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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第 2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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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家的宅子在金鱼胡同,门口的石柱上缠绕着很厚的长春藤,一看就是老宅,平常这胡同全都让各式汽车塞满,尤其是大门口,往常总横着两条板凳,有人坐在那里说说笑笑。
现在可没有了,大门口连门房都没有一个,真是应了那句老话——破篮装泥鳅,走的走,溜的溜。
这天梦家坐车来杜家,仲春天气已经开始转暖,处处暖意融融,可站在杜宅外朝里一看,偌大的庭院,那种冷清迹象就好像一座死宅,不见一点儿活气。
梦家望着这里,忽然有个奇怪的感触:天下总有不散的宴席,虽说自己家里现在正是鼎盛,但将来未必能避免这样的情形。
她想起小时候和杜家姐妹一起玩的日子仿佛还在目前,转眼之间繁华绮丽消失殆尽,人生就是这样的容易过去,不由人悲戚。
好在这个想法,也就只转瞬的念头,等到梦家走进去,也就忘记了。
杜兴刚这时正在客厅和人说话,他身上穿着纺绸衣衫,咬着半截雪茄烟说的正尽兴,似乎在谈公债投资之类的话题,听见脚步声回头一看,见是她来才起身招呼道:“二小姐,多时不见。”
梦家冲他打个招呼,这才对杜兴刚说:“来看杜姐姐,之前通过电话,她说下午会在家。”
杜兴刚撸下袍袖道:“刚才大夫正在给她看病,你来得正好。”
很快,梦家就来到杜馨遗的卧室,原以为她生了病,屋里必然也就是个病房的样子。
谁知里面收拾的清爽利索,杜馨遗也没在床上躺着,她披着件淡青秋罗长衫,正独自抱肘站在落地大窗前,颇有些遗世独立的样子。
她听见脚步声转身回头——就见她手握一柄镶了汉白玉烟嘴的香烟,正在吞云吐雾,烟雾中恰能露出狭长细致的眼睛,由于她个子很高,一般男人与她站在一起时就显得很有压迫感,梦家更是必须仰视才能看清楚她的脸。
杜馨遗邀梦家一起坐在窗前,端来糖盒子请她吃零食,笑道:“上次见你,还是好几年前呢,转眼就成大姑娘了,我记得你和杜馨欣同龄。”
梦家因为没见到杜二小姐,少不得问候一声,杜馨遗道:“她不喜欢读书,一心想做电影明星,现在老爷子病了,我也管不住她,就由她去吧。”
她说话的态度里,既无留恋过去的伤感,也没有忧虑明天,只是那样懒懒的、淡淡的,仿佛身边诸事都与己无干。
梦家只好问:“杜老先生的病,现在如何?”杜馨遗眯起眼,长吐一口烟圈,摇头道:“看他受罪却无能为力,非常难受,恨不能床上生病的是自己。”
说完此话,杜馨遗忽然吁口气,低声道:“希望这段日子早些过去,真是糟糕透了。”
言罢,她好像很为自己的埋怨不好意思似的,朝梦家微微一笑,说:“我最烦人抱怨,可是自己竟然也不能免俗,真是抱歉。”
从梦家进门到现在,只有这句话,才算真正透露些许她的内心想法,梦家从中敏锐的察觉到杜馨遗对她的保留态度——没有意想到的倾诉和哀叹,也许对杜家小姐而言,世态炎凉引起的疏远固然令人难受,刻意打着探视的名义来看笑话才更刻薄。
所以她这样的心灰意懒,梦家倒觉得能够理解,只是不知如何启齿何茂林交付她的任务。
杜馨遗问梦家:“你姐姐可都还好?平常都喜欢做些什么呢?”
梦家道:“大姐今年夏天大学毕业,大家平常都挺喜欢热闹的,常一起看电影、下馆子、看戏什么的,杜姐姐你呢?”
杜馨遗摇头道:“我不喜欢人多,也不喜欢和陌生人来往,假如做人非得有点啥残疾,我宁可当哑巴,省得废话、错话、假话。”
此时正午刚过,她们两个从落地窗户朝外看,就见远处那暖阳中的闪亮屋顶、人的轮廓,碧绿的青草树木,恰好像一副油画般生动艳丽,而近处,葡萄架也冒出了新芽,还有几只鸟儿在那里飞来忙去,杜馨遗指着它们笑道:“唉,对白头翁真是又爱又恨,每年都要吃掉我很多葡萄。”
梦家雀跃道:“杜姐姐也喜欢养花种草呢?”杜馨遗先是点点头,忽然就压低了声音,道:“可惜这颗葡萄树我也看不了几眼啦!”
