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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第 3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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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子刚停好,就听见力玮道:“你最近好像对我有意见?”
梦家其实并不想抵赖,但出于颜面,又不愿痛快承认,她道:“那天我听师父说,如今国运衰微,不管文坛还是画坛,都是牛鬼蛇神辈出,有天份的人固然风毛菱角,耐得住性子能苦学绘画的人,更少!因为大家不是忙于奔波糊口,就是被俗务缠身,所以当他看到画界的某些人一鸣惊人后,既无无丝竹之乱耳,更无案牍之劳形,却丝毫不懂得珍惜时光,刘老师回回提及这些人和事,常有恨铁不成钢之意。”
见她说得煞有介事,力玮颇为疑惑地问:“我向刘前辈讨教过画画,也很尊重他,但并没有什么多余的交情,这惜才、爱才的拳拳之心,很令人不安,你肯定他说得就是我吗?”
梦家两手一摊,点头说:“可不是,刘老师说年轻人画画,纵然要师法西洋人的技术,国人的文人风骨更要师承,如果只为权贵奔波谋高位,或者为红颜知己陷落温柔乡,都会自贬风范,极不可取!”
她平常说话行事爽利惯了,今天煞有介事地挟带私货,真话假话混在一起,倒也讲得头头是道,心里很得意。
力玮只觉得她虽尽力把话说得义正词严,但眼神中隐约又有狡黠之意。
突然间,他福至心灵,心中顿时一亮。见他盯着自己,梦家道:“看我干什么?”
他笑了一下,才问:“外面已经传成这样了?”
她有些心虚,又觉得越抹越黑,干脆就不再说话,只管双手绞着手绢,低头盯着地面。
假如说沉默也是一种武器,她这次可算是把它用的得心应手。
就听那人轻声道:“我从来都没有什么红颜知己,只是单纯地帮朋友忙。”
梦家没想到前面自己洋洋洒洒地说了那么多,人家能去伪存真,立刻捕捉到最关键的一句,还专门解释给她听。
难道自己刚才的表情不够风轻云淡?还是语气里的醋味过重了?
不管怎么样,自作聪明真是害死人!
梦家不敢再多说一句,生怕泄露了更多想法,她只能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像是在说“知道了”,又好像在鼓励对方继续。
力玮的声音突然变得很小,她几乎要听不到了,不由抬头——他望着远方小声道:“有时候我出手帮人,并不是因为多善良,也不仅是怜惜对方,可能只是在悲悯自己而已。”
梦家不由愣住了:原来拿到上帝好牌的人、被优待的天之骄子,也要在漫长的人生里不断遇到困境,也有那样自恋自艾的情绪?
力玮不再说话,开始默默地开车。
有那么一刹那,梦家甚至猜测他是不是后悔了,毕竟交浅言深是大忌,今天的话就他们之前的交情而言、就他们目前的身份而言,明显是有点鲁莽了。
她在沉默的车厢里,回忆中想才几分钟前他说话的眼神和语调,内心依旧有不小的触动。
力玮这个人怎么说呢,看着和人都能说得来,对谁都客客气气的,其实他与外人建立信任并不是一个那么容易的过程。
一来家世背景在那里,他见过的人多了去,二来他表面上情绪稳定,实则心思敏感锐利,否则也不至于能画出那样的作品。
这样的男人,他所追求的恐怕并非名利或者美人,而是被人懂得。
但怎么样才算入他法眼的“懂得”呢?
是夸他貌比潘安,还是赞他家有泼天富贵,还是美誉他有不世出的才华?
可惜,梦家也并不知道,她只是觉得人心,或者感情这事儿,顺其自然最好,苦苦探索或者孜孜追求,往往就没了意思。
既如此,她就没必要再去计较他每句话的背后的含义。
想到这里,梦家不由又一次朝力玮望过去,恰好他也朝她这里看:他的双眸真是明亮,简直比这黄沙天里最亮的灯还要耀眼,能把人内心的一切闪耀得通明。
她感慨地想,只有心地干净、没有妄念的人才有这种清冽感,这样的人内心都有某种持戒,外人无论如何也无法将它打破。
徐怀璋终于顺利成为单氏的入慕之宾,全家都对力玮感激不尽。
这天他来找力玮,说要带他去一个有意思的地方,问他是哪里也三缄其口。
于是两个人并不坐轿车,而是各包一辆人力车沿着西珠市口大街朝北走,最后才下车步行,走进个叫“韩家潭“的胡同口。
力玮虽然是老北平,打小都住在清贵的街区,又不爱玩,并不知道这就是闻名的“八大胡同”风月薮,一路上就听见徐怀璋皱眉道:“糟糕,刚才一时疏忽,其实应该坐轿车来。”
力玮道:“这话什么意思?”
徐怀璋埋怨道:“接连碰见好几班熟人,怪难为情的。”
他们来到胡同尾巴上的一座院落前,徐怀璋敲几下门环,就见一个老妈子出来,一见是他脸上立刻堆出笑来道:“徐大公子,好些日子没来呢!”
由此可见徐怀璋是熟客。
那老妈子惯于识人,见力玮气度不凡,穿着打扮也都好,可见也是个贵客,便欢欢喜喜地把他们引到一扇门前。
老妈子将要伸手掀帘子,就听见里面一个娇滴滴的声音说:“您老人家小心点,天开始热了,别把蚊子引到屋子里来。”
老妈子笑道:“我的儿,你快出来看看谁来了?”
