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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8、第 7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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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6年,市面上发生了很多大事,可作为北平梨园里的一介名伶,十良并不十分关注这些,她发现自己开始爱穿男装,起初无非偶然一穿,后来发现男装行动很方便,拾掇起来少了女装的啰嗦零碎,于是就找裁缝特意做几身,既有长袍大褂子,也有西装背心。
她本来就是短发,眉眼又是妩媚英气的那个路数,等换上男装后愈发显得倜傥潇洒,倒真是令人耳目一新。
而且,在十良的私心里,觉得男装更能给她一种笃定的安全感,好像有了它们,就能够暂时潜伏到别人的躯壳里开展一段人生。
没有人能够伤害一个男人,只要他足够坚强和硬朗——十良喜欢这种新身份。
渐渐的,她在社交圈也渐渐有些名声,除了那些公开到戏园子捧场的,一些诚心爱戏的票友,也和她慢慢有了来往,大家偶尔会在一起切磋戏文或者娱乐。
可相比别的坤伶,她愿意参加的饭局实在少得可怜,除了和戏曲有关的,一概敬谢不敏。
特别是那种醉翁之意不在酒的阔佬富商,从来鲜有来往。
她早就看得明白,靠青春吃饭昙花一现,不如踏踏实实唱戏,本本分分做人。
你看不少女伶刚出道时靠着年轻,总有男人来捧场,“色艺双绝”的名头传出来,也能轰烈一时。
可鲜花的盛开时节太短,这一刻盛放,下一秒就是枯萎。
不少女伶人秉承着见好就收的心思,总急着嫁人谢幕。可婚姻如意的少,大多数要么发现被骗婚,要么男方家中早有糟糠,或者所托者根本不是阔人,口袋里仅有碎银几两,还要仰仗女人来赚钱养家。
大家见十良对应酬抱着这样冷淡的态度,显然是不打算嫁人了,小报上便说金巧惠的花名是“美艳亲王”,而她,应该叫做“冷艳亲王”。
这天十良下戏,约好了和梦家一起去吃宵夜。
梦家这个婚结得太仓促,几乎没和她解释太多,婚后又沉寂许久,才联系十良说来看戏捧场。
奈何临到了又改了期,说婆家有事儿。
十良知道他们大户人家规矩多,而且巧惠不知道从哪里得来的小道消息,说沈、唐两家的联姻,乃是女方有求于人,男方为此花了大价钱,和买人也没区别,图得无非是沈市长还是个现任官儿。
她怕梦家因为要给自己捧场,被婆家刁难,更不愿撺掇着好友常来戏园子了。
所以这次聚会,真是难得,据说是公婆到河北走亲戚,丈夫破例许她晚间独自出门。
十良刚从后台出来,戏院经理追上去对她道:“杜老板,《正阳报》的少东家在外面等您呢。”
原来最近有一批财力雄厚的票友在北平举办了“名伶皇后”的选举,选票都印在发行量最大的《正阳报》上,由读者自行购买投票,得票最高的那位不仅可摘得桂冠,还有数目可观的奖金。
这件事在北平的梨园界掀起不小的风波,女伶人们各显神通,莫不想借此机会扬名立威。
而说来也巧,偏偏这位正阳报的少东家近来极为迷恋十良,不仅回回都来捧场,而且通过各种渠道向她频献殷勤,前几天更兼豪掷千金,送了不少贵重的礼物给她。
哪知十良对此毫不动容,今天这位少东家故技重施,十良哪里理他。
戏院经理道:“那人何止是办报纸?实在是大有来头的,上次你回了人家,这次弥补还来得及,不如撒个谎说前几天身子不适,今儿就权且胡乱应付下,毕竟笔杆子都在人家手里握着,他要乱写一气,咱们也得罪不起。”
十良急着出门,皱眉道:“您说的都是什么话?”
她的表情是温婉收敛的,但是气势仍在,经理带着点怯意,道:“恐怕今儿您要是回了他,明儿就后悔了。”
十良笑道:“我做过的事,从来不后悔,今儿我早约了人,您还是叫他回去吧,那礼物太贵重,我更不能收。”
等她走出戏院,外面秋雨绵绵,车灯射出去的一束光线里,雨丝正密结得像线网一样,随即就听见不远处汽车喇叭滴滴响了几声,是梦家在招呼她。
十良连忙过去钻入汽车,梦家道:“以为你有应酬呢。”
十良笑道:“有什么意思,还是咱们一道去吃夜宵好了!”
梦家道:“听说报纸上要选什么名伶皇后,你不感兴趣?”
十良嘴角微微牵动,没有答话,半响她才扭头对梦家笑道:“我还有必要凑那种热闹么?”
见她一副戏谑的表情,梦家暮然明白,骄傲如斯,才不屑于去和别人争这种富人口袋的碎屑,更不肯轻易的把自己至于供人点评娱乐的境地。
梦家想通这一点,遂笑道:“你本就是伶界皇帝!”