刹那间,梦家忽然很为自己目前的幸福感到愧疚,同时也更能体会到她的失落和伤感,遂低声道:“杜姐姐与何茂林是不是已经取消婚约了?”
杜馨遗眉毛一挑,笑道:“已经传得这么快啦?”
梦家道:“外面都说是何家先提出来的,我却知道何家无非是要面子不肯讲实话。”
杜馨遗很惊异,好像在问:“你怎么知道?”
梦家低声道:“何茂林寻机会把实情都说了,他放心不下杜姐姐,更不明白为什么你这么坚决。”
杜馨遗一笑,道:“我这样的一个家、这样的一家子人,实在不忍心连累他,更不想把自己作为一桩交易的砝码。”
梦家露出敬佩的眼光,道:“那杜老先生和你二弟有什么意见?”
杜馨遗站起身,把手里的香烟尾巴丢到烟灰缸,又用一枚镇纸把它捻灭,才说:“他们能有什么意见?我只要把父亲养老送终就够了。”
梦家想,其实何家的生意都在老爷子、老太太身上,何茂林并没有一点发言权,就何茂林此人而言,性子过于怯懦,即使杜馨遗真嫁过去,未必有好日子过,所以照梦家来看,杜馨遗此举可谓明智。
杜馨遗见梦家若有所思,笑道:“你也看到了,他就是这样一个人,这么要紧的话,并不敢亲自来问,还要托你这个小妹妹来探听,唉。”
最后的一个“唉”,言有尽而意无穷,就为这句话,梦家大着胆子道:“说句实话,我觉得杜姐姐此举才真是智慧。”
此言一出,杜馨遗眼睛一亮——她目前的处境虽然很糟,但它至少不会再有欺骗和虚伪,她最怕谁来劝什么大好姻缘之类的话,因此她欣慰道:“二小姐,你真是难得一个明白人!”
她们两个在这里叙旧时,唐力玮也来到了杜家。
杜馨遗和唐力玮以前同在法国读书,不过无非点头之交,真正走近还是今年春天的时候,杜馨遗要去市区发电报,因为错过校车正举手无措,唐力玮恰好路过就开车送她到城里电报局。
等到他们学业结束一起回国,漫漫旅途中唐力玮才察觉杜馨遗节俭克己得很,联想到杜家最近发生的一系列意外,他猜测必定是经济上捉襟见肘所致,便小心翼翼地、以不着痕迹的方式帮扶她一二。
杜馨遗之前依仗着家庭的富足,过着不食人间烟火的日子,如今家中骤变潦倒,竟然还有人施之以桃李,感激之情油然而生。
然她本不是那等善长社交的女子,只是言谈举止间对唐力玮亲密不少,俨然将他视为亲切友人。
今天是力玮回国以后第一次到杜家拜访,等进了杜公馆,才发现外面看着甚为气派的房子,里面确实纷乱许多,花园里杂草丛生,客厅里东西凌乱,直到他进来沿途也没见个仆从的影子。
力玮正犹疑该去哪里找人,就听见楼梯上响起沉重的脚步,随即听见杜兴刚的声音有气无力道:“力玮!”
力玮连忙转身,见一个脸色蜡黄的男子正朝他走来。
“恐怕过些时日,杜府也不存在了。”杜兴刚笑道:“房子已经抵押到银行,那家银行是山西人开的,听说这些钱老板,身上戴万把块钱的翡翠,吃饭盛菜的却都是粗瓷盆,都是暴发户!”
力玮把话题扯开道:“令姐可好?电话里你对说她病了?”
杜兴刚听罢,哈哈大笑数声,道:“没什么事儿,我怕说是自己要见你,你不来,现在我姐姐的面子可比我大多了。”
唐力玮道:“反正我现在也是闲着,有哪里用得到的地儿,请直说。”
杜兴刚翘腿坐到他对面道:“求人办事儿得有面子,我现在的情况,又有什么资格呢?真是墙倒众人推,你能来,就是给兄弟面子。”
力玮听他瞎发了一顿牢骚,只是笑笑。
从他进来也有阵时间,竟然连一个端茶的佣人都不见踪迹,可见杜家真是树倒猢狲散,他正想着,就听见杜兴刚叹道:“听说很多大户人家都想把闺女介绍给你。”
力玮忙道:“恐怕这消息有误,我自己怎么不知道呢?”
杜兴刚道:“我知道你心气高,一般的女人不入你眼。”
力玮笑笑,杜兴刚道:“姿色决定一个女人的身价,假如我的姐姐是个绝色的,你以为我会坐以待毙?”
