夫走卒之辈。

      晚上的霓虹灯一亮,映衬着行人稀少的街面,颇有些渗人,出了这条街再朝西走,尽是那种一人多高的野草丛,这里也是美国兵带妓女苟合的地方,天气好的夜里总能听见吉普车声。

      杜馨欣现今住在这样的地方,不能不说是沦落了。

      不过她的衣食上显然还在尽力维持之前的派头,屋里铺着厚厚的羊毛毯,茶具、果碟都是最好的细瓷,身边也不缺听差和使女,而她本人,则穿着深蓝丝绒的外套,眉毛画得仿佛写意山水大描绘,自有一种意存高远的样子。

      一看见梦家来访,她整个人依旧笑嘻嘻的,只是偶尔疲乏的时候,眼角嘴哨一时的松懈,会显出不胜倦怠的神情。

      她说今天真是巧,上午突然想起一位故人,然后晚上这位故人就出现了。

      梦家笑道:“其实上次见面离现在还没半年,应该是炮仗响的头一个月,怎么感觉好像许久一样。”

      把“抗战胜利炮仗响了”当做计算时间的标记,是那时重庆人的风气,比如“那时炮仗还没响”、“那是炮仗响了一个月的事儿”。

      杜馨欣随手捻起一枚发簪朝半空中划一道,好像要把块完整的布料一分为二的样子,然后才叹道:“日本人这一走,时代就要大变喽!怪不得会觉得时日久远。”

      然后她眯起眼看眼梦家,道:“这些年你真不容易,回回遇见,你总是连走路也急匆匆,从没有逍遥散步的时候,大家各忙各,聚会叙旧的机会都没有。”

      梦家笑道:“无非瞎起劲罢了,要讨碗饭吃,哪有那么容易。”

      “对,”杜馨欣轻轻拍下手,道:“万事求人没个好,靠谱的菩萨是自己,以前遇上难事,我喜欢找人倾诉,慢慢发现看笑话的多,真替你担忧的少,还有那见不得人好的,更恨不得乘机踩一脚,后来学乖了,凡事只捡好听的说,半真半假,一是为了虚荣,二来也为状胆,没想到这一来二去,竟然也浑浑噩噩过了那么多年。”

      梦家诚恳道:“那么现在呢,你的生意还做么?假如有需要,我或许可以助你。”

      杜馨欣摇头笑道:“我的生意啊本来好好的,竟然被周秀娜算计了去,属于大河不死死阴沟。”

      梦家模糊中记得那个叫周秀娜的女人,之前一直跟着杜馨欣,原来竟是个口蜜腹剑之徒。

      不过她记着这女人前阵似乎得了重症,眼看是不能活得了。而饶是如此,杜馨欣一旦提及她,还是忍不住恨恨道:“骂她是狐狸精,那都是抬举了,其实她连狐狸都够不上,顶多就是只土貉子。有人还虚情假意地叫我宽恕她,可她生绝症又不是我害的,凭什么我就要既往不咎啊!”

      梦家拉住她的一只手示意她放宽心,杜馨欣这才觉得有些过火,她不好意思的耸下肩,转身走进卧室,不一会儿便捧着一只精致的红漆盒子出来。

      盒盖一掀,里面卧着的正是一枚宝光灿烂的胸针,上面镶嵌了黑白珍珠以及蓝、红宝石与祖母绿,按说这设计很惊险,因为用太多珠宝,色彩也杂,然因为能工巧匠的智慧,就那么四两拨千斤地把各种矛盾摆平了,使得胸针显现出一种浑然天成的魅力。

      她对梦家笑道:“帮我看看,值多少钱?”

      声音有点虚,反映着口袋的空虚。

      梦家心知肚明,面子上还得做出认真的模样,凑近仔细看许久,方道:“好东西,十根金条算少了。”她用不经意的语气道:“你现在还缺家用么,茂林不帮衬些?”

      杜馨欣咧嘴道:“他提过,可我不想在用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烦他啊。”

      话一出口,等于把自己与何茂林的关系交待的一清二楚了。

      见她有些不好意思,梦家忙笑道:“大家都是知根知底的,你也不用难为情。”

      杜馨欣见她说得很有诚意,这才放松神经,完全确认她是站在自己这边的。

      就见她挽着梦家的手重新回到沙发上坐下来,又从红漆盒子底下抽出一只抽屉,里面竟是一枚三克拉的火彩钻戒!

