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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2、第 11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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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置好力丽母女后,梦家便从唐家径直来到沈公馆,她的娘家。
据说日伪期间这宅子被一个汉奸霸占,里面的格局改动挺大,多了不少恶俗的红木家具,许多她熟悉的地方都和过去大相径庭。
不过因为沈家自从嫁女儿后人丁本就不旺,很多房子也几乎等于空置,如此一来倒没有唐家那样给人带来震撼的对比。
梦家在她少女时期那间叫做“笔趣阁”的书房里,竟然还发现了她手工完成的一套小泥人。
时隔多年,它们的形态保存完好,除了有几处细微的裂痕,并不妨碍她一一辨认:这个是父亲,那个是母亲,哦——她把手伸到橱柜深处,终于摸出躲在最里面的“唐力玮”,当年她说要捏个泥人给他,做好后不知怎么就一直没有机会送出。
梦家静静望着这些栩栩如生的小玩意,脑中既有过去的欢声笑语,也少不了那些苦难中的泪水哭泣,她想这些年每个人的经历都那样忐忑,能活下来熬到现在已是不幸中的大幸,能够获悉彼此平安,已然非常欣慰,实在不必再奢求什么。
过去值得珍藏,未来值得想往,只要他还好好活着,就是她的乐事。
想到这里,连日来萦绕心头的一块重担忽然间消失殆尽,她顿觉一身轻松,对于力玮一家不日的返还,更多了几分期盼与喜悦,而林静芬的电话,则更使她释然。
静芬在北平破城前去了香港,这些年一直在那里定居,听说她和丈夫一直在当地的英国人学校执教,梦家问她是否准备回国,电话那头的静芬立即道:“回来啊,我想念北平,想得肝都疼了。”
话题不知怎么就说到力玮身上,准确点说是静芬先提及的,她说话时小心翼翼,似乎担心会触发对方的旧疾,梦家笑道:“你直接说好了,我没事儿。”
“真的?”静芬反问一句,接下来口吻就坦然多了。
原来力玮自打上海坐上怡和的轮船去了香港,因为受力群的牵连,一度被特务紧盯,不管是行动还是和内地亲友的联络,都受到极大的干扰和阻挠。
幸亏他旧时的同事,也就是静芬当时那位尚未认识的丈夫帮忙,他才脱身前往欧洲。
这一去更是音讯渺茫,一度和国内的亲友都失去了联系,谁也不晓得他在欧洲这些年都经历了怎样的煎熬,有说他参军了,也有人认为生死未卜。
直到半个月前,力玮托人才算联系到静芬夫妇。
用“在地狱里走了一遭”来形容他的遭遇也不为过,因为力玮竟落到了德国人的集中营里!
幸好他有特长,能画肖像,勉强在里面讨了条生路,而幸运的是与他共同度过这段历程的还有一人,那就是杜馨遗。
她几乎是明知不速离欧洲就会有这样的厄运,结果还是选择与力玮一起被俘,并且毫不抱怨自己所遭受的一切,哪怕是死亡。
就是这个纤弱的女子,用她的温柔呵护,陪伴着唐力玮度过可怕的地狱生涯。
两个人在狱中结的婚,还认领了一个华裔男孩。
静芬在叙述这些事情时明显地很动情,几次声音都有些哽咽,她道:“其实我心底有个疑问,既然他都能联系到在香港的旧同事,为什么不直接和你联系呢?可见他有顾虑,担心你会因为他再娶而生怨艾。”
梦家脱口道:“怎么会呢!”
说此话时她一派真心,她没资格不满,况且她早就把整件事想得十分通透,此时听罢力玮和馨遗在欧洲的一番经历,只能用“自叹不如”来形容对馨遗的敬佩。
是怎么样的深情,才能使一个女人连生命都可以放弃,专心陪伴一个男人上刀山、下火海?
静芬听出她声音中的坦然,颇有些惊讶道:“没想到你倒能平静接受。”
梦家笑说:“是我辜负了他,他再寻自己的幸福,还得到了世间最痴情的妻子,除了祝福,我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接下来的一件事,则也同样令人感慨,那就是大姐宝诗,她和梁国斌离婚了,嫁给一位富商做填房离开了香港,再也不肯回北平。
梦家只好把父母留下来的固定资产都折现成美金,将宝诗应得的那份悉数汇给她,还另外给两个外甥留了一份。
离婚整件事,后来都是由梁国斌亲自告诉她的,他讲这些时早就心平气和,脸上毫无愤恨不满。
他说不恨宝诗,因为在这段婚姻里他得到的更多。
眼看着一位娇滴滴的千金沦落成小公务员的妻子,整日为柴米油盐操劳,他也很痛苦,因为他觉得像她这样的女子本该是像神仙一样供养才是。
回首过去的十年婚姻,恍若一场黄粱美梦,好在大梦醒后,他还多了两个可爱的孩子,他们不仅有他卑微的血液,更有着母亲的美丽和聪明,令人十分欣慰。
梁国斌这些话估计早就思虑很久,因此说得十分顺畅,比他平日里唯唯诺诺结结巴巴向上峰汇报工作时流利多了。
他没有说的是,妻子离家后他还远远的见过她一次哩,那时她珠翠环绕、巧笑嫣然,令他觉得好像不认识似的,因为和之前灰头土脸的宝诗截然不同。
他原先还有些恨她,不肯离婚,直至看到那一幕,他立刻想明白了:放她走!我从前爱她,所以娶了名声陷入危境的宝诗,现在我也爱她,那么我就成全她。
力玮和宝诗的这两件事对梦家的影响很大,令她不得不思考自己的将来。
倩云说二小姐你都有白头发了,你还不到30岁呢,将来还要再嫁。
梦家叹气道:“再嫁?谈何容易啊,倘若有人肯娶我这个未老先衰的人,必须视舟舟如己出,又不能觊觎唐氏的家财,因为我要把家产还给力玮夫妇、留给舟舟,只有如此我才能心安理得的嫁人,可是你知道么倩云,我才透露出些微意思,追我的冯先生就有些不快。”
倩云说还有伍先生呢,梦家摇头笑道:“他人很好,但他要回到上海发展,那是我的伤心地,必然再不能去啊!”