十良的倨傲为她竖了个不小的敌人,没过几天坊间渐有传闻,说杜十良得以在春明舞台上戏、走红,全靠背后有位神秘的阔佬资助,这消息讲得绘声绘色,犹如亲眼见到一般,不少坤伶,尤其是向来不服气十良的女伶们,愈发添油加醋,说她那本事在男人堆里也无非是平庸之极的货色,只是仗着脸蛋好,这才盖过多少成名的赳赳男儿,在武生界拔得头筹。
更兼一个早就成名的武生范玉楼,说起来也算梨园界的老人了,更是放出不恭的话叫板杜十良,好叫她知道天高地厚,不要以为凭着三脚猫的功夫就能称霸戏苑。
十良对于同行间的诋毁早就熟知,她出道以来对于同行长辈都抱着敬而远之的态度,没想到明枪暗箭依然难躲,这些魑魅魍魉绝不会放过中伤他人的机会。
果然,没几天那范玉楼就通过报纸下了战书,说要和杜十良一较高低,看看谁才是北平梨园界的武生泰斗。
十良知道后,冷笑道:“我从来不会主动向人挑衅,可谁要是目中无人,那也只好出面回击。”
对决的法子很简单,每个人拿出看家本领连演七天全本大戏,谁的上座率高、票房高,那就是赢家。
那种唯恐天下不乱的好事者知晓此事后,乐得有热闹看,春明有财发,当然也很乐意,反而是十良身边几个真心实意的朋友,比如巧惠、梦家、还有其他的戏迷都有些担心。
巧惠说的话尤其直白:“毕竟是个女流之辈,体力上比不得范玉楼,这样的连轴转,万一你禁不起,就算硬扛下来,吃亏的还是自己。”
十良回道:“唱戏又不是拿大鼎,比的不全是力气。”
开戏前一天,春明还特意请了数家报纸为十良做采访。
那天她笑靥如花,穿着蓝色的哔叽长衫,足踏一双青布平底鞋,整个人都不施粉黛,看上去素淡极了。
她话也不多,基本上人家问一句她才说一句,有记者是个毛糙小伙子,原先还存了很多烫手的问题想要激将,哪知十良并不上钩,仍旧是慢吞吞的模样,双眸中有种澄澈却宁静深邃的意味。
专访这天,为帮十良招呼报业,梦家也特意亲来助阵,在外守候时却撞见了个熟人:杨君侯。
因为姐姐的缘故,梦家虽没和他来往过,平日也在报上留意过这人的消息,很快就把他认了出来。
她原以为诱惑宝诗的必定是位油滑的欢场纨绔,没想到这人看上去倒毫无轻浮浪荡,单从外表上看,倒和力玮有几分神似。
但他缺乏那种温润俊逸的气质,尤其是不说话也不笑时,显得很阴沉。
梦家正诧异他来凑什么热闹,却从边上的记者们的唠嗑中获悉,杨君侯的父亲是城里某家报业的大股东,原来这位公子今天是被老父派来做功课、凑热闹的。
杨君侯毫不掩饰对十良的不喜,他皱着眉毛朝里探视一下,对门外的记者们诧异道:“那是男人还是女人?”
这时十良恰好从里屋出来,有人还想上前介绍她给杨君侯,后者只用凌厉的目光扫一眼她,旋即转身扬长而去。
十良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笑道:“这人怎么了?像跟我有仇似的。”
梦家道:“也不奇怪;当男人们发现一个女人比他们更有本事,更像个爷们后,没人会真心欣赏。”
两大武生对垒,真是难得一遇的盛事。
接下来几天,每到晚上春明大门口都竖着比往日更高的彩牌楼,电灯灿亮辉煌。
尤其到了八九点钟的时候,戏园子外面的汽车,简直把附近的街道都塞满了。
梦家不顾公婆脸色难看,尽量多来捧夜场,听说就连洪天奎老爷子也坐着轮椅来看了几出戏。
十良一连唱了五天大戏,最后两天乃是最考验功夫的《三岔口》和《挑滑车》。
哪知十良却在这第六天的当口,遭遇了意想不到的麻烦。
直到她返回后台,这才猛然跪倒在地上,额上黄豆大般的汗珠直朝下洒,巧惠觉得不对,立即过来扶住她胳膊,关切道:“师姐,你是累着了么?”
十良的脸色被掩在油彩后,看不出是红是白,只见她缓缓抬起右臂,不动声色地翻开手掌,原来掌心里竟然插着一根铁钉!
这肯定是有人预先放在舞台上的,而且对她的戏路很熟悉。
巧惠发出一声惊叫,她握住十良的右手,顿时泪珠子就滚了出来,道:“天杀的范玉楼,肯定是他派人使了坏!”
之前舞台上隐忍过久,还不觉得特别疼,十良这时方感到一股钻心的痛疼,她忍不住浑身哆嗦,痛得蜷缩成一团,却不忘告诫巧惠道:“你先不要张扬出去,赶紧帮我找来大夫,要悄悄的!”
巧惠不解道:“怎么?难道你明天还要唱?”
梦家是稍后才得知了此事,那时医生已经过来为十良涂药水打了针,大家都劝她明天不要再上台,十良摇头道:“要是明儿闭门不出,前几天的功夫不都白瞎了么?我也白挨了这一钉子,他们要整我,偏叫他们不如意!”
梦家忧虑道:“这出戏过于猛烈,要不换一个轻松点的,比如《铁笼山》?”
巧惠也觉得这是个好主意,《挑滑车》虽然出彩,但全场演下来实在耗人,里面既有腰、腿功夫的展示,还有载歌载舞的身段,更加上挑车摔岔的高难度动作,还需要伶人唱昆牌子,十良恐怕难以支撑。
十良沉吟片刻,才道:“不碍事儿,捋马鬃、趋步、勒马都能照旧做,我把膏药贴好、袖子留的长一些,谁也看不到我的手上有伤!”
诸人见她胸有成竹,知道她向来拿定主意绝不轻易改,也只得都由了她。