      梦家自谓钻石见得多了,却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火彩,赤裸裸的炫目很震撼。就算在夜晚幽暗的室内灯光下,那种从内部透射出来的七彩光芒,很是让人有种被催眠的感觉。

      杜馨欣凝视着这枚戒指半晌,道这是何茂林给的求婚戒指,他说自己已经错过一回了,这次一定要按照自己的心愿,想娶谁就娶谁。

      梦家明白他指的是多年前错失杜馨遗,如今再不能错过杜馨欣。

      杜馨欣当时就问他:“你娶我,家里人不会同意啊?”

      何茂林回道:“我娶了你,你就是我的家里人。”

      当时她本以为跌落谷底再难翻身,哪知道会有如此的大运。换做少女时期,她或许正眼都不会瞧何茂林一样,如今式微反后而收到他的表白,用欣喜若狂来形容也不为过。

      当然事情不会这么顺利,先是何老太太来找她闹,还有旁的人在背后中伤她名声。何老太太甚至还用名下的财产诱惑儿子,说杜馨欣这种女人脸皮厚过脚皮,但凡他敢娶,一个子儿也不留给他。

      何茂林当时就对母亲笑了,说:“好啊,反正堂亲表亲一大堆,你随便给谁都行,我还要拍手叫好呢。”

      杜馨欣见他这样有骨气,也很感动,她觉得太好了,拿人家的手短吃人家的嘴软,何老太这种人,她才不要拿她一针一线呢,讲清楚了最好,爱给谁给谁!

      梦家惋惜地想,当初何茂林追求杜馨遗时怎么就没有这样的硬气呢?

      不过时隔多年,甭管他是对是错,看到他能坚决的维护自己的女人,终究是令人敬佩的。

      她打趣说馨欣你把茂林调教的真好,杜二小姐有些不好意思,说:“你高估我了,这些决定全是他自己做的,我充其量不过是个狗头军师,把他心里的想法理顺帮他讲出来而已。”

      唉,她还是忍不住感叹道:“老实人发飙真的很厉害,没想到茂林还有这么一出!”

      “这个钻戒,”杜馨欣用指尖轻轻捻起来放在手掌心,笑道:“是我最贴心的宝贝,就算我死了也不会卖掉。可日子还得过,我不能叫自己灰头土脸,更不能叫茂林替我操心那些琐碎烦心事儿,因此只好把不太重要的先卖出去再说。”

      因为接近晚饭时间,早有女佣把餐厅摆好请她们过去,桌子上摆的是几道小菜,比如盐水虾、卤四件、红烧海参、白斩鸡,在此时的重庆非常难得。

      可见杜馨欣尽管败落了,在饮馔上仍然讲究。

      两人推杯换盏之时,谈话难免提及杜馨遗的下落。

      杜馨欣喜道:“告诉你个好消息,我姐姐、姐夫要回国了,这位姐夫还是咱们都认识的一位故交!”梦家先是一喜,继而在脑中搜刮了一圈,也想不出会有什么故交能配得上那为杜家大小姐。

      杜馨欣见她百思不得其解的模样,大笑道:“算了,也不难为你了,说起来大姐和你还算妯娌呢,因为我这位姐夫就是——唐力玮!”

      她特意一字一顿的说出来,每个字都那样大声,却见梦家不知道是惊诧还是不快,眉尖顿时紧蹙起来。

      等她定睛再一看,微蹙的眉尖又不见了,好像刚才刹那间的印象都是错觉。

      杜馨欣揉了揉眼,见梦家脸颊犹自绽开一个清浅的笑容,似乎也在为这件事感到雀跃。

      她想,这件事果然是好事儿,每个人听到都会开心。

      这后来杜馨欣又和自己说了什么,梦家一点印象也无,她只能用简单的“嗯”、“好”诸如词汇来应对,脑海中不断浮现的不是他就是杜馨遗。

      直到她坐上回家的轿车,仍然不能将注意力从这件事情上转移。当时在杜家她甚至不敢多问更多的细节,生怕会令自己更加难堪。

      是的,她百感交集,一方面认为他能有杜馨遗这样一位伴侣,实在值得替他欣慰。

      可要说没有一丝的酸意,那又是万万不可能的。

      她质问自己:难道你还臆想中,还觉得力玮应该一直在等你么?