倩云不由打趣她道:“我看顾先生倒不错。”
梦家听罢“嘘”了她一声,不许她再胡说,倩云听罢只是笑。
4月下旬,宝玥出席了某位故人的婚礼,顾东篱早先说要与她同行,尽管她也知道他在北平,但既然他没有主动,她也就装作不知。
婚礼很热闹,婚宴上见到分别已久的故人则更使人欣慰,那就是石屏梅。
她们上一次见面还是九年前呢,当时石屏梅打算从南京搬至重庆,奈何单科伟的原配也到了重庆定居,她为避免尴尬选择回避,决定去上海与女儿生活在一起。
在征得丈夫单科伟的同意后,她单枪匹马回到日伪占领下的上海滩。
作为战时的一位母亲,为解决生活上的困窘并接济与前夫所生的几个孩子,石屏梅凭借她长袖善舞的交际手段,开始与人合伙承包工程,在重庆后方引起不少人非议。
石屏梅的地产事业越做越大,还涉及了房屋建筑、进口油漆颜料等等,待到抗战胜利的时候,除了几栋别墅外,她名下的地皮听说仅虹桥路就有50亩地。
可树大招风,石屏梅把事业做的风生水起,除了引起不少人的眼红,更授人以柄,使得单科伟在政坛上的宿敌击掌叫好,一有机会就要兴风起浪。
果然,这边日本人刚走,某些人便趁着在上海逮捕汉奸、查抄逆产之际,以“汉奸嫌疑”将其关进监狱。
石屏梅从未担任过伪职,哪里谈得上当汉奸呢,单科伟随即朝领袖求情,几乎以辞职相要挟,在得到上层的手谕后,关押三个多月石屏梅才得以出狱。
这时单科伟已经出任要职,他的意思是不易过于张扬,石屏梅不如先去北平避避风头。
她本来还要回上海的旧宅大放鞭炮以示庆贺哩,奈何丈夫既然发了话,只得委委屈屈先来北平呆些日子。
梦家与她此番重遇,彼此握住对方的手,你看看我、我望望你,一会笑、一会哭,反而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顾东篱见状打趣道:“看你们这幅情景,拿‘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来形容也不为过。”
两个女人这才哈哈大笑起来。
待到顾东篱走远,石屏梅朝他努努嘴,说:“二小姐,我看顾先生对你有意思呢!他现在已经是自由身了,要不要我来牵线?”
梦家不知怎的脸颊顿时烧得通红,一时间竟然想不出什么话来应对,半晌才说:“怎么可能!”
石屏梅吃吃笑几声,才道:“难道你还看不出来吗?不过顾先生是政治家,政治家们多数喜怒不形于色,要你去猜他们的心事。”
梦家打趣道:“你是在说单先生吗?”
石屏梅笑道:“不能比啦,顾先生的冷静沉着是出了名的,那是外交家的基本素养嘛。”
她朝远处张望一下,见顾东篱正在与新人交谈,她这才低声对宝玥说:“你要是因为年龄的问题有所顾虑,那才叫因小失大,顾先生年轻时是出了名的美男子,今年才40多岁,可看上去仍然风度翩翩,比多少年轻人都要英俊。何况我这几个月的遭遇更充分说明:女人再精明强悍也终归是个妇道人家,没有背后撑腰的恐怕独木难支,顾先生与你知根知底,人才又好,真是打着灯笼找不着的!”
梦家“啐”她一口,笑道:“今天你是来当说客的么?”
石屏梅叹口气,道:“哪里,我是有感而发罢了。”
她把头一低,附在梦家耳边轻声道:“你知道是谁害我入狱吗?”
她说这句话时,拳头不由自主紧握起来,眼中闪过肃杀之气,梦家看她这幅神色,惊疑道:“难道是咱们都认识的一位故人?”
石屏梅恨恨道:“徐怀璋!这杀千刀的,连单先生都说当初他真是瞎了眼睛才提拔这猪狗不如的东西,他老子日伪时期也在上海,想和我一起投资房产,我没同意,估计是那时接下的梁子。”
即使隔了这些年,再听人提及“徐怀璋”的名字,梦家仍然抑制不住胸中满腔的嫌恶恼恨之情,脸上顿现愤然之色。
石屏梅连忙拉起她的手说:“不提这人,咱们且去喝喜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