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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5、第 11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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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中午饭后梦家独自在家清点家中旧物,倩云跟在后面搭手帮忙。
她望着积满灰尘的各类玩物书籍,不由说:“好像”。
倩云立即明白她指的是1937年全家人清理财物欲南下逃难时的情景。
不错,同样是炎热的夏天,也是她们两个一起忙前忙后。
类似的情景通常可以令情绪穿梭时空,倩云忍不住笑道:“哎吆,只能用那句老话来形容了,真跟做梦也似的。”
梦家的体会却比她更深刻,此情此景令她体味到某种慌乱,令她觉得心脏猛烈地跳动,可能是因为之前那次清点旧物后的,接连发生的尽是不如人意的事件,桩桩都打击到她,才使人把不祥的预感与之联系吧。
她有些晕眩,只好坐下来休息,心想或许是累着了。
梦家对自己说,最难熬的日子早就过去了,战争、炮火也都经历过了,不会有更可怕的了。
这样安慰着自己,她才算平静下来,心安理得的吃饭、午睡去了,甚至还做了个短暂的梦。
梦中力玮和一个女人拉着手相视而笑,那种满足的笑容令旁观者为之动容,忽然间女人转过脸,竟然是她自己?
她被这一幕吓住了,惊愕得连连质问力玮:“杜姐姐呢,她人在哪里?”
等她醒来的时候,才发现整个人都浸在汗水里。
正在这里发愣,只听见有人噗噗噗地敲门,随后就是倩云压低着嗓子道:“二小姐你醒了么?出事情了,大少爷那里出事情了!”
她在慌乱中起身,三步并作两步直朝外走,嘴里低声嗫喃着:“老天保佑,老天保佑。”
可等她开门后看到倩云苍白的面容,艳阳高照的暑天里,心脏暮然跌入冰冷的低谷。
她几乎颤抖着声音,问:“怎么了?力玮怎么了?”
倩云观察着她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说:“不是他,是大少奶奶,她,她死了。”
梦家的脸痛苦地扭曲了,可她发现倩云似乎还有话要讲,便努力克制住自己,鼓足勇气继续听她说下去。
倩云显然很为自己承当的这个任务感到难受,她眼角中沁出泪珠,用泣不成声的声音道:“当时那个稽查队长非说房东是汉奸,要没收他的房子,大少奶奶出面帮房东说话,那稽查队长耍狠就拿枪吓唬大少奶奶,哪知道大少奶奶不给他面子,那人恼羞成怒结果就真开了枪。”
倩云正说着,忽然整个人噗通一声坐到地上,道:“大少爷那时刚从外头回来,看见后便回到卧室,也不知从哪里变出一把枪,照着稽查队长就是一枪,把那稽查队长打死了!”
梦家脑门上好像被一只手紧紧扣着,疼得难受。
她明白倩云曾受过力玮的恩惠才有此崩溃之举,便扶起倩云问:“那么大少爷人呢?”
倩云道:“已经被警察局逮住,牢狱之灾恐怕难免,可他要因为这个被判死刑的话,那可怎么好哇?”
第二天,梦家就在警察局看守所里见到了力玮。
这是自从他回国后,两个人首次单独相处,没想到却是在这样的地方。
外面的夏日阳光耀眼,屋子里则幽暗阴冷,力玮身上那件事发时穿着的灰色长袍,早就皱皱巴巴,他目光有些呆滞,好像还没有从之前的那件事上恢复过来,也许仍在思念着亡妻。
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梦家发现他看到自己时,微微张下嘴,嘴形隐约是“馨遗”的样子。
等他看清楚是她时,仍然挣扎着冲她淡然一笑。
尽管她已做过最坏的打算,但此时此刻见到他,仍被那种万念俱灰的颓败吓到,胸口不由感到一阵窒息:那位温文尔雅的绅士、风姿俊雅的画家,现在真的沦落成一具行尸走肉了。
她有无法言说的沉重,惊骇悲痛之情,犹如昨日听到惨剧发生之时,很想安慰对方几句,可又觉得面对如此惨剧,任何慰藉的话都过于轻描淡写,是轻佻的亵渎。
最后还是由力玮先开的口,他说话一字一顿,冷静得很,显然之前想过很多遍。
他说:“梦家你不知道,馨遗在集中营时就得了绝症,我之所以坚持回北平也是为了替她治病,只是她不肯令旁人获悉此事,连她妹妹都没告诉。我敬爱馨遗,希望她在世间久待,只愁自己能做的实在少得可怜。偶而想起你以前说过的预言,遂时时刻刻提防她离去。所以这次她的意外,即在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现在才能完全接受。老实说,我的痛哭,在确定她不久即将离世之前,早就默默做过无数次了。”
他一直认为,厚重坚定的爱情绝大多数需要时间发酵,是两个人的血肉碰撞培养出的默契,同时又糅杂着无数个平庸日常中的一地鸡毛,最后才升华为无可替代的感情。
而现在,他挚爱过的一切都被碾成碎片,从今往后的每个早晨,他醒来都必须重建自己的生活,平静而沉默地哀悼所失去的一切人和事。
爱情很短,回忆很长。
两人沉默片刻,力玮又继续道:“但是我不能允许别人夺取她本来就脆弱的生命,不管那人是谁。这次杀人我一点儿不后悔,与其苦等法律帮忙申冤,不如举枪亲自复仇!”
说到这里,他脸上显出一个讽刺的笑容,就听他笑道:“我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漂泊半生、一事无成,至于将来的日子,我也不做它想,死亦无忧,生亦何喜?”