      晚间,唐公馆里倩云正在指点厨娘做点心菜,对方小声道:“刚才到后门取蔬菜瓜果,正好遇上沈家的二少爷,看到整车的瓜果长得齐整,连招呼都不打一下,直接捡了甜瓜就朝嘴里送,我心疼这是专门买给舟舟小姐吃的,他就指着人鼻子唧唧歪歪,真把人气死了!”

      这里的沈家二少爷,乃是沈宇轩弟弟沈宇昂的儿子,也就是梦家的堂兄,自从沈老太太过世后,宇昂一家就去了云南,要不是后来在重庆重新遇到,梦家都快忘了自己还有这么门亲戚。

      倩云一听,皱眉道:“他又来打秋风了?以前太太遭难时,没见一个亲戚出来吱声,等到生意兴隆,不走动的亲戚就这么冒出来了。你不知道,太太以前是直接给他们买现成东西的,后来有位堂妹因为急事来要过一回钱,结果几个少爷就纷纷来讨钱花了。太太说,我的钱又不是多得花不掉,要他们帮忙用?从此以后,钱是一分不给,最多请他们吃顿饭什么的。哪里想到,这些人现在连舟舟的零嘴都要抢,没脸的东西。下次遇见这事儿,你就说倩云那个母夜叉不许。”

      这时仆从过来说太太回来,倩云连忙端着新炖好的羹汤走出厨房,迎面就见一个扎着羊角辫子浓眉大眼的女孩子,指着她托盘里的东西说:“沈妈妈,我晚饭没吃饱,厨房还有东西填肚子么?”

      这女孩就是唐力丽的独女,今年刚满7岁的郭绮玉,小名舟舟。

      倩云疼爱舟舟的程度不亚于自己儿子,因此一听到大小姐这样撒娇也似的喊她,忙道:“你要饿,就先把这一碗拿过去,我再给太太盛。”

      舟舟垫着小脚尖稍微探一下头,随即摇头道:“雪蛤吧?有股怪难受的味儿。”

      她也不说不喜欢,只用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盯着倩云,眼睛吧嗒吧嗒的眨着,倩云的心快被这个可爱的小人融化了,她抿下嘴一笑,拉着舟舟进了厨房叫别的佣人把东西送到书房,这才又亲自给她炖碗鸡蛋羹,笑道:“多好的东西你不吃,就喜欢捡这些简单的。”

      等到倩云去书房收拾的时候,梦家正在那里看公文,倩云见了她就问:“拍卖会的人今天电话打过来问,说那个杏林春燕珐琅彩碗您是确定要拍卖吗?”

      梦家道:“卖掉好了,这个碗在家里隔了这么久,应该有一个新归宿,叫更喜爱它的人得到。”

      倩云笑道:“以前缺钱时都没舍得卖,现在反而卖了。”梦家合上公文笑道:“缺钱时最敏感,怕人讲,现在不缺反而无所谓,世道就是这样。”

      倩云问她有打算去拍卖会买些东西吗,梦家摇摇头,说:“不去了,省得买太多,将来搬回北平的时候麻烦。”

      这是倩云近来头回听到她说“回北平”三个字,心里顿时升起压抑不住的兴奋,笑道:“真的啊,要回北平了,二小姐准备什么时候回去?”

      梦家放下手里的东西,点头道:“是啊,原先想再晚个一年半载也没什么,今天忽然改了主意,明年开春就想回去。”

      梦家看出来她的欲言又止,轻声道:“谢谢你这么多年一直陪伴我,你和沈管家就是我身边最亲的人。”

      倩云显然很吃惊,她有些尴尬,笑道:“太太好端端的说这些做什么。”梦家用手里的册子轻轻拍击着桌面,道:“可能因为听到了些消息,就有了感怀吧。”

      她看一眼倩云,才道:“大少爷要和妻子从国外回来了,我想早些把唐家的旧宅休憩完善,也好叫他们一回来就能住进自己的家。”

      不等倩云发表任何表示惊诧的言论,她立即接上去说:“听说唐家老宅子被日本人糟践的不成样了,但我不想搬也不想卖,回头你叫沈勇来下,他是打小那里长大的,对老宅子比咱们都熟悉,就请他做先锋军回去捯饬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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