都到了这个地步,力玮就是个傻子,也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了。
他碍于情面,只好和徐怀璋一起进屋,就见靠窗的那边摆了张铜床,上面挂着湖水色湖绉帐子,墙壁则挂着绣花屏与唐诗的对联。
梳妆台边上坐着个妙龄女子,梳着长长的辫子,也没戴什么首饰,倒很淡雅。
在力玮的想象中,窑子这种地方就是活地狱,谁知里面的陈设比不少阔人家里还清雅。
这时老妈子已经端进来两盏清茶,并摆满满的瓜子、花生、糖、陈皮梅、水果之类,还叫人送来湿毛巾给他们擦脸。
那女子只顾玩手里的一副扑克牌,徐怀璋讨好道:“秀云,你是自己打牌还是问卦?”
秀云瞟眼徐怀璋,说:“我又有什么卦可以问的?反正落到这坑里,将来还能有什么出路?”
徐怀璋笑道:“那可就不好说了,你看翠云的命不就很好么?”
秀云啐他一口,说:“好什么好?做老头子的小老婆吗?”
力玮这才明白,原来上次在徐家看到的姨娘之前就是从这里出来的。
秀云磕碜徐怀璋几句,这才给他些好脸色,说:“翠云不比我,性子好得很,可惜落到你们徐家这对父子的手上,前次来我看她胳膊上都是伤,打得跟蛛网似的,你要是真有心就别尽顾着哄我,好好照顾她才是。”
徐怀璋见她当着力玮的面子把这话都说出来,有些不好意思,只好含混道:“我家老爷子脾气虽暴躁,并不会那样打人。”
没多久,就见老妈子牵着一个女孩子的手进来,这女孩约摸有十六、七岁的样子,生得玲珑可爱。
秀云道:“倩云你总是不肯接客,可是你哥哥欠下的赌债又多,不如趁着今天有机会,我介绍一个文雅的客人给你。”
力玮想这个年纪正是女孩子无忧无虑的闺阁时代,像梦家那样承欢父母的膝下才是正途,这女孩却早早沦落到风月场中。
他这样一想,难免有些难过,就多看了几眼倩云。
秀云笑道:“看人也没有看成这个样子的。”
他们这里正说笑,就听见外面有人吵吵嚷嚷,似乎是为钱的事儿在争执,期间夹杂着一个汉子的声音。
秀云皱眉对倩云道:“又是你哥闹了,没事儿就去罐猫尿,喝醉了不是赌钱就是挺尸!翠云赎身的钱当初给了他大半,如今花得精光还要打你的主意!”
倩云本来一直不吭声,听到这里立时就抬起头,看样子要出去说话。
徐怀璋连忙使个眼色对秀云,把她给生生拽住,不一会就见个尖嘴猴腮的人进屋,浑身都是酒味。
秀云皱眉道:“你这个帮吃的帮喝的篾片,整天就不知道做正事。”
那人涎着脸对秀云说:“您好歹调教下倩云,只要她肯接客,不就什么都没事了?”说完这话,他才连忙上来朝徐怀璋垂手请安。
徐怀璋说:“前些日子你去徐府瞧翠云,正好她不在,陪老爷看戏去了,所以才叫你扑个空。如今你小妹也成人了,蛮好为她寻人家嫁了,总比耗在这里强百倍。”
然后就见徐怀璋拿出随身带的支票簿,叫这汉子到银行里去支一百块钱,而且叮嘱都要现洋。
不一会那汉子趔趄着步子,双手兜着张报纸进屋。
他一把没有捏住,报纸漏个大窟窿,“哗啦啦”一声撒了满桌子的洋钱,还有好多“叮叮当当”一阵响,滚到地下去。
徐怀璋指着桌上地上这些钱,对老妈子道:“五十块是给你的,这些日子先别叫倩云急着做生意。”
然后他又把脸转向那汉子,说:“剩下的给你,算是翠云节下的孝敬,不能叫人说徐府亏待了你?”
那汉子笑得嘴都合不上,从地上把钱捡走,捧着它们走了。
等到人都快散尽,徐怀璋看下秀云面无表情的脸,才笑说:“你放心,少不了你的那份,我不想当外人面给,就怕被你妈知道了又管你要。”
秀云道:“那你送我多少呢?”
徐怀璋摸了下她的下巴颏,笑道:“改天带你去买金首饰,好不好?”
秀云听了,知道今天是拿不到好处了,顿时脸色就难看起来。
徐怀璋一笑,这才朝力玮示意表示要走。
力玮起初只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态,谁知一来就瞧了场不收钱的闹剧。
他见徐怀璋透露出走的意思,忙不迭的拿起帽子。
此刻就见大门口这时来了辆崭新的汽车,可见欢场上的“迎新送旧”就是这个意思。
等到两人离开胡同好远,力玮才道:“你出手大方,一下子就给了他们那么多。”
徐怀璋冷笑道:“你看到的只是表像,其实今天什么倩云啊、兄弟啊,都是个套,早就摆下来等着我钻。”
力玮奇道:“那你还钻?”徐怀璋叹口气说:“谁叫翠云我看着可怜啊!她娘家的兄弟不时去找她要钱,叫老爷子知道了,回头还是翠云难堪,我就当打发狗,不时填他们一点钱,省得到家里去闹。”
力玮听了默然良久,他想这种圈子里的龌龊事龌龊人真是可恶,把自己姐妹投到火坑里不算,还要再盘算着吃她的肉、喝她的血,可惜他只是个外人,丝毫不能出力。
徐怀璋见他不出声,试探道:“你是不是想着那个倩云?这里是个南班儿,向来调教的人水灵,何况她还是个清倌人,你要是打算梳拢,我倒可以帮你牵线。”
力玮再不想和这种地方有丝毫的牵连,忙笑道:“你又打趣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