说到这里,他望眼梦家,眼神很坚决,又难免有几分落魄。
这一眼仿佛是对梦家与他过去关系的总结,似乎在说:幸好当初你没有和我走。
就是这一眼,越发令她痛彻心扉。
力玮又道:“只是可怜了秀泽,他刚有爸爸妈妈,却又要失去一个家庭。”
此刻他期望的眼神,显然在等待着梦家的回答。
“不,我不会帮你抚养秀泽,这是你的事!”她勉强在抽泣中说出了这些话。
然后他便笑而不语,仿佛一尊佛,没有任何欲望,哪怕是求生。
梦家不屈不挠地说我要把你救出来,哪怕用银行或者我的命来交换!
力玮微微皱起眉头,轻声道:“我已经对不住馨遗,不能再对不起唐家,银行是你和二弟的心血,谁也没有资格掠夺。”
她红着眼睛走出警察局的,大热的天她寝食难安,想尽了各种办法,一个是请律师,一个是四处打电话救人帮忙,另外还要把秀泽领回家。
这孩子虽比舟舟大不了几岁,可特殊的经历使他小小年纪就比同龄人具备一种镇静的气质。
尤其是在当前的节骨眼,他越发不哭不闹不问,反而使身边的成年人感到异样不安。
为使他在学校免受同学骚扰,梦家让他暂时停止上课,秀泽则低头轻抚着书包,很明显在努力思索着什么。
梦家距离童年太遥远了,已经想不起来自己像他这样大时,是否也有这样复杂的心理活动,而且舟舟向来是藏不住话的,因此当她面对着这个腼腆的小男孩,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与他解释当前的局面。
最后,反而是秀泽轻声道:“没事,不管别人说什么,只要我不想听,一律进不了脑子。”
他说话的口吻明显比同龄人要成熟许多。
梦家先是一愣,继而才对这孩子滋生起更浓厚的怜悯,如果说之前的疼爱还只是因为他是力玮和馨遗的儿子,现在则更多的是因为这个孩子本身了。
接下来一步,就是该如何解救力玮呢?
饶是她身经百战,这时却又想不起一个可靠的方法。
很自然的,她想起了他。
令人失望的是,顾东篱不在南京,秘书说他出差了。她连他去了哪里,都没有勇气再问。
那段时间除了工作,晚上她都不愿在家呆着,因为不想再独自面对眼睛哭得红肿的力丽。
她常对倩云说的话就是:“快,快给我买戏票,哪家戏园子最热闹就买它家的,我要朝人多的地方呆着。”
她记得以前看《金瓶梅》,书里的西门庆在李瓶儿去世之后对戏班说:不管演什么戏,只要热闹!
因为热闹可以吓退心里孤独和悲怆。
这天早晨梦家刚醒,就见倩云慌慌张张过来说:“太太您猜谁来啦?”
不等梦家回答,她已经喜不自胜,笑道:“是顾先生啊!”
梦家披上晨衣、踩上拖鞋,顾不得梳洗打扮换衣服,立刻就奔出了房间,一路小跑直朝小客厅跑过去。
果然,顾东篱风尘仆仆正背着双手在那里张望呢!
他们见面后立即开始讨论力玮的事,从一开始说话就没有障碍,更用不着什么铺垫。
那种深沉的默契,使得寒暄话在此刻成为多余。
顾东篱说这件事首先一定要请律师朝防卫过当的方向来辩护,而且要造舆论,因为近来稽查队横行无度以查收伪产为由,引发了很多人的不满;
其次,也是最重要的一环,力玮需要改变国籍。
说到这里,顾东篱问:“他现在还是中华民国国籍吧?”
梦家点点头,这一点她是确认过的。
顾东篱说:“我可以请领事馆的朋友出面帮忙,帮他改为某个太平洋岛国的国籍,即使将来法庭宣判后,也无非引渡回国。至于国外要如何追究他责任,你就全权交给我来办。”
梦家一时愣住了,以外国人的身份,“犯罪”后从中国脱身?
顾东篱有点尴尬,笑道:“是觉得我在钻法律空子还是滥用职权?”
梦家连忙摇头否认,道:“非常时期行非常之法,不必拘泥于常规。”
尽管有顾东篱一力相助,等到此案审结也是九月初金凤送爽的时候了,案子最终果然按照他之前的设想发展。
但令人难以接受的是,力玮出狱后将直接由专人押送前往国外,梦家甚至没有送行的机会。
她能做到的,只是派人把馨遗的骨灰以及秀泽一起送往那里,再由她出钱置办产业安排这对父子住下。
至于将来他如何面对新生活从阴霾中复出,那就完全要靠自己了。
穿越至此,梦家也终于明白画家无为,何以多年后终成为画界的一代巨擎。
除了天赋的才华,艺术家也和常人一样,永远不可能战胜、躲开或者绕行生活的悲剧,他们擅长的无非是整理它、消解它、表达它,把它变成另外一种可控的情绪。
力玮的选择就是把它们都画出来。
他是托钵艺海的苦行僧,更是谪仙人,游历俗世百年后,必将带着满钵的泪和血,离开拼搏终生的人间。
送秀泽离开北平那天,梦家带着力丽和舟舟一起送行,秀泽临行前交给梦家一张纸,说是父亲的亲笔书。
待到孩子离去,梦家轻轻展开,只见上面寥寥一行字:
红尘浊,笙歌落,回首故土千疮百破。昔日山河多壮阔,祖国祖国我是客,何方有我一星灯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