力玮皱了下眉,觉得他的话过于粗鄙,道:“令姐与何家婚约还在吗?”
杜兴刚摇摇头,说:“黄了,全黄了,我那个姐姐你是知道的,别看她性子文静,脾气却很倔,她亲自和何茂林说要把婚约结束。”
他越说越气,把双手一摊,无可奈何道:“这不是把全家人朝死路上逼吗?何家还没有动静呢,自己就先拗断退路。老爷子中风在医院,我还没和他说,怕是说了立马咽气儿。”
力玮道:“那何家的意思呢?”杜兴刚猛然一击掌说:“茂林这孩子倒是实诚。”
这时就听见门厅里发出“吱嘎”一声,就见个小脚的老太太进屋,发髻梳得干干净净,老远就冲唐力玮行了个礼,然后才转向杜兴刚,小心翼翼道:“大少爷,可找到你了,我那工钱,你说好了前天就给我的,老太太岁数大了,全指望这个吃饭看病了。”
当着客人的面,杜兴刚冷不丁被讨债的下人抓了个正着,脸上过不去,又羞又恼,只好说:“去去去,我自己还一身债呢,哪里有闲钱给你?”
老太太眼看是要哭了,说:“大少爷,好歹你小时候都是我一手带大的,太太在世的时候——”她还没说完,就被杜兴刚打断,暴躁道:“再说,小心我翻脸!”
唐力玮边上看不下去,正想插嘴问是多少钱,就见楼梯声响,款款下来两个女子。
后面那位不就是前些日子北海溜冰场见到的紫袍女郎吗?
而前面那个,脸色发白,正是杜馨遗。
她朝唐力玮打个招呼,这才招手对老仆妇柔声说:“张妈你来,我把工钱结算给你。”
张妈看看杜兴刚的脸色,方才挪步到杜馨遗面前,杜馨遗取出一个红纸包塞到她手里,笑道:“你是杜府的老人了,先前还要说给你养老送终,如今看来也都要落空。”
张妈伸手接过钱,再三道谢,仍旧不忘老东家的规矩,从客厅的角门里出去了。
可叹杜公馆败落如昔,从房子到家具全是银行的抵押,杜家兄妹几个,连一个老妈妈的工钱都紧张。
杜馨遗在楼上听见他哥哥使诈把唐力玮叫来,又大肆在人家面前谈什么“绝色”,觉得很难堪。
她本来还不想出头露面,后见到老仆妇张妈被哥哥呵斥,这才下来解围。
送走了张妈,杜馨遗才想起介绍力玮和梦家两个,力玮完没想到,眼前这个身材高挑的女孩子就是当年和弟弟大打出手的沈梦家。
于是她那天在溜冰场上伶俐劲儿,和记忆中她斗殴时的利索劲儿重叠起来,力玮嘴角不由浮起了笑意。
力玮刚和梦家问了好,忽听得客厅大门声响,随即传来一阵花香浓郁的脂粉味,就见一前一后两位丽人纷沓至来,后面那位艳丽的女郎穿着滚镶花边的旗袍,身上香水味很浓,前面的那位年纪颇小的是杜馨欣。
她们大概没想到客厅里有人,杜馨欣一进门先对梦家打了招呼,这才拉着身后女郎的手,对大姐嚷道:“快看啊,石屏梅姐姐现在就像电影明星,多漂亮啊,她还说会把我推荐给上海的导演呢!”
梦家前面几次听见“石屏梅”的大名,等见了本尊顿时眼前一亮,觉得和脑海中设想的专栏作家、交际明星一样,乃是位时髦靓丽的都市女郎,只是没想到她和杜家姐妹也是旧识。
杜馨欣这才留意到唐力玮,笑道:“唐大哥给我的印象,总好像是《赤壁怀古》的周公瑾,风流倜傥、雄姿英发,虽然你穿的是西装。”
力玮连忙说“过奖”,她又说:“唐大哥,你也出过国,有没有可以介绍的好莱坞导演?哦,我忘了你和姐姐一样在法国,并不在美国。”
她咋咋呼呼的声音在空旷安宁的客厅里显得特别刺耳,杜兴刚不乐道:“疯丫头去哪里了,一天不见影子!当什么演员啊,那种下作事儿也要去做?”
杜馨欣“哼”了一声,立刻转身走开,只丢下一屋的人在身后。
目睹了这场家庭闹剧后,梦家立即和诸人告辞离去,杜馨遗眼中满是歉意,送走客人后才握住石屏梅的手说:“以为你不来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